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就在前几天,我在报纸的娱乐趣闻版上,看到了“田鼠乔治和玛莎的故事”。 那几天我正连续失眠,我吃了些安眠药,但是丝毫不起作用。夜晚变得非常漫 长,并且奇怪。我为自己准备了很多啤酒,以及各种各样的小报。在一系列的桃色 新闻、情杀以及凶案过后,我发现了田鼠乔治和玛莎。 那是一项关于基因的科学研究。从事这项研究的,是现已退休的伊利诺斯州立 大学生态学、动物行为学教授洛厄尔·盖兹和他的同事苏·卡特。盖兹从1972年开 始研究田鼠,他想弄明白为什么田鼠一度鼠丁兴旺,后来却日渐稀少。他在伊利诺 斯州的肥沃平原上放了很多鼠夹。每天,他都要去看好几次,以取回那些被捉住的 田鼠。几天以后,他发现了一件让他吃惊的事情: “鼠夹夹住的往往都是一对老鼠,一雄一雌。” 看到这儿,我笑了笑,觉得事情确实还有点意思。 这个叫盖兹的人后来又发现了很多东西。比如说,一只雌鼠长到30天就已经成 熟,可以交配了。如果碰到一只“单身”雄鼠,并且嗅到对方的尿味,它那繁殖的 本能就会被激发。经过24小时的接触,它就可以与邂逅的这个“光棍”鼠成亲了。 更奇的是,洞房花烛过后,它们还会像人一样确定关系,生儿育女,一起过起小日 子来。当然,如果对方不很领情,一走了之,那么,它也随时可以和碰到的另一只 雄鼠进行交配。 这确实是件有趣的事——关于田鼠的家庭生活。关于田鼠世界的“一夫一妻制”。 盖兹决定将它们带回实验室进行研究。但他是个野外生物学家,并不擅长实验室工 作。所以后来,盖兹的同事、一位名叫苏·卡特的神经学家也加入了进来。 盖兹和卡特选择了两只田鼠,作为实验的主角。它们就是乔治和玛莎。对了, 雄的叫乔治。雌的叫玛莎。 玛莎是只漂亮的田鼠。长得娇小玲珑,相当的讨人喜欢。乔治看到她的第一眼, 好像就有点喜欢上她了。他围着她直打转。用小爪子碰碰她光洁的软毛。还发出一 种尖利而细小的声音。但是,我们的玛莎显示出了高傲的一面。她昂着小小的头。 好像还有点看不上乔治的样子。 接下来,盖兹和卡特做了一件事情。 他们给玛莎注射了一种荷尔蒙。它具体的名称叫做“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 据说卡特是这方面的专家。她一边给玛莎注射,一边作出了一些解释。 “这种荷尔蒙存在于哺乳动物的脑部。是某些物种雌雄相爱、母子相亲的主要 动力之一。”卡特说道。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注射了这种荷尔蒙的玛莎,突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挑剔了。 她睁开眼睛,含情脉脉的看了乔治好几眼。 “乔治。乔治。” 玛莎甚至还娇滴滴的叫起他来。 又过了会儿,乔治和玛莎已经开始公然的搂搂抱抱。非常腻乎。这时卡特又从 外面抓回几只雄性田鼠。把它们放在玛莎的身边。玛莎却理也不理,视而不见。她 变得特别“粘人”。整天缠在乔治身边。忠心耿耿的。她还对乔治说了句:“我的 眼中只有你!” 不过,二十四小时以后(这是田鼠家族接受对方,并且与之肌肤相亲所需要的 时间),卡特又给玛莎注射了减少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的药物——不出所料,玛莎 的眼里很快流露出一种冷漠的眼神。她头也不回,立刻抛弃了曾经深爱过的伴侣: 可怜的、仍然还在那儿不知所措的乔治。 他冲着玛莎的背影不停的喊: “为什么呀,亲爱的,这是为什么呀?”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不小心,把嘴里的一口啤酒都喷了出 来。 接下来是这样一段: 在野生世界里,一半的雄性田鼠都是流浪者,从来不与另一半定居下来。洛厄 尔·盖兹称他们为“马不停蹄的推销员”,总是希望“勾搭”上其他的雌性田鼠。 而大多数的雌性田鼠则只愿意与自己的另一半在一起。不过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们 也会发生“一夜情”,甚至会“抛弃”自己的“老伴”。 盖兹为此做了一个实验。他把三只雄性田鼠放在三间独立但相连的小室里,然 后给予一只雌性田鼠自由选择的权利。盖兹发现,在与其中一只雄鼠交配并怀孕后, 三分之一的雌鼠会卷起铺盖跑去与另一只雄鼠在一起。三分之一会继续与“原配” 在一起,但同时又跟另外的两只在一起。所以只有三分之一雌鼠是“贞鼠”。 我把报纸合起来,放在一边。然后就靠在床上,陷入了沉思。 记得回国以后,有一次,我对陈喜儿说起那个日本邻居的事。 我和“室友”分手以后(当然,这个前提我没对陈喜儿说),另外找了处小一 点的房子。地段不太好,离地铁有点远,但四周环境倒还不错。从窗口可以看到远 处的运河。就那么窄窄的一小抹。淡银色的。附近还有些树。我说不上那些树的名 字。可能也只是些常见树种,比如枞树、杨树什么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放到 那儿,我就有些吃不准,觉得很可能会说错。 