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保躡手躡腳鑽進那間雜物室時,天還黑得厲害。驚驚惶惶的臉猝然被一面黏軟的蛛網 罩住,一掙動,零亂不堪的蛛絲便粘在額頭、鼻尖和唇邊。手一抹,濕熱的手心觸著一樣小 而綿軟的活物,無疑是蛛網的主人。燙急般一甩,不知摔到哪個黑洞洞的角落。 他無聲地咒罵一句,繼續往前挪步。 這屋原有些熟稔了,但此刻他仍步履蹣跚,不得要領,還使右腳硬硬地踢在一張鐵犁的 底部。他痛極,卻不敢吱聲,齜牙咧嘴地縮下去用手將大腳趾安撫一番,兩耳沒忘捕捉那邊 的動靜。 那邊毫無動靜。 他想自己一定把時間攪昏了。也許才午夜或剛兩點。那么就得在這充斥著棕毛木頭桐油 鐵器腐雜氣息的鬼地方熬几小時。原可以掌握正確時間的。昨晚之前那塊銀殼懷表還好好地 揣在上邊衣袋里。孟嫂忽然要借他懷表。沐浴後的女人月光下姣白如玉,香皂氣息從她裹得 緊緊的月白色右襟衫內絲絲溢透。他抑不住鼻竇翕動,不覺中已解下了懷表鏈子。 他把懷表放進孟嫂笑吟吟伸過來仰翻著的手里。食指和中指稍稍觸及了女人手心肥白暄 軟的皮肉,他禁不住打個寒噤,覺得靈魂正被一股滑膩膩帶生石灰氣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死死纏住,迅速地墜入無底的黑洞。 天保等待中差點扶著那張鏽跡斑斕的鐵犁睡去。一陣淅淅瀝瀝的流水聲,使他神志大清 。以前几次偷窺的經驗已知,女人起床時,每每有這一番馬桶上急促的宣泄。 果然一會兒那邊就亮出光色來,透過松木隔板的縫隙,在這間幽暗的室內展開一葉葉粉 黃的光扇。他將面孔貼近塵灰扑扑且溢散著朽味的板壁,左眼委屈地閉著,右眼找准一道刀 背寬的縫口,放肆地射過去。 如以往一般,她在梳妝台前坐下了,面對一枚臉蛋大的卵形圓鏡。由縫隙望去恰能看見 鏡中她的大半爿臉。天保驚詫地發覺她對鏡中的自己笑了笑。前几次她可沒笑。今日果然非 同尋常。美孚燈光色柔淡,女人兩條丰腴的臂膀如一對纏盤交錯的白蛇在腦後油亮光鮮的發 髻上游移。他發覺她猶豫不決,插了銀簪,又換一枚翡翠釵,最後才選定一朵玫瑰色絹花, 斜斜地插在左鬢邊。 她以往可不這么講究,天保想,有時連頭髻都懶得盤,將一大片烏黑的頭發綰在一邊, 隨便找根布帶一扎拉倒了。 女人接著又翻開了箱柜。一股濃烈的樟腦味潮涌般襲至,使天保忍不住想打噴嚏。她在 那些古舊的暗色柜子里揀出一件件色澤各異的衣衫,最後選定一件暗綠色仿緞圓袖衫,在鏡 前比試好一會兒,才將它穿上身。 天保將已酸脹的右眼從板縫處退回。他已確信孟嫂這樣著力打扮自己,必定去見一個她 極愿見又不愿別人知曉的男人。 天保陡然憤恨不已,狠力朝昏暗中想象的可惡男人踢去,不想踢在一架破風車的支腳上 ,疼得滋出一身熱汗。 此時天已漸漸亮起來,雜物室朝北牆上那個圓如臉盆的小窗悄然漏進一絲清涼的風。 2 如其所料,走盡村中那條終年泥塵昏濁的小街,未遇任何模樣的面孔。此時早起拾糞的 勤快男人已掮了畚箕走向自家院落﹔青靄色裊裊騰騰的炊煙是村婦們忙著熬米粥的信號。 她不無得意地回望一眼被自己騙過的村落。她從不把自己視為這個骯臟窮困的村庄中的 一員,盡管死去的丈夫的父親和祖父都曾擔負過這個小村的首腦之職。男人活著時她勉強隨 他去農家列席過兩、三次婚喪之類的民間聚會,污濁的空氣和粗俗的談笑使她每次回家都要 干嘔不止。男人死後的三年里,她几乎沒跟村里任何人說過話。孟家年代久遠的宅院位於村 庄的西南,隔開一大畈水田。丈把高的青灰色磚牆上爬臥著盤根錯節的綠色藤蔓。牆外的野 蒿雜樹和院內高大的樟柏□桐將宅院掩閉如幽深的古堡。 她第一次看見這宅院是十年前一個陰霾的黃昏。猛然響起的鼓樂和爆竹聲把她從懨懨欲 睡中驚起,撩開花轎前暗紅緞帘的一角,她看見了被暮靄和雨霧罩住的古老宅院。她胸口一 陣悸顫,想到這輩子或許就永遠關鎖在這牢獄一般的牆院內,不由地潸然淚下。 孟嫂走得很快,不久額角就有了細細的汗星。天已亮透,道上人車也多了。她低眉斂眼 ,在道旁細碎著步走,咯吱咯吱的扁擔挑子從身邊擦過。挑夫穿草鞋的棕黑的腳實實地踩響 泥地。時而又有獨輪推車咿咿呀呀響著搶上前去,車上載著几只糊了黃泥封蓋的老酒壇子。 推車漢子寬壯的胯部一扭一歪的,像雨季牆角邊爬動的蟾蜍的后肢。 傍著官道的那條河溪,旱秋時節只細細一溜水,在大片枯白的卵石灘中怯怯地流動。溪 岸邊散散落落的枸樹叢懨然無色。一只黑翅白腹的水鳥在河灘上緩步而行。 土路和溪流蜿蜒曲折地伸向銅鼓鎮。 有關銅鼓鎮的歷史考証和杰出人物在卷帙浩繁的書籍中歷歷在錄,且為鎮上人人口皆碑 地傳說和演義。這個曾經極有名的邊陲古鎮早已朽敗如垂危的老人。陳腐的椽檐棟柱勉強支 撐著一幢幢古宅積著厚厚青苔的危牆頹垣,烏黑的屋頂上豎立著一排排晦暗的瓦楞草。十字 街口那株數人合抱的宋代古樟久已顯出衰敗的模樣。 銅鼓鎮逢五有集,八月十五中秋節,趕集的人自然就多。孟嫂順東街走進鎮子,街上已 人車如流。集市在南街,人們紛紛涌去。她在喧攘的人流中左沖右突地過了十字街口,然后 悄無聲息地往北街挨著檐邊慢慢走去。 她沒料想會有人注意她并跟隨其后。 北街較冷僻,多是人家住宅,間夾兩、三家店鋪。