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把海洋馆老板的话告诉“星期五”时,她沉默了一会儿。没马上说话。其实, 我倒挺想观察一下她的反应。这种事情,虽然大家都处于无辜和被动的位置,但男 士一方,多少有点吃豆腐的嫌疑。总的来说,“星期五”的表现是相当冷静的,不 管是作为一条母鱼,还是一个女人,这种冷静都是非常出色,并且让人尊敬的。 当然,话也要说回来。她的冷静和坦然反倒有些让我心生疑惑。她甚至没有发 表任何评论,就静悄悄的到一边活动腿脚去了。 哦,对了,“星期五”还是说了一句话的。她说“我已经知道了。”她说这话 时,有种知天命的大气。还有种任人宰割的坚毅。我对着她的背影,傻愣愣的看了 很久。一下子都有点缓不过劲来。 那天,大鱼池里放的是假冰。具体是这样的。以前,真的“星期五”和“辛巴” 在的时候,极地馆里放的都是白花花的真冰。温度很低,看上去挺凄凉的。到了我 们,开始第一天也是真冰。一块块漂在那儿。那个冻呵。一辈子都没那么冻过。差 点把我和“星期五”冻晕过去。我回到更衣室时,下巴抖得都快要掉下来了。我抖 抖嗦嗦的往下扯鱼皮,扯着扯着,发现自己的手指和脚指都变成了紫色。还是有点 黝深的那种紫色。 后来我就问“星期五”。她闷声闷气的告诉我,说她也是紫色。不过颜色比较 浅。是浅紫色的。我就让她形容。她也形容不出。只是说,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大 家都穿着蓝、灰、军绿色或者小碎花的上衣。裤子裁剪得很肥大。经常让人怀疑, 里面可以藏上一只小母鸡什么的。她说有一个夏天,一个女生穿了条花裙子来。里 面有种特别好看的颜色,特别的好看。“星期五”说,现在她回想起来,就有点像 她现在脚趾的颜色。 我觉得“星期五”的这个论断有点莫名其妙,挺滑稽的。不过,这倒同时提供 了一个信息。“星期五”可能和我差不多大。当然,私心里我希望她比我略小些。 我没想过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可能要更合适些。至于深紫和浅紫的问题,我很快 也就想通了。女人的肤色总是要白些。这就有点像夏天紫外线日光照射的效果。同 样是晒黑,晒成日光色。白的人就是浅黑。本来就黑的,一晒,就成了油光光的古 铜色。用陈喜儿的话来说,就是“像个农民。”她后来还有个特别绝的比喻,大概 的意思是说,我的良心就是涂一百遍防晒霜都没用,还是“一晒就黑!” 不过后来海洋馆还是做了些改动。他们调整了一下水温,并且在里面放仿真的 假冰。还别说,那地方还真有点意思。什么样的东西都有。说是假冰,乍一看,一 点看不出来。也是白花花的,灯光打上来,放出冷钻一样的光。更绝的是,我穿着 鱼皮的肚子蹭上去,就像碰着了女人的的肚皮。绢光滴滑,相当有感觉。 因为这事,我还真是高兴了几天。顺着“星期五”说的花裙子,我也讲了件事。 我说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女生穿了的确良的白裙子。太阳特别好,裙子又薄,所 以那个女生在我前面走的时候,我老觉得是一只白晃晃的屁股在走。我说得挺下流 的。不过,“星期五”没吭声。我有点怀疑她是假装没听见。所以就又说了一遍。 不过好景不长,后来逢到重要的节假日,游客特别多的时候,海洋馆老板仍然 要求放真冰。 “要真的。”说第一遍时,他看了看我的脸色。面色如水,流溢着一些人类十 分美好的情感。不过,到了第二遍,水已经结成了冰。 “一定要真的。”他说。 当然,放真冰的日子,我和“星期五”的工资是原来的三倍。这情形,我觉得 有点像国内的加班工资。对于我的这个判断,“星期五”倒有些不置可否,只是冷 飕飕的扔下一句话来。 不过,她说得阴阳怪气的,我还没听清,就散了。 接下来的事情还是挺顺利的。顺利得几乎都有点出人意料,甚至还带有了某种 喜剧的色彩。前面我就说过,在看过那个穿白色“的确良”裙子的女生屁股以后, 在那以后的很多年,我做过几年文青。也就是所谓的文学青年。所以我记得很多外 国人说过的话。