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究竟有没有把“食人鱼”的事告诉陈喜儿,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倒确实对陈喜 儿说过一些事。我在日本时候的事。那些事情,有些是真的,也有些是假的。而假 的当中的绝大部分,都属于被逼无奈。至少,我觉得都有些屈打成招的意味。 陈喜儿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她认为可以把我这个人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 是她可以掌控的。比如说,这天晚上她睡我那儿;用我的洗发膏在头上弄出一大团 白泡泡来;换上我的大睡袍;然后钻进我“有点臭烘烘”的被子里去。一般来讲, 这样的晚上,她就会觉得安心。不管是不是脸粉粉的,或者流下一小口口水来,她 都可以很快睡着。我观察过她,她的睡相很乖。就像一只蜷在床角的小猫。 倒是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按照一本书上的情节试探她。等到她睡了,却还没 有完全睡熟的时候,我凑到她的耳朵旁边:“再见,我走了。” 她立刻就醒了,也是眯缝着眼睛问我:“去哪?” 我一以贯之:“别的地方。” 她懵住了。看着我一脸严肃的样子,完全不知所措。结果,她非但没有像我料 想中的,坚定的说出“那我跟你走”,更没能赤裸着睡袍里的身子,呼的把门打开, 追我下楼,然后再手牵手的把我带回床边。她完全是一副被吓坏的样子。脸色煞白。 她盯着我足足看了半分多钟,突然,她“哇”的一声,孩子一样的大哭了起来。 相对于这些,陈喜儿觉得更可怕的,还在于,在我身上还有一部分是她根本没 法掌控的。对于我的事情,只要属于她没法掌控的,她就会觉得特别的恐惧。比如 我的童年时代,比如她不在我那儿睡的那些晚上,还有,就是我在日本的那些年。 “你小时候光屁股吧?”她两只手撑着下巴,眼睛眨巴眨巴的问我。 “是呀”,我说:“谁小时候不光屁股呀。你不光吗?” 她想了想,终于承认她小时候也光屁股。并且足足光了好几年。她也是那样, 光着屁股、穿着开裆裤跑来跑去。“不过还是挺遗憾的——” “遗憾什么?是不是希望小时候就和我一起光屁股?” “流氓!” 她小声的骂了一句。又嗤的一声笑了。笑完之后,她又用更小声的、几乎接近 于嗡嗡营营的声音,告诉我说,她确实有这样的想法,确实希望能和我青梅竹马, 光着屁股一起长大。 其实,真要说陈喜儿最担心的,还是我在日本的那几年。我曾经惊奇的发现, 陈喜儿有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记着我的一些事情。 1990年3月,在神户街头被一黑人抢劫。 1991年5月,高烧五天不退。 1991年夏天,在红灯区看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哼!呸!) ………… 诸如此类,都是平时我零零星星讲给她听的。其中有些完全是我瞎编出来的。 给她缠得不行,就临时编一个。说过以后,连我自己也忘了。但她全都记得,并且 工工整整的记在那个小本子上。怪不得她经常会发现些问题。她会一脸诧异的问我 : “咦,你说4月份搬的家,怎么7月份还有房东追着你交房租?” 我总是被她弄得目瞪口呆,根本就回答不上来。结果就只能再次编了谎话应对 她。 我记得那天照例是“维生系统”检测的日子。我拖着水淋淋的鱼尾巴,从鱼池 里爬上来。吭哧吭哧的。 这段时间,也就是从专用通道,到走廊,再回到我那间小更衣室的时间里,我 最担心的事情就是遇到熟人。这和早上雄赳赳的被人托着鱼尾还有点不同。虽然现 在为了节省开支,那个托鱼尾的工作人员每逢礼拜天才出现一次。而我和“星期五” 也已经习惯了重心向后,晃悠着大尾巴、一扭一摆的进入鱼池。但事情还是不一样 的。 这个鱼池大约有十来米深。早上,在我和“星期五”扑通扑通跳进去以前,鱼 池里的水蓝得就像一块玉。纹丝不动。看上去特别的冷。还有,只要光线照在哪儿, 哪儿就通透得出奇。发亮,还冒着细细的雾气。简直就是一块上等的“好玉”。有 时候,我会在鱼池边站上一小会儿。“星期五”也是。我们还就此交流过一些体会。 我说:“要是真做一条鱼,也不错呵!” 这句话带有些感情色彩。不过“星期五”没接话。我知道,在这方面,她从来 就要比我现实。她“哼”了一声,就跳下去了。直直的。尾巴甩得相当好看。她一 跳下去,那块蓝玉一下子就碎了。碎得四分五裂。 但是等到了晚上,从池子里爬出来时,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产生了根本性的 变化。要是再说早上那句话,我会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左面一个,右面再一个。狠 狠的给。非但如此,那时我对自己的直觉判断是:既不是一条鱼,也不像一个人。 反正是惨透了。简直要多惨就有多惨。 所以说,那天,当我看到海洋馆老板站在专用通道的口上,正向我招手时,我 几乎有种浑身瘫软的感觉。 最近海洋馆老板有点发福的迹象。脸上长出了一些肉,连带着把皮都撑起来了。 远远望过去,那张撑起来的脸上,连皮带肉的直泛出光来。 “辛苦啦,辛巴。” 刚从水里上来,在我听来,所有的声音都显得那样奇怪。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也像“星期五”已经跳下去了,把那块蓝颜色的玉弄碎了。而我还站在鱼池旁边的 那一小会儿。特别的不真实。 我把头先从鱼皮里伸出来,冲着他点了点。身体还在里面,连同那条长尾巴。 那天海洋馆老板跟着我去了小更衣室。那是他第一次进我的更衣室。所以他站 在门口的时候,我几乎有点手足无措。直到他连着说了两遍:“进去”,我才反应 过来。但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我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你弄错了吧,‘星期五’——‘星期五’的更衣室——在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