福祿旅店的匾狀黑底金字招牌醒目地 橫出街面,顯出這爿老店的氣派。 孟嫂在“福祿”招牌下稍立片刻,一雙圓溜溜的眼里透出難掩的興奮。昨日得訊時她正 在葡萄架下勾織花邊。這一精巧而單調的手工活她已持續多年。閑空著便坐下織它,靜寂中 時光便緩緩地從十指縫間滑漏過去了。每年開春她就在樓宅的每件木器家具上鋪一條新的雪 白帶漂亮圖案的花邊。箱柜里還積存著一摞摞這樣的手工織品。 葡萄架在前院右側,秋后采摘了果實的葡萄藤已沒有興盛時的濃綠和生機,鋸齒狀的葉 片如老人枯萎的手微微卷曲。几只紅蜻蜓在她身前身后追逐戲嬉。臨近黃昏溫煦的日光撫摸 著她恬靜的面龐。這時院門輕輕響了几聲。 無節奏的敲門聲使她一驚。她站起來走去開門時扭過臉望一下芭蕉叢那側。那個瘦弱的 少年仰在躺椅上似已睡去,一本翻蓋的書像人字屋架遮住他狹長的面孔。和他強悍的兄長相 比這少年太孱弱太孤僻了,竟不像是同胞手足……那敲門聲不像是他,有兩個月沒來了,他 不想她,也該來看看自己兄弟…… 果然是陌生人,看打扮像鎮上伙計,對襟白布衫,黑褲,几分做作地朝她一笑,“有位 住店的客人差我來送信,請你明天上午八店去鎮上福祿旅店見面。還讓帶一件禮物給你。” 遞過來的竟是一支精巧的銀白色鉤針。日光照著那件金屬制品閃動耀眼的光澤。 她猝然猜出那是誰了。臉上激動的神態很容易就被送信人捉住,“我可以回報你明天一 定去吧?” 她默然點頭,目光卻茫然望著遠處隱約的峰巒。他來了,隔了八年又來找她,莫非…… 等收回目光,那伙計早已走遠。 福祿旅店老板親自領她上樓,走在擦拭得十分干淨的杉木樓梯上,嚓嚓地響,孟嫂胸口 忽然跳得異常快,見著他說什么好呢? 3 銅鼓鎮位居浙皖公路的咽喉處,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日本人占領省城后,春始又陸續 向西沿公路線擴占了几個集鎮。中國軍隊奉命在彎弓嶺一帶重兵扼守。几次規模不等的交戰 后,雙方互有損折。日本人偷偷派一隊人馬繞過彎弓嶺,試圖抄小路占領銅鼓鎮,不想在鎮 外十里的筆架崖下遭到一股武裝的襲擊,損失慘重。后來才知是土匪莫天良部干的。 駐守彎弓嶺的國軍首領聞訊后,即派一名副官趕往筆架崖,隨帶一張國民政府簽發的嘉 獎令。副官在那一帶密林峻嶺中轉了几天也沒見著一根土匪毛。國軍不敢貿然開進銅鼓鎮, 那鎮子便微妙地成了戰時空白點。 有關莫天良身世流傳民間的多是經演繹后的神奇故事,匪酋被描繪成劫富濟貧,神力無 邊的綠林好漢。實際上銅鼓鎮為莫匪的勢力所轄已有些年頭。比較那些淪陷區,銅鼓鎮人要 舒坦許多,即使與國軍轄地相比,他們也暫免了拉兵抽稅的重負。八月十五的集市顯示了特 殊時期中衰敗已久的銅鼓鎮這種畸形繁榮。無駐防的集鎮吸引了包括淪陷區杭州、湖州、嚴 州以及徽州方向來的客商。南街一塊三畝大的地坪一早就被蘿筐、貨車、攤鋪占滿了。除槍 支彈藥和罕見的西藥,集市上提供了人們所需的各種日用品,大米、蔬菜、布帛、竹木漆器 、雞鴨蛋肉,還有測字算命牙傷婦科變大戲法賣梨膏糖的。人們用銀元銅板交易,任何紙鈔 在這兒都被視作廢紙。 八月十四日下午,饒雙林夾在外來客商里來到銅鼓鎮。他在西街一爿蹩腳旅店躺了一夜 。重返銅鼓鎮使他徹夜難眠。冥冥中不歇地晃動著那家伙凶狠的面孔。清晨起床眼窩里爬滿 了血絲。他戴上一副墨鏡遮蓋住右眉上橫臥的一道醒目的傷痕。是那家伙兩年前給他留下的 紀念品。早晨空氣相當清新。他悠閑地尾隨一群趕集人走到街口,然后站住,慢步踱入茶館 。 茶館門正沖街口,過往人車盡收眼底。他覺得自己如同穩坐釣台的姜太公。他對自己的 推斷十分自信:那人今日必到銅鼓鎮。 一杯香茶才呷兩口,視野中忽然閃出一個窈窕的身影,他難以自抑地站立起來:怎么她 ……來了? 似乎是三年前那個端午節早晨的再現。饒雙林清楚地記著那天這女人也穿一件暗綠色圓 袖衫。鬢發邊插一朵玫瑰紅絹花。三年的時光竟未在她身上留下絲毫印跡,依然這樣勾人魂 魄。 那時她站在丈夫身邊。那個叫孟瑞的生意人按約定時間來銅鼓鎮和他們見面。作為副手 ,饒雙林早早隨莫天良來到茶館。 “看見姓孟的身邊那女人了嗎?”莫天良端著茶杯,忽然問他。 “嗯……臉盤子很白淨的。”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你說是不?” “嘻嘻可不是么。”他嘴里應付著,眼光一刻也沒離了那女人,直到暗綠的身影隱入人 流中。 孟瑞是獨自走進茶館的。他氣色不佳,神情壓抑。而素來刻板的莫天良卻露出少有的笑 容。一邊的饒雙林卻從匪酋的歡顏里嗅出几分冷森森的氣味。他們談一筆秘密交易,土匪們 需要治傷藥品,碘酒、藥棉、針劑等等。這種貨須到大城市去辦。孟瑞是很有門道的生意人 ,只是要價不低。他應允三天后將貨辦妥。說定交貨地點后,那生意人便匆匆告辭了。 饒雙林看著莫天良的笑容迅速凝固了。 三天后饒奉命去野豬崖和孟瑞見面,那次行動導致了他三年來磕磕碰碰的厄運。老天爺 可真會巧安排,此刻饒雙林感慨著。他兩眼不眨地盯著那漂亮的目標:三年里,老子就盼著 有這一天,老子不會放過你們的! 身著暗綠色圓袖衫的女人在十字街口涌動的人流中如一只逆流而上的青蛙走向北街。