(八) 那天我带着一大堆不好的预感回了家。长长短短,有的横在胸口那儿,有的塞 在脑袋里边。当时我的脸色肯定相当难看,难看到我推门进去,朝门口那样一站, “室友”一定就明白什么了。 很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重新见到她,我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一直搞不明白,那时你为什么要承认?其实我也只是瞎猜猜,只要你说一 句胡思乱想,很容易就把我打发掉了。”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有点尴尬的把头偏过去一些。但眼角还是扫到了她。 她愣了一下,说道:“我良心上过不去。” 又顿了一下,她继续说:“总觉得对不起你。” 这一讲她竟然还收不住了:“就是不问我,我也想对你说了。” “其实,你还是不应该说。” “是呵,要是换了现在,我就不说了。悄悄走掉就是了。” 我们再次见面时,她已经是正宗师奶级的年龄。人也变得福相了。她镇静而从 容的看着我。相当坦然。当时的局面是离奇而滑稽的,一点都不像在日本的那天晚 上。 那天晚上我睡了沙发。 其实是她把被子、枕头什么的抱出来,放在沙发那儿。她的意思明摆着,当然 是她睡沙发,把床让给我。她踮着脚尖,战战兢兢的,抱着一大堆东西,从我身边 擦过去。眼皮都没敢抬一下。 后来她告诉我说,那会儿她真怕我揍她。她很害怕。因为她觉得我肯定会狠狠 揍她一顿的。只是吃不准会在什么时候。所以我越是不揍她,她就越是担惊受怕。 就像小时候干了坏事撒了谎,走在回家路上的那种感觉。“天皇皇,地皇皇。”她 心惊胆战。觉得噩运即将来临。 那天我和她谈了一次。正儿八经的谈了一次。 她坐在沙发边边上——那张沙发是我们在路边垃圾桶里捡来的。很新。坐下去 弹性也不错。当时为了把它抬进屋,我们两个都弄得汗津津的。折腾了好半天。和 沙发同时捡来的,还有两张椅子,一只柜子和一台电视机。 她甚至还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个铸铁小摆设—— 一个光着屁股、骚首弄姿的 男人。当时我还嘲笑她,“要什么有什么呀!”我说。她挺得意的,把它擦擦干净, 放在柜子上面。她朝它端详了半天,突然说:“像你!”还别说,那些东西稍稍摆 弄摆弄,屋里就挺像样了。等收拾好了,她趴在我浸透汗的背上,吸了吸鼻子,说 了句“真臭!” 恍恍惚惚的,还真有点家的感觉。 而现在,她就坐在那张沙发上,怀里抱了个大枕头。护着。就像打仗的时候抱 着个掩体似的。 我上上下下打量她。我相信,那会儿我的眼光一定雪亮雪亮的。就像那种集束 炸弹。嗖嗖嗖直向她射过去。杀伤力很强。她被射到了,抖了两下。挺可怜的。后 来我说话了。我说你别这样。我不会打你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第一,我不相信 暴力。第二,我从来不打女人。至于第三——讲到这儿,我咽了口唾沫,然后再把 话继续说下去。 第三,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是同胞。同胞是不应该自相残杀的。我们的枪 口应该一致对外。 我这话说得有些外交辞令。挺虚伪的。当时我被气得脸色煞白,青筋直暴。却 竟然还能说出这样滑稽的话来。我真挺佩服自己的。其实原本我想讲的不是这句话。 原本我想讲: “打你还脏了我的手。”对,就是这句:“打你,哼,还脏了我的 手。”但这话太残忍了。虽然她是婊子……不管怎样,话到嘴边,还是被我咽下去 了。 “但是有件事情,我还是没闹明白。”我使劲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你为什么干这个?” 她没说话。又开始抖。和那只大枕头一起抖。 “有多久了?呵!” 一想到前几天还爬到她身上去,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一根连着一根抽烟。 拿烟的手很不争气,抖下来好多烟灰。飞飞扬扬的。把我呛得咳嗽了起来。我掩饰 了一下,不行。还是抖。抖得很厉害。就像羊牵风似的。 