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一夜之间可以产生的变化(1) 有一件要命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安弟发现自己爱上了王建军。说爱可能严重了一些。或许是喜欢,再说得准确 些,是在乎。 首先,她开始注意起王建军和“妹妹”的相处来。 王建军让“妹妹”走过来。走到他的跟前来。他夸奖“妹妹”的身段、曲线, 夸奖她的丰乳肥臀,然后再讲上几段黄色笑话。“妹妹”就跟着吃吃地笑,还有些 忸捏的样子。但王建军对“妹妹”从来就很有分寸,顶多就是摸摸头发、拍拍肩膀 什么的。安弟还发现,王建军喜欢看着“妹妹”和客人们打情骂俏。他笑咪咪地一 边抽烟一边看,还呵呵地乐着,关照安弟把唱机上的唱片换掉,放上一张《夜上海 》。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王建军用脚打着拍子。用手打着拍子。手和脚都沉在暗黄的灯光里面。暗黄色, 明黄色,灿黄色。黄金的颜色。金钱的颜色。权力的颜色。还有许许多多的脚和手, 也在这样的灯光下面。有些脚和脚交织在一起。有些手和手交织在一起。 有一次,在这样的灯光里面,安弟故意在王建军面前提起“妹妹”。她试探他。 她说:“妹妹”真美呵。特别在晚上的灯光下面,真是越夜越美丽。 王建军笑了,用眼睛看她,却不急于回答。或者根本就不想回答。 安弟就有些明白了。她想,或许真是这样吧。或许真是像她想的那样吧。 王建军终于请安弟吃饭了。不是下雪的圣诞节,不是可以人人相爱的日子。就 他们两个人。在晚上。 两人在路上都有些沉默。一前一后地走。王建军在前面,安弟在后面。略微慢 个半步的样子。王建军停下来点过两次烟,脚步便收住了。但安弟仍然还在后面。 没有要马上跟上去的意思。 安弟认为王建军的沉默很当然。安弟还认为自己略微的矜待也很当然。更重要 的是,她认为这两种当然是同一种性质的东西。 他们穿过十宝街旁边的一条小弄堂。正是黄昏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弄堂里面, 不断传出司伯灵锁关关合合的声音。尖利的带有尾音的上海话。宁波话。身材明显 走形的中年女人,提只洗菜小篮子,冒冒失失地走到对面的石库门里去。篮子一路 往下滴着水。 安弟盯着那样的女人看。 安弟不喜欢这样的弄堂。在这样的弄堂里,最容易看到那种身材走形的女人。 上身比下身长。身体的整个线条都是往下坠的:衣服盖住的臀部。小腹。眼角。迈 动的腿的弧线。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女人从来不穿高跟鞋。她们跨着细小扎实的碎 步,走向每一个确定的目标。 安弟害怕看到她们。有些不妙的联想,也有些莫名的丧气感。要知道,安弟穿 上高跟鞋,快速神气地走着,就是为了逃离这种联想。安弟绝不与她们为伍。她高 高地昂着头。像她这样的女人、像她这样穿着高跟鞋走在街上的女人,总是高高昂 着头的。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藏了一个秘密。这秘密有着世俗的 外表,但核心是有光的。这有光的核心有时候力透纸背: 就像那些坚定的、铿锵有力的高跟鞋发出的声音。 饭店就在浦江的旁边。透过大片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迷离的灯光,迷离的爵士 乐声,还有很多迷离的人。他们穿着迷离的光泽的衣服,脸上带着迷离的表情。他 们穿行在大厅巨大的圆柱与圆柱之间。 显得很渺小。 安弟与王建军也显得很渺小。但他们一落座,这种肉眼的感觉就立刻消失了。 因为侍者实在是出色。这种出色更多地在于:他们能让你感到自己非常重要。这种 重要性其实是他们暗示的,但你明确无误地认为,它真的来自于你的自身。 在浦江边的一家大饭店里,迷离这个词语,就是这样来进行解释的。 王建军让安弟多吃点菜。 整个晚餐王建军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安弟多吃点菜。安弟就真的不断地 吃着菜。菜,还有很多漂亮的小点心。安弟觉得很幸福,一个迷离的人总是很容易 感到幸福的。况且王建军还不断地加深着这种迷离的氛围。他说你看到那些堂皇的 圆柱和阳台了吗。安弟说是的,看到了,看到那些圆柱和阳台了。王建军说,很多 年前,这个城市的黄金时代,人们就坐在阳台上吃着中国式的午餐,喝英国淡啤酒 和荷兰酒。下午,他们则在那里喝加冰的威士忌,下面就是浦江,船来来往往的。 还有雪茄的香味。 说到这里,王建军突然停顿了一下。接着,他突然说了句: “我是有理想的。” “我也是。”这句话是安弟说的。说得很快,脱口而出。 王建军就笑了笑。抽了口烟。是烟,不是雪茄。 “很多理想都是要付代价的。”王建军说,有些像自言自语。 “挺不容易的。”还是王建军在说。更加像自言自语了。 这天晚上安弟喝了点酒。 安弟觉得喝酒的滋味很好。喝酒的滋味就是迷离的滋味。喝了酒以后,有些话 安弟就敢说了。有些事情安弟就敢做了。安弟的手伸过精致的、边缘布满洛可可花 纹的小圆桌,抓住了王建军的手。安弟张开嘴巴,说了些她想说的话。王建军沉着 头,没有说话。安弟就又张开嘴巴,把她想说的话又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