他 慢悠悠踱向茶館,壁虎般沿牆邊隨去。 4 旅店老板恭敬退出后,孟家二少爺便如八年前那個朦朧月夜一般,毫不遲疑地將女人摟 進懷里。 “巧珠巧珠……”他在女人耳鬢邊甜蜜地叫著,兩只手用力揉撫著女人丰腴的后背。 巧珠頓然淚流滿面。許久沒人這樣叫她了。父母亡故接著丈夫猝死,她便時時體味著人 世灰暗的色調。孟家二少爺的低聲軟喚把她帶回到遙遠的童年歲月和八年前那些個春情繾綣 的夜晚里。 他沒有將她扳倒在床上的意思。 “二少爺這次來,有什么事嗎?”她偏身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慢慢整著胸襟邊被 男人弄開的鈕扣。 “我想你呢巧珠。”孟吉笑吟吟側立在窗台邊。時逾八年,他依然年輕瀟洒,修長的身 子被斜射的柔淡的晨光襯映著,更顯挺拔出眾﹔一套剪裁得體的漂白綢衫褲,上衣扣眼上系 一根黃燦燦的表鏈。 不會因為想她,就突然來了。這位曾使她柔腸百結神魂顛倒的二少爺是個難捉摸的人, 灌過東洋文西洋文,外面市面經得多了,女人在他心目中不會占太重比例的。 “我給你帶來一塊布料,不知道你喜歡不?” 這塊茄色綢料看去質地不錯,花紋似乎與素常見的不同。孟吉捉了她的手在綢料上摩挲 ,笑道:“這可是洋貨,地道的日本綢緞。我在杭州洋紡鋪買的。” 她就有些厭了,日本佬的東西……她輕輕抽回手。“你很有錢了吧?” “這些年在外面糊里糊涂地混,不值一提。”孟吉忽然輕嘆一聲,“巧珠,前几天才聽 說我哥的事,他那樣不明不白地死……” 她望見孟家二少爺臉上流出几分黯傷,“三年多了,大前年端午節后沒几天死的。埋他 那天你們孟家人……” “巧珠,”男人的喉音滯重起來,“我到銅鼓鎮就聽說,說你……有人。” 她心里猛地一抽:“瞎說的……” 孟吉一對細長俊美的眼直直地望過來。她終于抗不住那目光,側轉身輕聲啜泣起來。那 眼神驀然掀走她聊以自衛的表皮,她沒能如那些貞烈女子表現出一個大戶人家寡婦應守的節 操,理該被世人鄙視和唾棄。 “那不是你的錯,巧珠。我知道你無法抗拒那魔鬼。”孟家二少爺俊白的臉上透出一絲 冷笑,“那人不好對付,可我不怕。” “你想怎么樣他……” “讓他死。”孟吉怡然地點起一支香煙。 “你不是他的對手,二少爺……” “我有幫手。”孟家二少爺用小手指優雅地彈一下煙灰,“現在日本人恨他入骨,拿他 易如反掌。” 她吃驚地仰起臉:“你幫日本人……” “好了巧珠,現在我只要你一句話,那人几時來找你,在那兒落腳?” 5 待女人輕盈的身影拐過前院那堵被晨霧弄得濕漉漉的牆角,他恨恨地將一只碗摔在地上 。 整個上午便一直處在煩躁不安之中,天保試圖躺在芭蕉叢中看書,一本書翻開,黑蠅樣 密密麻麻的小字便不斷地幻化成孟嫂各種神態的面容。他撩開書,狠狠捶几下瘦瘦的腿,□ □地抽長氣。 他逼迫自己不去想那女人,勸誡自己切莫陷入虛渺輕妄的心緒中不得解脫,并且竭力回 想在省城讀書度過的那許多個恬靜快活的日子。春天桃紅柳綠時,省立師專的學生們成群結 隊去西湖邊游玩,在湖心泛舟,登寶椒山,高聲吟誦古碑詩文,遣一番幽古之情。班里有一 些女生,個個純情可愛。男女生有戀得痴心戀得發昏的,可那時他不識男女間的這種樂趣, 竟不以為然。 那時有個身材姣小叫嫣的女生對他有明顯好感。夏初某個晚上,嫣在樓道口怯怯地叫住 他。她輕如耳語地問他是否有空,能不能屈尊陪她上街買些枇杷,外面黑,她怕遇上歹人。 昏黃的路燈下嫣宛若受驚嚇的小狐狸。他正閑得無聊,就陪她走出校門。 賣枇杷的小販挑著小籮擔,在校園外几條細長幽深的小巷里轉悠,拉長了綿綿的喉音吆 喝:“賣枇杷咯──枇杷要么?” 稱了枇杷,嫣用塊白綢帕子包了金黃橢圓的枇杷,用一個指頭勾著,眼珠子柔柔地望他 。他說買好了,就回唄。這就回了?回吧嫣,不早了,嫣就隨他回校園了。 第二天晚上,嫣又等在樓道口了。這回她說想吃杏子。他應得有些勉強。小巷狹狹的, 嫣細細的臂膀不時地擦著他。賣杏的擔子走過一個,又走了一個,嫣不是嫌杏小,就說杏沒 熟。陪著極有耐心的嫣在幽靜的深巷里走了几個來回,他厭煩了,說沒好杏就回吧。嫣忽然 就抽抽噎噎起來,然後軟軟地倒向他驚惶的懷,小狐狸樣的面孔捱攏過來,眼珠子幽亮生光 :“莫君,你怎么就不肯先向我進攻?應該男士先求愛的。莫君你好高傲……” 他覺得嫣的嘴里有股酸澀如嘔壞楊梅的氣味,而且她後背的肩胛骨摸去似藏入皮囊的兩 把鈍刀。第三天晚上遠遠瞅見樓道口立著的嫣,他便決意不再走出宿舍一步。 天保懶洋洋望著淡灰色的天空,蒙著簿簿云翳的日頭似有似無。芭蕉已頹敗,寬大的葉 片疲軟地垂挂下來。草葉蓬亂的牆腳傳出蟋蟀求偶的低鳴。他掏出孟嫂臨走時還他的懷表, 八點三刻。到銅鼓鎮十二里,一個半小時就足夠了。 這時她准跟那男人見上面了。見面後干什么?像嫣那樣扑向男人懷抱,吮他的唇,說些 肉麻的話,然後一起滾到床上……天保喘息著從躺椅上折起,一股莫名內火燒灼著身上每根 神經,渴望和惱恨絞剪著他羸弱的肉體。他咬牙罵一聲:×! 大哥嘴里總斷不了這個指代繁衍後代行為的詞。即使到省立師專這樣雅致的場所,這個 詞也常常像漏出口袋的玻璃球,從他嘴里吐出來。大哥來看他裝扮得像洋行公司的高級職員 ,西裝革履弄得他如受刑之徒。