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好像还很闷的骂了句粗话。我当时那样子可能挺可怕的, 因为她猛的往后缩了缩,眼睛不是瞪大,而是干脆闭了起来。好像我的拳头、或者 巴掌什么的,已经冲着她过去了。雨点似的。 后来,有一次,我突然回想起这个抱着枕头、并且和它一起颤抖的女人。那时 我可能已经和陈喜儿好上了。她三天两头跑到我这儿来,一会儿像海星、一会儿像 燕子鲼,软绵绵的趴在我床上。她的身体特别软,就像我以前看的那些黄色小说里 讲的,“男人一挨上,就成了一摊泥。”用这句话形容陈喜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也有可能,那时是我要把陈喜儿赶跑。我冲着她 喊:“滚!”我叫她“婊子”、“骚货”,以及我能想出来的各种各样恶毒的词。 其实,我知道她不是婊子,也不是骚货。我虐待她,伤她的心,只是希望她迷途知 返,自己走掉。我还打过她两巴掌,真的打,她的半边脸一下子就红起来了。 那会儿我希望她回击。像母狮子或者暴风骤雨。但她就是一只树獭,腻腻歪歪 的,软得一塌糊涂。她被我弄懵掉了,只知道哭。眼泪汪汪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 什么。 其实她什么都没做错。 在日本的那天晚上,我也叫那个抱着枕头颤抖的女人“婊子”。我也冲着她嚷 嚷。我说你滚,你给我滚出去!不过,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打她。开始的时候,确 实有点想揍人的感觉。狠狠的揍上一顿。或者是砸东西。把什么都砸烂。结果都没 有。她也看出来了。所以等我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我们还心平气和的说了会儿 话。 她对我说,明天她就搬出去住。今天太晚了,她想收拾一下东西。所以她希望 我能让她再住一个晚上。 “行吗?”她问我。 我没有反对。“我睡沙发。你睡床。”我对她说。我是个男人。不管什么时候, 我得作出自己的姿态。 她也没有反对。来来回回的,又把我的枕头被子抱过来。铺好了。“沙发角有 点晃,不太平。”她告诉我说。她蹲下去仔细检查了一下,又跑到厨房里拿了个什 么东西,垫在下面。并且再三关照我“尽量朝里睡。” 我别过头。没理她。 说实话,她挺细心的,也会照顾人。但她干了那种不要脸的事,并且已经对我 承认了,那么,不管她是出于什么样的苦衷,我都必须有个比较鲜明的立场。 后来她就开始整理房间,收拾东西。她告诉我厨房里还有些蔬菜、鸡蛋,以及 冷冻的肉类。牛奶一定要赶紧喝了,再放两天就会过期。她突然哦了一下,好像想 起了什么,接着又说,她从国内带了很多消炎药,都留给我,已经放在柜子里了。 我注意到,她收拾行李的时候,把那张三人合照放进了箱子。她先是把它拿起 来,看了一下。停顿了大约两三秒钟。然后,就把它小心翼翼的放进了箱子的底层。 “这个月的房租我已经付掉了。”她对我说。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就像蚊子一样。 一只犯了罪的蚊子。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睡不着。她好像也是。一会儿床吱呀呀的响,一会儿是 沙发。我们又聊了会儿话。隔着一段距离,我和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旷。有点像幻 觉。至于后来,究竟是她爬到沙发上来,还是我爬到了她的床上去,我已经忘了。 我只记得,后来我很累。过了会儿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将睡未睡的时候,我听到她趴在旁边,好像在哭。但也可能不是。因为第二天 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外面正在下雨。已经下了很长时间了。所以,昨晚我 听到的,很可能就是断断续续的雨声。 门边还靠着一把伞。歪在那儿。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