比如说,《大卫·科波菲尔》里的那位古米治太太。 这位古米治太太有三句口头禅:“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一切都和我作对;连我 自己也和我作对。”天冷的时候她说这三句话,身体不好的时候她说这三句话;天 气不冷、身体不差,她还说这三句话。她的嘴好像不会说别的话。我敢担保,要是 把这位古米治太太扔到我正呆着的鱼池里来,或者真的把她变成了一条鱼,只能咕 噜咕噜的吹吹鱼泡泡,甩甩鱼尾巴,她要说的,肯定还是这三句话。 我曾经想过,如果把古米治太太放在我的身边,我一定先觉得她罗嗦,紧接着 就认为她讨厌。而一旦产生这种情绪,我要是不从她身边躲开,她就得从我身边滚 蛋。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若干年以后,我竟然有了类似于古米治太太的命 运—— 现在,我和“星期五”,作为两条鱼,一条公鱼和一条母鱼,每天要在鱼池里 说这样几句话: 一、 我爱你 二、 我真的爱你 三、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每逢周一、周三以及周五,这三句话由我对“星期五”说。而逢到二、四、 六呢,就倒过来,由“星期五”对我讲。礼拜天的时候,我说第一句,“星期 五”接下去说第二句。第三句则是我们俩抱在一起讲。 当然,那个蓝色鱼池是全封闭的,我和“星期五”在鱼池里的特殊对话系统, 也仅仅限于我们两人之间。隔着厚厚的“亚克力”透明胶板,外面的游客根本听不 到我们在说些什么。所以,就需要进行些处理。首先,海洋馆老板要求我和“星期 五”之间是真说。不管多肉麻也得说。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在说的时候,我还尝试用过一次上海话。而且故意带了点宁波腔。效果就很怪。拿 腔作调的。 我有意观察了“星期五”,发现她偷偷的在笑。而每次我们说着的时候,在 “亚克力”外面,海洋馆老板专门让人设立了一个字幕区。荧光的。上面就用日文 打上去我们说的话。后来又进行了完善。专门加入了配音的人。我们一起加了两天 班,进行了充分的声、光、影磨合。海洋馆老板终于表示了满意。 “行了!”他说。还冲着我们直咧嘴。 当然还会有些别的。比如拥抱,亲嘴,以及其他一些亲热动作。有些动作挺下 流的。带有色情的成份。不过,反正也是黑灯瞎火。不是真的黑灯瞎火。因为大家 看不见大家嘛。所以也就类似于黑灯瞎火。 “星期五”倒好像没什么心理障碍。还不断和我琢磨,切磋技艺。我说“你倒 蛮敬业的嘛。干一行爱一行呵!”她也不说话。还是把鱼嘴凑过来。那东西潮呼呼 的,发粘。还有股难闻的骚味。让我想起狗鼻子之类的东西。但这话我忍着没说。 就是“让我想起狗鼻子”这话。我觉得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话蛮残酷的。虽然成 了一条鱼,怜香惜玉还是不能忘的。不过,有一次,我正想着,突然轻声嘀咕了出 来: “香玉。”我说。 她蛮警觉的。鱼尾巴一甩: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咕噜了一声。游开了。 在私底下,我经常猜测“星期五”的体形。人就是这点犯贱。越看不见的越想 看见。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虽然也称得上与她朝夕相处,但实际的关系,就相当 于以前地下工作者的二级线人。“红桃K今天关照你去一下和平饭店”、“老鹰来 电”、“暗号绿鹦鹉”之类的。我就暗自把“星期五”想成了“红桃K”,想成了 “老鹰”和“绿鹦鹉”。 从那张鱼皮的大小来看,我认为“星期五”身材挺高的,起码不能算矮。唔, 具体来说,大约在一米六七到一米七二之间。作为一个中国南方的女人,这是个相 当不错的身高了。想想看,当年的林黛玉又有多高!照“星期五”这样,要是走在 淮海路上,再穿上一双高跟鞋,就是相当神气、相当惹眼了。就有好多男人要回头 看了。起码也不会弱不禁风。