班里女生見過他大哥的都說,那人看去像江湖大盜。大哥聽 了他的轉告,嘻嘻一笑:“×,這些小母雞眼尖得很呢!” 他始終不明白大哥讓他考那所全省最好的學校用意何在。他知道那兒讀書開銷驚人。大 哥從來不說自己的營生,也不提那些錢的來源。實際上天保懂事起就隱約猜出大哥操行的是 何樣行當。有時惡夢中他見自己浸在一片血海里,溫熱稠黏的血漿侵淫每個毛孔,熏灼嘴鼻 ,掙扎著醒來,猝然意識到自己是大哥用那些沾血的銀錢養大的,不禁顫若寒鴉。 日本人攻占省城後,省立師專依舊上課。兩個多月前一個悶熱的傍晚,大哥突然像個十 足的鄉下農民,穿著葛藤草鞋走進他的宿舍。他注意到兄長臉上沒有了以往輕松的微笑﹔腰 部鼓鼓的一團,無疑是藏掖著那種致命家伙。 “收拾一下,馬上跟我走。”大哥的口氣是不容商量的。 “怎么啦?我們後天就拿畢業証書了。” “等不及了。離開這兒,馬上走。” “那畢業証書呢?你說過讀三年書就為這一張硬紙……” “少廢話,快收拾吧。”大哥用近乎凶狠的目光瞪他,“你是要命,還是要那張硬紙? ” 當天夜里,他們扮作一對進城賣菜的父子,逃出了被日軍據守的省城。黑漆漆的夜里什 么也看不見。他不知道大哥領他去哪兒,走到半夜他實在走不動了,全身酸痛,頭腦欲裂。 大哥扛麻袋似的將他架在肩上走。 醒來時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張舒軟的雕花大床上。撩起的蚊帳垂鉤上挂著一串圓如珠璣的 五彩絲線纏扎的香球,游離著一縷幽香。一會兒,有輕盈的腳步移近。他望見一張漂亮的陌 生女人的臉近在咫尺俯視著他。他試圖坐起,被溫和而堅決地勸阻了,一只腴白的手輕輕搭 在他胸口,“躺著罷,你病還沒好呢。” 他繼續在那張垂挂香球的大床上躺了三天,才被允許下床走動。那女人盡心服侍著他, 喂湯藥,喂粳米稀粥。熱天身上汗水總滋滋地冒,女人用雪白的毛巾給他抹身,柔軟的雙手 游遍十七歲師專生孱弱的身子。“你好瘦哩。”她說。 病愈後他才漸漸明白自己已如囚徒。他不得離開這座大而寂落的宅院,黑漆大門終日緊 閉,高高的圍牆,密結的藤蔓如同羅網。 不知什么時候起,他開始用目光探尋同院住著的那個風韻尤丰的女人了。 6 自從省城的探子帶回那個未必確鑿的消息,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便如系了麻線的細針扎在 心口的那團肉上了。 他向來以為自己是不怕死的。几十年月黑風高,殺人越貨,九死余一生,早已鑄就生鐵 一般堅硬的膽魂。無論手下弟兄,還是仇敵對手,也莫不視其為死活不顧的漢子。可這回, 他卻難以擺脫這種發自靈魂底層的顫栗。白天或人多處他可以輕松瀟洒地和眾弟兄喝酒,罵 娘,打牌,放搶,鑽山林,一到晚上,獨自躺在黑漆漆的房里,那無法抵御的恐懼感如烏梢 蛇一般賊頭賊腦地鑽出來,涼颼颼地貼著周身的皮肉游來游去。他惡夢連連,夢中的最後結 局他總是死去,或腦袋砸成一堆爛醬,或碎尸荒郊,要不殺手用鋒利的尖刀剮他活生生的皮 肉,粉紅色的肉條如鱗片似的垂挂下來…… 這天他領著數十弟兄走進羊角塢。這個隱匿於峻嶺之間的小村是他們許多落腳點之一。 晚上,莫天良走進村內最年高的一位白須垂胸的老人的臥房,在艾草熏繞的氣息中向老者吐 露了自己的難言之慮。 老人沉吟良久,走至暗角取來一只暗黃色竹編米篩,又量出兩升白米平鋪在小桌上。來 ,托住米篩,老人吩咐道。他伸出三個指頭托住米篩一端,老人托住另一端,米篩下垂的一 邊縛著根小棒。閉上眼唄。然後老人低聲吟出一串詞義莫辨的乩語,米篩便徐徐顫動,木棒 開始在桌面鋪展的大米上移走起來。語止,米篩也停住了。再看那兒,莫天良大驚失色:上 面清楚地寫著個“殺”字。 天良,白須老者低濁的喉音如悶雷隆隆,你近日有禍,不是禍己,就是禍人,要小心提 防。怎么防法?他聲音顫抖。老人又讓他托住米篩。這回白米上顯出個模糊的“鐵”字。 老人沉吟半晌,曰:鐵為金,金克木。木莫諧音。鐵為硬器,刀槍劍戟莫非鐵制,須防 持鐵器之人。而防人又不得自持凶具。鐵為失金,無金才能避災…… 他謝辭老者,回屋休息。此夜極靜,沒有風嘯雨聲,遙遠地傳來山澗泉崖淙淙的清音。 夜空碧淨,月光如銀水瀉在松針、葉片上,瀉在屋前空地上。天良輾轉反側,昏脹的腦子里 閃過一具具血淋淋面目模糊的尸首。他早已記不清自己殺過多少人了,哪些該殺,哪個死得 很冤。猝然想起五年前去殺一作惡多端的家伙。掌燈時分他只身持刀潛入臥室,見那人正興 致十足地陪六、七歲的女兒玩擲沙袋。他輕喝一聲,便見一張驚惶失色的臉。那人拱手:若 殺我,請到外邊僻靜處……他冷笑著揮刀殺去。那人身後的小女孩尖叫著舉根竹棒撞來,他 握刀的手只順便一擋,女孩的小腦袋便飛離身子,骨溜溜滾到床下……天將黎明他才慢慢睡 去,又做起惡夢:一極熟悉的面孔獰笑著對著他的腦門舉起一只藍瑩瑩的手槍…… 他渾然不知自己作了什么舉動。他被震耳的響聲驚跳而起,發覺自己的隨從屈身伏在床 前發出低沉的呻吟。地上碎了一堆精白的瓷片,濃綠的茶汁潑散一地。 莫天良睜開眼便要喝茶,隨從每日第一件事便是為他泡上一杯濃釅的綠茶。今晨端茶進 屋,見他躺在床上似有低語,以為醒著說話,便走近去聽。