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碧蓝碧蓝的海洋馆鱼池里,我也对“星期五”说过“宋”的事情。 我先把“宋”描述了一番。我说第一遍的时候,“星期五”懒洋洋的,一副爱 听不听的样子。后来,我告诉她,就在前几天,这个人从很高的地方飞了下来。死 了。她才突然回过神来,眨巴了一下鱼眼睛,并且要求我把“宋”的模样再描述一 遍。 我好像是这样说的。我说那是个清秀的小伙子。鼻子很挺,睫毛很长。话不多, 笑的时候还有点孩子气。 “一点都不像要寻死的样子。”我说。 “星期五”就哦了一声。叹了口气。不过,她还是回敬了我一句。她说,会不 会寻死,从鼻子、睫毛那儿是看不出来的。她最近有些烦躁。对我要么是不理不睬, 要么就动不动的唱反调。 我没和她争。那几天我心情也特别不好。我对“星期五”说,“宋”死的时候, 我连他的尸体都没见到。那是距离去游泳馆后一个多月的事情。那天我回来时,他 已经给白布裹起来,送到医院的停尸房去了。地上留着一大摊血迹。还围了好些人。 有当地的警署,还有附近的居民。 我的房东也在那儿。一看到我,她就小跑着冲过来。死死抓住我的手。结结巴 巴的告诉我说,住我楼下的那人,他“飞下来了!” 不仅“从楼顶飞了下来”, 而且还“死了。” 她惨白着一张脸,说她都快要给吓死了。 这个楼里就住了我和“宋”两个中国人。所以我也跟着房东他们去了一次警署。 我在口供笔录里说得很简单。具体是这样说的: 今年七月底开始,我在此地租房。平时独居,并且早出晚归。虽然与死者来自 同一国家,但一共只见过四、五次面。没有私交,也不清楚死者的家庭及社会背景。 我说话的时候,神思恍惚的坐在警署板凳上,抽了好几支香烟。其中有两支, 点烟的时候一下子都没点着。手直发抖。我一直看到“宋”那只好看的鼻子在我面 前晃来晃去。还有房东尖细的声音: “吓死我啦!摔得鼻子、嘴巴都挪位置了!” 那天做笔录的是个高个警察。脸上线条很硬。两只眼睛就像饿坏的鹰一样。我 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后来我就还是打起精神,把香烟点着了。这样慌慌张张的, 手还直抖,我想他很可能会把我当成嫌疑犯,或者凶手。 所以说,讲到不清楚死者的家庭及社会背景时,我用了句中国的俗语:“鸡犬 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高个警察不知道怎么写,又瞪着眼睛看我。我想了想,就 往通俗里说了。我说就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大家不管大家。 他点了点头,我看到他在纸上写着:“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大家不管大家。” 我没对他们说那天去游泳馆的事。我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没说。我觉得这件 事情有点麻烦。我不想给自己招惹什么麻烦。所以就没说。反正这样的调查笔录, 也就是例行公事,为了确认“自杀”这两个字罢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有点伤 感。 最后是登记姓名、国籍、年龄、职业,等等。他问,我答。然后,他再写下来。 我想我那天其实真是很伤心。可能都有些失魂落魄了。因为当那个高个警察冷 冰冰的问我“职业”时,我竟然脱口而出,我耷拉着脑袋,对他说了一个字: “鱼。” 他拿笔的手停住了,半悬在白纸的上空。 片刻,他抬起头,眼皮朝上翻着: “你说什么?” “我说是鱼。” “鱼?” “也就是辛巴。”我说。 关于“宋”的事,我和“星期五”在鱼池里展开了讨论。不能否认,“星期五” 是个相当不错的谈话对象。我想过这个问题。我想这或许是因为穿着鱼皮的缘故。 后来,我回国以后,很多人都忙着网上聊天。忙得昏天黑地,敌我不分。这其实也 就相当于身穿鱼皮。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陈喜儿就不行。你没法和陈喜儿正儿八经的谈事。比如我对她讲“宋”的事, 其实是希望她多了解一些我的甘苦。但她不这样想。陈喜儿一直是一根筋。我知道 她爱我。但她能把一切事情都归结到男欢女爱上去。这就让我有点吃不消。在她眼 里,我即便不是色魔,也是一个潜在的色鬼。而她在现世的唯一工作,就是看住我, 并且让我改邪归正。 那天我讲完“宋”的事,陈喜儿突然笑嘻嘻的拉住我,说要带我去爬楼梯。她 的理由是我肚子那儿肉多,需要减肥。“爬楼梯最管用了。” 她说。我们从一楼 一直爬到十二楼。中间她只让我歇过一次。还是我死命求她才同意的。来到屋顶平 台时,我已经喘得像头老牛。也顾不上脏不脏,一屁股就在地上坐了下来。 陈喜儿倒挺高兴的,在平台上奔来奔去。她的小腿很白,光溜溜的。