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资产阶级的威力(1) 安弟第一次见到王建军的姨妈,是在一个雨天。 王建军让安弟去他姨妈家拿两件玉器,放在店里代卖的。安弟就去了。 是那种非常老式的石库门洋房。虽然安弟整整绕过了小半个上海市才找到这个 地方,但它留给安弟的第一印象却是:它太像十宝街附近的那些石库门建筑了。这 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而令人迷惑,以致于王建军的姨妈在阳台上探出半个头,向安弟 挥手的时候,安弟还迟迟没法反应过来。 是个上了年纪然而非常时髦的姨妈。这有点出乎安弟的意料。 即便在家里,这个时髦姨妈也化着非常过份的浓妆。这也有点出乎安弟的意料。 然而最出乎安弟意料的却是:在这个穿着花孔雀衣服、涂了血盆大口的姨妈身 上,却一点都看不出俗气。她牵了一只巨大的长毛狗,站在穹窿弯顶的转角楼梯尽 头。楼梯很长,并且在每个转角处都有很大的窗户。经过那些窗户时,能清楚地听 到雨声。雨打在玻璃上。还有,就是那只长毛狗奇特的叫声。不尖利,但威严。非 但威严,而且还是华丽的。就在这雨声与狗叫之中,安弟向王建军的姨妈家走去。 很久以后,安弟会再次回想这样的情景。安弟觉得这样的情景其实就是一种象 征。这样的情景还让安弟产生了某种幻觉。这种幻觉,在安弟冥想着脖子里那块玉 的来历时有过,在安弟狂热地追寻祖上的贵族血统时有过,在安弟坐在“海上繁华” 的那只小凳子上时也会产生。安弟觉得它并不仅仅与金钱有关。当然,它也存在着 一个前提,那就是:它确确实实是与金钱有关的。 王建军的姨妈显得很客气。她把汪汪直叫的狗牵进房间,又伸出一只涂了指甲 油的手,轻轻拍了它几下。狗就趴在地上了,狗一趴在地上,就成了一大堆的皮毛, 就成了房间里的一种景致,和“酒饱饭足”这四个字。然后王建军的姨妈就招呼安 弟坐。她自己则坐在安弟的对面。安弟注意到,她坐下时,挺了挺腰,还把有些臃 肿的小腹收了一下。并且,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显得非常安详。她还朝安弟笑了 笑。仿佛那个臃肿的小腹正长在安弟身上似的。 她问安弟走这么远的路,是不是觉得很累。安弟说不累不累。安弟想了想,就 又说了一遍,不累不累。她又问安弟雨下得大吗。安弟说出来时是大的,后来就小 些了,就不大了。安弟显得很拘谨。站得很拘谨,坐得很拘谨。说话也很拘谨。她 甚至还差些把手里的茶杯也打翻了。安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打扮过份 的老女人,这个画着血盆大口的女人,她身上的那种奇特的力量,究竟是从什么地 方来的? 安弟发现,王建军的姨妈在观察她。 她还发现,王建军的姨妈显得很沉着。当然,观察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沉着的。 因为掌握着主动权。 安弟悄悄地看了眼自己。 今天她穿得挺朴素,像个女学生的样子。她的神态也是女学生的神态。因为雨 天的阴翳,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是那种弱小的有些惊魂的苍白。而她那块很有品质 的玉正挂在脖子上,隔着厚厚的衣服。 “你是在上海长大的吗?”王建军的姨妈问道。 “ 是的,我是上海人。” 安弟的声音挺小的,有些迷茫。 “喜欢上海吗,这种老房子。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喜欢新式的东西了。” 王建军的姨妈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脚上的鞋子。安弟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穿 了一双细高跟的皮鞋。非常古老而经典的式样。这双鞋子衬着她已显臃肿的体态, 有些像河边的细脚仙鹤。更为奇特的是,在她的身上,这种明显的不协调,却表现 为一种莫名其妙的虔诚与定力。你真的一下子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越是 打扮得过份,却越是显得高贵。因为每个细节都是经得起推敲的,都是极为精致的。 有着一闪而过的光芒。 安弟突然想起了“海上繁华”。那些神奇的光影。无可言喻的迷离景致。 “你倒是挺像上海的女孩子。走在以前的淮海路上的。下午,有一点点阳光。 我一眼就能看出那种女孩子。现在,看不大到了。不太多了。” 安弟把手里的杯子握了握。不知道怎样回答这句话。安弟想,她可能指的是自 己的眼睛。 “你在那里打工吗?” 王建军的姨妈突然又问。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安弟看 出来了。 是的。安弟说。安弟还说现在有很多同学都在打工。对于自己的社会经验和口 语水平都是一种锻炼。 王建军的姨妈沉默了一会儿。在她沉默的时候,地上的那条狗竖起耳朵听了一 下,然后又甩甩尾巴,重新趴了下去。 “现在的上海,我不大认识了。” 王建军的姨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它可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了。”她朝安 弟笑了笑。露出非常白非常整齐的牙齿。 安弟从王建军姨妈家出来时心情有些压抑。 安弟认为她感受到的这种压抑和拘谨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那就是王建军姨妈 身上的某种神奇的力量。那条巨大的长毛狗、屋子里时有时无的花香、墙角的几件 老式红木家具、那口明显经过很好保养的白牙齿,全都在积聚与补充着这种力量。 还有那双不协调的高跟鞋,以及对于这种不协调的完全置之不理。它们来自于对于 生活的高度自信,来自于对于生活方式的顽强固守。这本身已经构成了力量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