不想莫天良竟張惶地抽出枕下手 槍,將一顆子彈射入隨從的右肩。 這件事在眾弟兄中引起不安和猜測。莫天良未能如以往那樣用一番夾帶著許多×字的鼓 動性語言很快將眾人情緒鎮住。他把自己關在屋里,連最親近的副手“狸貓”都拒而不見。 行蹤多變是不被敵手察覺的訣要。但這回卻在羊角塢滯留了足足五天。“狸貓”終于頂 不住弟兄們的鼓噪,壯膽走進莫天良的住房。莫天良卻已不在了。臥室里坐著羊角塢年歲最 高的白須老人。 “他走了,說過三、四天轉來﹔若回不來,就是死了。” 當晚,心情郁結的“狸貓”帶領弟兄們離開了羊角塢。他擔憂的是,如果莫天良果真一 去不返,憑他“狸貓”的威信手段恐怕難以駕馭手下這幫弟兄。 7 看那女人走進去後,隔兩、三分鐘,他踏上了福祿旅店門前的青石台階。 瘦如彎弓的堂房迎上來,“先生可要住店?” 他傲然地扶一下墨鏡:“有上等客房嗎?” 堂房陪笑道:“可惜客人晚到一步,四間上等客房都住滿了,若是不嫌……” “占了上等客房的是些什么人?” “嚴州來的梅老板,徽州鹽行的徐老板包了兩間,還有杭州來的……先生對不起,我們 老板不讓多嘴。” “哼,一個破店臭豆腐架子還不小呢。”他冷笑兩聲。 堂房張了張嘴,偷眼打量對方,看出來者不善,正猶豫著如何搪塞,老板踏響樓梯下來 了。 “先生真對不起,上房確實沒有了。”老板擺出滿臉笑容:“小店的中等客房也不錯, 朝南,通風……” “樓上,還是樓下?” “當然……嘻嘻是樓下咯。” 等單獨一人在房間時,饒雙林讓自己臉上露出一些得意的神采。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家伙命該歸西了! 他摸出腰間那件烏油油的鐵器,輕輕一掂﹔又掏出個小盒,將里面几粒黃燦燦的小圓頭 子彈一一裝入。為這次行動,上峰配給他這只小櫓子槍。是美國人送的貨色,小而靈巧,可 裝消音器,裝上毒彈便是極方便的致命武器。 他想不管怎樣我也要結果了那狗日的。等他在女人身上使過了勁,松軟如一攤爛肉時, 憑一雙手扼住他的脖頸,也可輕而易舉地了結他的狗命。 他將門虛掩著,留筷子寬一道縫。他選中的這間房正對著樓梯口。聽樓梯一響,便可由 門縫監視下樓之人。只要那人一露面,拉開門就可對著他毫無防范的肚子摟火。他從不為自 己的槍法擔心。 干他們這一行,突如其來的襲擊是拿手好戲,先下手為強。那回他只慢了半拍,讓姓莫 的先手一步,掐住了他的喉口。眾人面前他丟盡了臉,像小狗一樣嗚咽著求饒。被那惡棍用 刀在眉額上划開一道血口。“這是給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留的紀念。滾吧,別讓我再看 見你這張鬼臉!” 他悔恨不迭。真不該喝那么多酒的。他本該忍著,裝出一副快快活活不貪不羨的模樣, 莫大哥喜歡那女人,只管玩個夠,我才不在乎呢。都怨那幫弟兄灌他那兩瓶白干,又偏偏提 起那女人。他就管不住一張醉嘴,把整個醋酸的肚腸都嘔出來了。“你姓莫的憑什么獨占花 魁?人是老子殺的,好歹也讓我玩几回……”這一說,“狸貓”那几個和他不對勁的能不去 莫天良那兒告他?他本該有先下手機會的,找個借口騙那家伙去無人處,摸出槍沖他厚實的 胸口點個梅花五瓣,世事就成另一種樣式了。 門被輕輕推開。他從坐椅上驚起,差點就掏出了那只小櫓子。 是堂房,暗紅色托盤上一杯上好綠茶:“先生請用茶……” “不喝!”他黑下臉,“我不叫你,別像個賊似的往我房里鑽。”堂房唯唯退下。 第二次樓梯響時,他從門縫中看見暗綠色衣衫的女人獨自走下樓來,神色漠然。 饒雙林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那家伙若在樓上,女人決不會這么快下樓,騷狼樣的男 人豈肯放過一次快活的享受? 腦子如飛盤似的旋轉著。恐怕是這樣的:姓莫的和她約定今天在銅鼓鎮會面,福祿旅店 的房間早訂好的。女人先到了,而那個行蹤不定的匪酋卻在什么地方耽擱了。 等那個暗綠色身影從視線中消失,饒雙林閃身出了旅店。 8 日光將人影縮成一截粗黑的短棒。久未料理的花壇里那些芍藥牡丹月季開敗花的株枝, 讓燥熱的氣浪弄得萎靡不振。他几次將黑漆大門拉開一條寬縫,讓目光射過夾在稻田中央的 土路。小村子上空飄浮著午炊的青煙,村婦們召喚孩童的聲調如悠長的棉線。 沒有孟嫂窈窕的身影。 他恨恨地罵了聲:×! 空空落落的孟家宅院沒有那人,更像一座荒涼頹敗的墓穴。孤寂凋零的情緒如蛛網纏住 了天保。日光僅在正午這一刻直直地落入狹深的天井,像個偶爾闖入茫然不知所措的生客。 陰溝里尚積著些渾黑的污水,被日光熏出灼人的臭氣。在這幢雕梁畫棟年代久遠的古宅里, 孟家一輩輩人在已逝的漫長年月里該發生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天保踏著腐舊的樓板吱吱咯 咯響起一種沉滯的節奏。檐下陰暗的拐角懸附著几點黑斑,夜飛的蝙蝠此刻正進入它們恬靜 的夢鄉。 那臥房如往常那樣沒鎖,垂落的鐵搭環捏著冰一般涼,推開了門,他躊躇良久才邁了進 去。 曾經几次從隔間的板縫窺視這女人的臥房,但從未走進里面一步。一種難以言喻的幽香 徐徐侵淫了他的心脾。