她躺在床 上的时候,我就喜欢从小腿那儿开始亲她。平台上风大,一跑起来,短裙就紧贴在 她的屁股上。我看得牙根发痒,一边喘,一边伸手去抓她。 我的手碰到她一小块腰肢。刚一触及,又像风一样滑过去了。当时我的眼睛一 定眯得像条缝。色迷迷的。 我说你可别撩我,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她大笑。笑声在平台上很快被风卷走了。唿哨一样。很奇怪。后来她跑到平台 边边上,突然就停住了。 那时风真的很大。风把她的短裙整个掀了起来,蒙住了大半个脸。 我吓坏了。也顾不上看她屁股了。我大叫一声: “当心!快过来!” 她还是笑。还说话。那天她说话的声音大得出奇。她说她终于找到可以战胜我 的法宝啦。说着,她踮起脚,在平台边缘上走了几步。她的手优美的举过头顶,像 跳芭蕾似的。她穿着白颜色的裙子。天灰蒙蒙的。裙子显得特别白。我虽然被她吓 得半死,但还是觉得非常的美。 她说她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干的,把自己弄出一个小伤口来,流很多的血。还想 像自己死掉了。躺在家门口那块草地上。爸爸妈妈推门出来,一眼就能看到。 “哼,让他们去哭吧。去难受吧。” 说到这里,她猛的停住了。慢慢向我转过身来。她的手还是那样优美的举过头 顶,还是像跳芭蕾,但她说话的声音轻下来了。里面有一种奇怪的我非常陌生的忧 伤。她就站在平台的那一面,远远的看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说这话的 时候,样子有点狠巴巴的。特别的狠。 她说,要是有一天,我不要她了,或者和其他什么女人好了,她就从这儿跳下 去。 真的,她真是这么说的。 “星期五”就完全不同。我在海洋馆鱼池里对“星期五”讲“宋”的事情。她 除了叹气,摇鱼尾巴,吹出来过分多的泡泡,还很快总结出了四点可能性: 1. “宋”做了鸭子 2. “宋”不是鸭子,但极其脆弱,有性格缺陷 3. “宋”既做了鸭子,又有性格缺陷 4. 其它 我问“星期五”,这个其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摇摇头,说她也讲不清楚。说 其它就是迷离恍惚。她还举了例子。说每天和我泡在这个蓝缸子里,时间长了,眼 睛会受刺激。虽然事先做了预防措施,眼睛还是很不舒服。时间长了就会淌下眼泪 来。她说她每天眼泪汪汪的泡着,做各种各样优美的姿式。眼前还晃动着很多人。 那个时候她就会迷离恍惚。 “星期五”说话的时候,我没吭声。我在她附近游着,隔一会儿,就伸出两个 前鳍,假装抱抱她。 这是海洋馆老板最近提出来的新规定。前些天,他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这家 伙近来有点长胖了,眼睛亮亮的,直放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的,就是我趴在 更衣室窗户那儿,光着身子骂日本女人的事。他吧叽吧叽的,对我开了几句玩笑。 “行呵!”“好小子!”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弄得我倒有点难为情。连忙弯下腰, 使劲给他鞠躬。心里还不停的嘀咕着。我知道,这“鲁四老爷”找我肯定有事,而 且多半还不是好事。 果然,过了会儿,他开始说话了。 “你想想,呵,你们是两条鱼。是吧,两条鱼。“辛巴”和“星期五”。一条 公鱼,一条母鱼。一条公鱼和一条母鱼,要是长时间在一起,那它们会干些什么呢? “ 他看着我,手舞足蹈的说着。那副賊样,突然让我想起,小的时候,托儿所老 师对我们进行的启蒙性教育:一只小羊,在路上遇到了一只狼。小朋友们,接下来 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那会儿,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可怜的羊。 我朝他笑笑。“嘻嘻。”心里却着实咯登了一下。虽然我在更衣室里经常会想 像“星期五”的奶子呀,腰呀,屁股呀,还起些生理反应。但想归想,却从来没有 动真格的奢望。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王八蛋,总不会让我在鱼池里和 “星期 五”生出一条“星期六”来吧。 “嘻嘻”。我还是冲着他笑。 中国的古训,吃不准的时候,装傻总是不会错的。 “嘻嘻”。 海洋馆老板挺得意的。他是真笑。嘴巴笑得像月牙似的。你不能不承认他具有 非凡的聪明才智。把两个人,活生生的变成了两条鱼。既然已经是两条鱼了,那么, 你就没有理由认为他提出的问题是荒诞的。是呀—— “它们究竟会干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