陈喜儿是接受电视剧普及教育长大的。经常会突发奇想。她看了一个“什么什 么人在东京”以后,突然问我:“你是不是也住在地下室呵?”她说这话的意思, 其实是觉得好玩,觉得新奇。她觉得要是一个人偶尔住住地下室,也是不错的。是 件与众不同的事情。 就像春天在江南一带吃吃河豚。就像酒店饭桌上放着几只窝窝头一样。 我当然没住地下室。黑漆漆、没有窗子的地下室。然后,凶神般的房东把门砸 得山响,嚷嚷着:“交房租!交房租!”那是万恶的旧社会。是半夜鸡叫的周扒皮 干的事情。我倒还没那么惨。但我租的那房子挺旧的,又有些疏于保养,下雨天墙 沿的缝缝里会渗出水来。 我的房东是个走小碎步的日本女人。她穿着西式套装,高跟鞋。却走着那种和 服式的小碎步。一扭一扭的,特别奇怪。她待人相当客气,和我说话时也一个劲的 鞠躬,陪笑。于是,有一次我对她说了漏雨的事。 “房子可是有点漏雨呵。”我说道。 她笑眯眯的看着我。 “真的吗?以前的那位先生可是从没说过呀。”她说。 她迈着小碎步,像一只辛勤的老蜜蜂那样,在我房间里一阵奔忙。她是那样急 切、谦和并且热心。弄得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骗子。至少,也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真的吗?以前的那位太太也是从没说过呀。”她又说。 后来我客客气气的把她送出了门。在门口,我对她一再的鞠躬。那天正是晴空 万里,天上飘着两小朵白云。世界还是挺美好的——除了她,嗡嗡嗡蜜蜂似的声音。 另外,我还担心,要是再不把她送走,她非得把以前的十八家房客全部搬出来不可。 但是,几天后的一场暴雨,使得墙沿那儿再次渗出了细密的水线。这是真的。 并非幻觉。雨水夹杂着一些湿土和污秽,在墙上爬出弯弯的曲线。我对陈喜儿说过 这个细节。她不相信。说我骗她。 “骗人,你就会骗人。那会儿你过得才美着呢。” 她一直认为,我在日本会有山口百惠之类的美女陪着。她是山口百惠的忠实追 星族。并且特别迷恋《血疑》里的那个“幸子。”她经常会在我耳边蚊子似的哼哼 : “还有多少时候,我能得到你的爱……”什么什么的。我就很不耐烦。这种烂 歌,酸透了。简直就是靡靡之音。我说你迷什么迷呵,就那个人,成天嘟着个嘴, 白着个脸,惨兮兮的。再说,我们看《血疑》的时候你才多大呀! 她也不管。反正就是迷。她说她那时候一流鼻血就希望止不住。希望自己是白 血病。还希望自己的血型是RH阴性AB型。 “你脑子有病呵!”我说。 我还说她:“你呀,整个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 她不承认。她认为她也知道人间疾苦。当然,慢慢的,她确实会知道的。但那 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 我对陈喜儿说起的那个邻居,是个白净、腼腆的小伙子。他大约二十刚出头, 也是上海人。他就住我楼下。但直到我搬过来两、三个月后,我们才打了第一次照 面。 他长得特别干净。人也斯文。很像那种好人家出身的子弟。我见到他时,他穿 着墨绿色竖条T恤,浅灰直筒裤,裤管那儿还有隐约的裤线。他的头发收拾得很利 落 ——在这儿,我得声明一下:我讨厌男人留长发。虽然自己也经常弄得胡子拉 碴,边幅不整,但我的头发却一直是寸头——我认为它代表了一个男人的精神面貌, 以及间接的内心世界。我知道这判断很武断。但多少也会有些道理。 另外,我还对他的鼻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鼻子长得很高,并且有着优美 的弧形。这使得他的整个脸部轮廊,呈现出一种说不清的冷傲。“怎么看,都不像 一只东方人的鼻子。”所以说,这鼻子长在他的脸上,显得既好看,又奇怪。 后来我把这个感觉告诉他时,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他笑的时候样子很动人。 “像个娃娃。”我见过很多笑和不笑时完全不一样的人。但很少有人像他那样,笑 的时候“像个娃娃。” “真的吗?”听到我对他鼻子的评价时,他半信半疑的说。我注意到,他还下 意识的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以前没人这样讲吗?”我说。 “从来没有。”他摇摇头。又笑了。 他还告诉我,他姓“宋”。来日本刚半年,现在在一个游泳池工作。 “喏,就在那儿。”他回过身,用手指了指后面。 他手指的地方,是附近高层建筑群中的一家饭店。我听人说起过那地方。挺高 级的,好像有36层。游泳池在它的最顶层。是个室内游泳池,温水的,门票很贵。 “你呢?”他问我。 “在海洋馆混。” “干嘛呢?” 他的眼睛亮亮的,黑白分明。和他的鼻子相比,他的眼睛,就特别像东方少年 的眼睛。 我顿了一下。 “就干点清洁的事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