目光怔怔地望著那張睡床。 這是他見過的做工最精良年代最悠久的木床。堅固的床座連同床架,用一種色澤暗紅質 地精細的木料制成,雕鑿精美的福祿壽禧圖案展示了床的價值。孟家應有三、四代或更多的 人在這張大床上度過他們人生的旅程。他們中有人活得還不如這床有價值,就像牆角跟委委 瑣瑣永不被顧及的蕨草。 苧麻質蚊帳玉黃的色澤襯著暗紅的大床,滲出年月腐朽的氣味。他慢慢撩開垂落的帳帘 ,似有似無的幽香瓢曳如絲。 床面相當寬,鋪著暗黃的篾席,蕎麥皮芯的枕頭,當中凹下一個半圓的小坑。一床薄薄 的綠綢被子齊齊疊著。 天保忽然俯下身,將臉頰貼著陰涼的席面。他抽動鼻翼,嗅吸著一種似花香又似霉朽的 氣息,將臉移至枕上,這氣息益發地濃重了。他將整個身子倒臥在床上,躁亂的胸口漸如沁 入薄荷的汁水…… 他猝然驚跳起來,好像聽得咿呀的開門聲。他面色蒼白著,步履蹣跚地走下樓梯,差點 沒滑倒。 院前漆黑的大門依然緊閉,院內的花株和什物依然那么萎靡,他頹然站立在院子中央, 任日光熱辣辣晒在頭頂和細細的後頸上。 9 晦朦的日光像淘米水般混濁而又躁熱。街旁涼粉豆腐攤支出一塊青色蓬布,遮下一片蔭 涼。小碗盛著的涼粉豆腐很誘人。她走近去,要了一碗,坐下用小勺舀著喝。自小就喜歡這 白若純玉的吃食,澆上米醋,添勺糖,滑爽可口,解渴得很。 喝完了趕緊就回,她此刻不止一次想,真不該來的,早知道那二少爺……她將空碗遞還 攤主,從腰包摸銅板時,忽然從攤主的左肩望見七、八步遠有人正盯著她。 那人一頂軟禮帽,架一副圓溜溜烏油油的墨鏡,像眼窩上貼了兩塊烏藥膏。穿一身綢衣 褲,像生意人,可那站相卻顯出一股匪氣。 直覺使她胸口怦怦亂跳。涼粉豆腐甜爽的後味頓然全無,腋下和後背激出躁熱的汗液。 她急忙走。一會兒就到十字街口。臨近午時的日光很猛,空蕩蕩的街口隱約可見絲絲蒸 騰的熱氣。 她猶豫片刻,讓夾著的一個布包滑落在地。蹲下撿時,眼便稍稍一斜。那人在十几步遠 站著,裝模作樣地瞧著路邊一個皮匠腰彎如蝦地敲打鞋底。 這家伙在跟蹤她!不祥的預感如冷風涼颼颼灌進她的後背。最初一霎她想返往北街福祿 旅店,很快就堅決排斥了這個愚蠢想法。這人或許就是孟吉說的“幫手”,再去找那位二少 爺豈非可笑? 她堅決地轉向東街,走上回家的路,她盡量將步子弄得平穩些,還不時地在一些店鋪前 滯留片刻。一會兒,她發覺尾隨那人不見了。 她不覺舒出一口長氣。是自己多心了,不過是個二流子唄。可心緒更壞了,真不該來銅 鼓鎮的。八年後重新露面的二少爺相貌沒變,卻黑了一副肚腸,居然去做日本人的密探,幫 那些東洋鬼子干事,殺中國人! 她想自己完全識破了孟吉的伎倆。那位風流少爺對她早已淡若流水,只是想借八年前那 段舊情,誘她吐出真言,幫日本人除掉一個強悍的敵手。 她可不是以前那個被他哄騙得乖乖馴服的巧珠了。她也能騙他呢。 溪口村偏北三里外有座駝背嶺,一片密密匝匝的古松林使嶺背平添几分陰森和荒寂,曾 經是剪徑伏擊的險處。她的謊話說得很圓:那人近日要來會她,必定經過駝背嶺。 實際上那人從不走駝背嶺。他每次都由銅鼓鎮來。 走出鎮外就淡了喧鬧聲。黃土路在日光下有些刺眼。不過感覺已輕快了許多,便放慢了 腳步,掏手帕揩臉上後頸黏乎乎的汗跡。 路邊的蘆葦叢中忽然切嚓作響,傳出一聲低沉的喉音:“站住!” 接著蘆葦叢里閃出那個戴墨鏡的家伙。他手中捏一只小小的手槍,烏黑的槍口對准她丰 滿的胸脯。他似乎作了個笑臉。 “走吧,進蘆葦叢。” 10 “你怎么,半天也不碰酒杯?” 他勉強朝殷勤的主人笑笑:“我這陣子,不那么愛喝酒.” “你在我這兒難道還……擔心什么?” 二十年前,土匪莫天良即將被綁赴刑場砍腦袋的前夜,獄卒曾阿木冒死把他放出死牢。 隱姓埋名躲在僻冷山旮旯的獄卒,靠了土匪朋友的拉撐,成了這山里小村的首富和絕對權威 。兩天前莫天良突然登門,聲言要在他家小住几日。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曾阿木很樂意接待這位匪酋摯友。他煞費苦心要讓莫天良在他這兒舒心又快活。他讓人 上山采金針木耳,打野雞麂子,又親自半夜里打著火把去深谷溝捉石蛙。但他發覺自己的土 匪稀客胃口不佳,一盤鮮美無比的石蛙肉放在面前連看都沒看一眼。 主人忽然想到自己想岔了,那好漢只怕是想另一種男人們都喜歡的禮物。 晚間莫天良走進臥房時,發覺床邊依著帳帷斜斜地坐著個女人,水紅衣衫,青蓮色寬腳 褲,嬌答答問過一聲:“先生你來啦?” 不必問便知是老友的安排。女人約廿六、七歲,燈下看去腮紅唇艷,眼珠子水汪汪的, 確有几分動人之色。熄了燈,女人便綿綿地貼過來,問她,知是曾阿木的侄兒媳婦,丈夫在 外邊跑山貨生意,常年不在家。 “你不怕男人回來打你?” 女人嗤地一笑:“他敢?要不靠他叔,窮的打一輩子光棍呢。” 莫天良摸著她鼓鼓的乳:“曾阿木讓你干啥你都樂意吧?” “他說你是做大生意的老板,我若服侍你開心,就送我一副金耳環。”女人一只手在他 胸口輕輕揉搓,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看我叔公對你恭敬得很呢。” 屋頂忽有沙沙的輕響。他陡然驚跳起來,將女人猛搡一把,從枕下掏出匣子槍,面如黑 鐵:“屋頂是誰?” 