起码也斗得过肺结核,在时间上也要和薛宝钗拚个你 死我活。我有个铁哥们的女朋友,十六岁就长到了一米七二。小腰一握,直拔拔的 一棵玉树了。也是因为明白自己是玉树,死活要去当模特。那个时候,脑白金、脑 黄金之类的补品还没上市,人类整体的生命肌能缺少补充和滋养,所以对于女性模 特的身高要求,过了一米七零也就算达标了。但是我那哥们倒是态度坚决。胡子眉 毛一起竖起来。道理很简单: “模特?当了模特就成坏女人了!” 不过,我那哥们在说出这个简单道理之后,没过两天,就把那棵玉树从姑娘变 成了一个女人。后来他就再不说那句话了。而一米七二的女人,继续从一米七三一 直长到了一米七五。她没去当模特,而是乖乖的成了一棵绕来绕去的长春藤。 所以说,这世道也真是变化得快。也就那么几年的功夫,一个女人,眨眼间成 了一条母鱼,我也没认为她是个什么坏女人。由此推断,不是这世道变坏了,就是 我变坏了。但谁知道呢。我也说不清楚。 除了身高,我认为“星期五”还足够壮实。不是那种排骨型,或者骨感型的。 这点我最清楚了。穿着那件死人皮一样的东西,在那个大鱼池里不停的游来游去, 外人看着清闲,其实是真累。死累死累的。一天下来,你能明显的觉得,手是手, 脚是脚,脑袋是脑袋,屁股是屁股。但它们全都是分开的,像八字腿、八字须《摩 登时代》里的那些组装零件。就是把屁股装到脑袋下面去,也不会觉得唐突,觉得 有什么不合适的。 还有个小细节。我一直在心里偷偷琢磨。至少,到那时为止,也就仅仅是琢磨 而已。这细节有关“星期五”的屁股。“星期五”游得相当好,而且爆发力特强。 要知道,游泳有益于塑造人体体形。对于女人尤其如此。所以,有一天中午,我迷 迷糊糊在鱼池里游着,看着“星期五”在我面前使劲摆动鱼尾,扭秧歌似的,就突 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认为 “星期五”的屁股应该是往上翘的。而且翘得很厉害。她的体形应该 类似于那些古巴的“黑珍珠”。上下比例接近黄金分割,细腰,圆臀,皮肤和肌肉 都很紧实。不过,不是“吹弹即破”,而是,怎么说呢,而是让我莫名其妙想到两 个人:刘三姐和路易斯。在当年中国女排和古巴女排的比赛中,我对那个名叫“路 易斯”的姑娘印象特别深刻。她在电视屏幕里刷的跳起来时,我的嘴巴就忍不住张 得老大。我老是觉得,就连我的嘴巴,都很有可能随着她的弹跳腾空而起。她真是 一个奇迹。我那时觉得,或许只有加勒比海的阳光和海水,才能造就出那样的屁股 来。 不过,我对“星期五”的屁股还是有信心的。至少,不会像那些松塌塌、直朝 下掉的日本女人。再有,屁股一翘,腰那儿就软。这种女人,在床上会特别来劲。 对了,我想起来了,“星期五”还对我说过,等过几年攒了点钱,回国以后, 她就想开个花店。在像样的地段,开个像样的小店。门面用不着太大,也不需要投 太多的钱。但装修和服务都是用心的。花可以从专门的批发市场进货,是从南方空 运来的。“做个小老板就行了。”她说,她还要雇一到两个工人,替她看店。 “想去的时候,就去看看。不想去就不去。” “星期五”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当然,这只是我的想像。我只是认为 当时她的眼睛应该是亮亮的。因为几年以后,我回到上海虹桥机场,刚出关,突然 发现满世界的美女。当时我的眼睛就是亮亮的。我当年的那些哥们在“国际到达” 那儿等我。我一拐弯,刚一出现,他们几乎跳得比“黑珍珠”路易斯还要高。 “嘿!” “嘿!” 他们拼了命的叫着。瞪着一双狼眼直向我扑来。我又给吓了一大跳。多年前那 道红房子大餐的气味,一下子又铺天盖地的弥漫了开来。 还有陈喜儿,第一次她就粉着脸在我床上睡着了。像个孩子。后来,她突然醒 了。一睁眼,看到了我。她就那样朝我一笑。 我清楚的记得,一道亮光在她眼睛里闪了过去。它是那样亮,以致于很多年以 后,都仍然让我有种被刺痛的感觉。 很多事情应该都是八九不离十的。虽然我自认为是个十足的王八蛋。但有些事 情,心里还是清楚的。至少,我自己一直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