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从你心里消失了(1) 有许多话安弟一直想对大卫说。有时候已经来到嘴边了。结果却又咽了回去。 总有什么不太合适的地方。 就像安弟时常感觉到的: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横亘在她和大卫之间。说不清 楚具体是什么,但确实存在着。 两人倒是经常约了一起聊天。有些时候是安弟约大卫,也有些时候是大卫约安 弟。他们出现在一些环境非常优雅的地方,享受着一切中产阶级的乐趣。从外表上 看来,他们就是一对般配的情侣。上海滩上有多少这样般配的情侣呵。都是衣着光 鲜,拥有着一定数量的物质、社会地位、虚荣心以及情欲。上海人有讲得很俗气的 一句话,叫做龙配龙,凤配凤,讲的就是安弟与大卫坐在那里喝咖啡聊天的样子。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安弟一会儿觉得大卫俏皮,一会儿又觉得他有 些深不可测。但不管怎么说,谈话大致还是愉快的。即便是大卫讲那些伤心的故事、 讲那些形形色色的骗子、“刺向胸膛的针”、那些印着特殊图案的特殊纸张…… 安弟知道,有些事情大卫讲了,还有些事情大卫没讲。但即使大卫没讲,安弟 觉得自己还是懂得的。她天生就懂得他。他不说出来,她也不会讲穿他。一半是修 养,一半就是懂得。更重要的是,他打动她了。 在一个非常非常神秘的地方。 所以说,这种中产阶级的见面方式,经常让安弟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总觉得 还有些话里面的话。应该要说出来了。再不说出来就来不及了。再不说出来,或许 就永远都不会说了。有时候,安弟甚至会想,是否真像书里面讲的那样:男人在精 神恋爱的时候,唯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们说的话女人往往听不懂--- 安弟有时候糊涂,有时候又很清醒。有时候她为自己寻找借口。安弟想,自己 的感慨担忧与大卫的或许倒是一致的。在这种世纪之末,安全是第一位的。安全感。 话讲到底了:现在还有谁敢轻易地相信谁?现在还有谁敢轻易地承诺谁? 更何况是大卫这样的人。 他是个商人。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样。现在,他是个商人。在这种世道,要当个 成功的商人,何其不易。成功的商人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忠厚与小心,另一种是奸 诈与残忍。当然,还有大气儒雅的那类。但大气儒雅常常只是表面的东西---表 层底下的实质,往往深不可测。 安弟记得有一次和大卫在一个小剧场看了本片子。是黑泽明导演的一组短片。 题目叫做《梦》。其中第一个短片讲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站在门边。他母亲对 他说: “不要出去呵,这种奇怪的有雾的天气,一会儿出出太阳,一会儿下下雨的。” 但男孩子还是出门了。去了一个很大的森林。森林真美,到处都是白色的雾。 就在这时,男孩看到了一群木偶人(狐狸),它们走着奇怪的步子。一个接着一个 走了过来。男孩躲在大树背后,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有些怕了,就逃回了家。 他逃回家的时候,母亲正站在门外,她说道: “你看到了?看到了你不该看的东西?狐狸刚才来抗议了,还送来了这个东西, 大概是让你剖腹自杀吧。快去,快去向狐狸哀求,光是道歉是不够的,一定要跪下 来苦苦哀求才行,在狐狸原谅你以前,千万不要回家来。” 接着母亲又告诉他,这种天气,会出现彩虹,狐狸就住在彩虹的下面。 男孩就在漫山盛开的花丛中走着。白的花,蓝的花,红的花,黄的花。远处是 青山,彩虹就在那里。后来男孩就站在彩虹的下面了。很长很宽阔的一条彩虹,横 在很高很高的天上。 片子到这儿就结束了。 片子结束后,安弟问大卫,安弟说那个男孩子究竟有没有找到狐狸呢。狐狸又 究竟住不住在那里呢。 大卫就笑了。大卫说这并不重要。大卫说正因为那个男孩子还没有找到狐狸, 也正因为他正站在彩虹的下面,所以这本片子就应该结束了。 安弟又问:为什么呢。 大卫说:因为如果没有狐狸,这本片子是没有意思的。但如果后来男孩子找到 了狐狸,这本片子同样也就没有意思了。 安弟说:为什么男孩子找到了狐狸也没有意思呢。 大卫回答得很干脆,大卫说: 因为这不可能。因为我不相信。 安弟就沉默了。安弟突然想到了一些另外的事情。 有些时候,安弟觉得奇迹就要发生了。还有些时候,安弟觉得只有发生奇迹, 事情才有可能产生转机。奇迹。比如说:战争。就像那些命定的倾国倾城的人,为 了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接着 是惊天动地的大变革……如同男主角对女主角说的:“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 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如果我们 那时候再在这墙跟底下遇见了……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但是,现在你去翻翻每天的报纸---赚钱的,赔钱的,骗钱的,劫财劫色的, 为爱所伤的,下岗的,求职的,为生存而沦落的。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变革中起伏着。 事情颠倒过来了。到处都是惊天动地。到处都是惊悸不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