被搡倒床下的女人龜縮在床腳邊,揉著硌傷的後腰:“會不會……是貓?” 他捏著槍出屋細察一番,除了似有貓的黑影閃過,再無別物。然而他驚魂難定,堅決地將 那女人趕走,又細細檢查了門窗閂扣,才重新上床。 他再無法睡去。多日來像魔影般纏住他說不清想不透的不祥預兆又出現了。腦子里翻來 覆去地想到一句民諺:躲得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呆呆地望著窗外橢圓的月亮,今晚是十四 還是十五?他已記不清確切日期。月光肆虐無忌地將一個幽深的夜晚弄得慘白如晝,而所有 白天五顏六色的物體又被黑白的線條重新分割。 積年的刀槍劫殺生涯中莫天良忌恨的是這種月夜。他從不在這樣月光清亮的夜晚走出臥 房或洞窟。多年前他的一個親密盟兄死在月夜里。盟兄仰倒在一塊平坦的打谷場上,月光如 水,面色如紙,身下一大攤濃血被月色浸淫著漆黑如墨。盟兄死前三天的一次酒宴上,莫天 良發覺他心神不寧,再三追問,一向爽快的盟兄才吞吞吐吐地說,這几日總覺頸後有嗖嗖的 刀削聲。人在死前會有一種預感,羊角塢最年高的白須老人告訴他,唯有這可怕的預感消失 了,禍祟才算避過了。若久久不消呢?他問。老人沉默許久,那你把該辦的事先辦了。 第二天清晨他的辭行使老友十分意外。“怎么就走?我已吩咐村里十几個青壯年每日在 村前村後巡查了。你住這兒只管睡坦覺。” 等迷迷蒙蒙的霧氣收盡,他才動身離開村子。村口果然有兩三個手持土槍火銃的漢子懶 洋洋站在樹干下。他暗暗好笑,這樣的防范,最笨的殺手也能避過的。那位老兄實在是熱心 有余而智心不足。 他站在村外一道彎弓形的嶺脊上,仰臉望望被灰薄的云翳掩得淡白如剪紙的日頭,然后 擇一條小徑向南斜插而去。 他喜歡在林密樹深的山里面獨自行走。寂靜的山谷僅有一兩聲鳥鳴伴隨著他的悉悉簌簌 的腳步聲。在寥無人跡的森林里他才覺出生命的自由自在。 而今他時常懷念早年販鹽巴山貨的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挑一副貨擔悠悠地走在爬臥著 塊塊粉黃日光的蜿蜒山道上,峻崖邊晚秋的楓葉彤紅,他扯開喉嚨唱起山里人熟悉的情歌小 調,遠遠便望見崖口邊立著個俊俏女人的身影…… 夕陽橙黃時,他已翻越几座高陡的山梁。他在坡上望見坳下一幢小小的茅屋在灰蒙的暮 色中寂如孤翁,心里陡然一陣莫名的抽搐。 11 蘆葦叢越來越密,手指粗的葦稈几乎棵挨棵地擠成了堆。葦葉細長如鐮,索索地擦過她 丰腴的肩臂,裸露的手背上已有几道綻出血珠的紋線。 男人不聲不響地隨在后邊,她沒敢回頭看那支烏黑的槍。這時她確信戴墨鏡男人的意圖 了。第一次被男人逼迫干那事的情景又清晰地凸現出來。那次父親讓她給一個皮貨商送去定 做的夾襖。十五歲的少女已挺出洋蔥頭樣的胸脯。皮貨商接去夾襖齜牙一笑,一只手順勢在 她胸口摸了一把。她滿臉通紅,卻沒跑,她記著父親的嚴厲吩咐:不拿到錢別回來!那家伙 說你來,跟我進房間取錢。她就進了內室。那人關了門,開始剝身上衣裳:“你看我試試夾 襖合適不。”直到那色鬼剝光衣裳露出那玩意兒,她再想跑已來不及了。 第一次痛苦的經歷永如昨日的故事清晰難忘。以後又有几次相似的遭遇,但她已記不得 那些事的過程始末了。 孟嫂下腹漸漸酸脹得厲害,緊張過度,她總會尿急。歹徒會不會以為她想借機會逃跑… …她還是忍不住扭動下肢轉身向那人乞求,讓她方便一下。 那人居然嘻地笑出了聲:“你就行你的方便吧。不過我得看著你。” 她迫不及待地蹲下去,急急放出一攤尿。她臊得緋紅的面孔掖于兩膝間,一股新鮮尿水 的臊氣夾著被日光晒熱的沙土的腥澀味直沖鼻竇。 她整理褲頭時,偷眼瞥那人一下,對方猥笑著卻無向她進犯的意思。他慢悠悠摘下墨鏡 ,咧一咧嘴:“孟嫂,我們談談吧。” 這兒蘆葦密如牆垣,葦葉交結摩擦的聲響如流動著一條湍急的小溪。而此刻遠處淺瘦的 溪水卻似熟睡老人的唾液。孟嫂將紫花布包墊在□下坐著。那男人隔几尺屈身蹲著。這時他 已把槍收掖在腰間了。 “孟嫂,有件事你恐怕很愿意知道的。” “什么事?” “你丈夫的死因。” “你是說孟瑞……” “他被人打死了,對不?告訴你,凶手就是我。” 她一震,座下的沙土絲絲地響。 “你聽我講完,就明白他為啥會死的。”男人坦然地望著她,開始了一段冗長的敘述。 “你知道孟瑞門路很廣,在省城和其他地方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那時他幫我們買集市 上沒有的貨物。他幫我們不少忙。三年前端午節后沒几天,我奉命去接貨,在野豬崖。那兒 崖高壁峭,陰森險要,樹木藤蔓蛇樣纏在一起。我們約定在崖下碰面。孟瑞挑一擔貨,扮作 小貨郎,搖個撥浪鼓。這時天已暗下來了。按以往規矩很簡單,見面后把貨檢點一下,照說 定的價錢付了銀元銅板,就各自走開。但那回我把規矩破了。 “那天我身上沒帶一個銅板。該付錢時我掏出了槍。在此之前我們已經順利做成几筆買 賣,又一起喝過酒,彼此很熟了。他以為我鬧著玩,看我臉上的凶氣才覺出不妙來。為什么 這樣,他問,為什么掏槍?我說因為我沒帶錢,可還得把貨帶走。他嘆口氣說,那么好吧, 你把貨挑走,等以後湊了錢再給。我冷笑道:有錢也不會再付你了。他愣了好久,瘦長臉上 皮肉抽動,很惱恨的模樣。大概還沒遇上過這么吃虧的事。他還是忍氣吞聲了,說你把挑子 挑走吧,我只當破了一次財。但我沒動,把手中的家伙一顛:你還得把命留在這兒。 “這時候,孟瑞挨了刀似的叫喊起來:為啥,你們這幫土匪為啥這么無恥,不講信義… …他罵得很凶。我只能由他罵。我覺得他挺冤,挺可憐的。我說沒辦法孟老板,我也是奉命 而行。不過也怪你自己,你若有耐心聽我說,就讓你死得心里明白。 “可惜他沒耐心。他從右腿的綁腿布里摸出一支小手槍,就要朝我摟火。可我的手法更 好些。他吃了三顆子彈,兩顆在前胸,一顆在下腹。我把他的尸體塞進一道岩縫里。后來你 按著一張不知誰送的紙條,找到了他的尸體是不?” 孟嫂想起三年前那個燠熱的早晨,丈夫的尸首弄回來已惡臭難掩,攤在前院花壇邊臨時 搭起的草棚底下,成群的綠頭蒼蠅趴在死人腫如斗大的腦袋上。她看見丈夫身上的槍眼,三 個黑黑的窟窿呈一狹長的三角,爛成碗大的洞口溢出惡腥濃郁的黃水,上面浮動著細米樣的 白色小蛆。炎熱和惡臭,加上過度的驚嚇刺激,她兩次暈倒在草棚里。 那情景真像一個久拂不去的惡夢。那天孟家的近親遠戚成群結隊而來,口舌翻飛,軟磨 硬逼,按她一個謀殺親夫的罪名。她几乎被那些人的唾沫淹沒。莫天良領几個弟兄也來奔喪 ,只三言兩語,就把那幫人嚇跑大半。 虧了莫天良,喪事辦得體面而庄重。孟嫂對丈夫的黑道朋友充滿感激和敬慕。兩個月後 ,當莫天良再次單獨來到寂如古寺的孟家宅院,孤寞難耐的寡居女人毫不躊躇地將雪白的身 子偎向那位聲名遐邇的匪酋了。 三年來孟嫂常常讓夢中一再出現的丈夫腫脹如斗的腦袋弄得膽顫心驚。對孟瑞的暴死她 有過種種猜測,但決沒想到有一天會有人當她的面承認自己是凶手。 她再一次細看了面前自稱殺手的男人。他不動聲色地敘述那樁殘酷的謀殺,似乎殺人者 是另一個不相干的人。他眉骨邊一道短而深的疤痕,使他的笑容添了些令人心悸的色彩。 “我說過我只是奉命行事,真正的殺手不是我。”那人的目光中明顯有一種幸災樂禍的 意味,她察覺到他一直在企圖誘使她滑入驚恐莫測的旋渦中去。她竭力抵御著這種危險,居 心叵測的誘惑。 “我不相信你……” “你會相信的,孟嫂,如同你相信自己比別人漂亮,更能引誘男人一樣。”殺手眉骨上 的疤痕被日光映出如豬肝樣的顏色。 “女人太漂亮了也是禍害呵!”他說。 蘆葦叢里悶熱得厲害,風在葦稈頂端游來滑去。底下卻無一絲涼意。灼熱的日光從枝葉 縫零零落落地漏下來,像落下無數金毛小虫,蜇得身上燥痒難耐。孟嫂眼瞅著自己前胸的衣 褂讓汗水滲濕開來,鼓如饃狀的乳房曲線畢露。對面男人的眼珠子熱辣辣地停落在她的胸乳 上。此刻她想寧可讓這家伙輕薄一回,也強似呆這兒受罪。 那人卻穩穩地蹲著不起:“世上的事很古怪,你種一畝瓜,偏收了兩斗豆。三年前端午 節那天你若不陪丈夫去銅鼓鎮,事情就不會這樣了。就那回,你把孟瑞的命送了。” 端午節?銅鼓鎮?孟嫂腦子里像塞進了無數片毛茸茸的栗殼刺。她張皇地望著那男人。 五月初五端午節,確是女人喜歡去趕集的日子。買雄黃粉,買艾草菖蒲,買做香袋的五色絲 線。她費很大勁才想起那回端午節她從集市買回兩把艾草和菖蒲。記得丈夫的尸首抬進院門 時,插在門邊的菖蒲頹垂著似劍的葉片,無聲地擦過腐臭的尸首。但她怎么也想不起端午節 去銅鼓鎮趕集的任何細節。 “記不清了?真可惜。那天你和你丈夫站十字街口,那時霧剛散開,日頭光很亮。”男 人微瞇著眼,享受美味佳肴似的回想著,“你站在人群中間很顯眼,穿一件像今天一樣的暗 綠色圓袖衫,只是鑲邊不同,是銀白的。” 她依然想不起一點印象。 “那天我就在十字街口西側的茶店里,在樓上坐著。另外還有個人。那人如今你很熟悉 了,包括他身上的……嘻嘻那玩意兒。” 她陡然一驚。男人臉上掠過得意的微笑。 “現在該猜出一點了吧?端午節這天我和那個人第一次看見你。后來那人就派我去和孟 瑞接頭。他說你知道該怎么辦的。我當然知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完全按他的意圖去 辦了。剛才說了,我差點為此送了命,可我什么好處也沒得到。那個人卻輕易地把他想要的 弄上手了。孟嫂。現在你該很明白了吧?” 她感覺下腹又開始憋脹,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她陡然憶起數月前的一個惡夢。 是一個月園花香的夜晚。她和那人享用了一頓丰盛的酒菜后上了床。半夜里她夢見孟瑞瘋狂 地掄一根桑木扁擔朝他倆追來。丈夫滿身血污,胸腹上三個槍眼突突地往外噴出鮮亮的血沫 。他叫罵著將扁擔打在他們赤裸裸的皮肉上啪啪作響,又操一把雪亮的尖刀狠狠地朝他們扎 來……她總記著這個惡夢,是因為驚醒時她發覺月光異常白亮地照在床上,她和那個酣睡中 的男人的赤裸的身子看去十分丑陋。 “好了,現在我只問你一句,他是不是跟你約定在銅鼓鎮見面的?” 她抬起頭望著對方:“你想怎樣?” “我要殺他。” 12 孟吉閑坦地在銅鼓鎮的街上走。并不曾有一雙眼投過驚異和欣喜。外來的生意人鎮上人 見多了。孟家二少爺卻認出了一些熟悉的老了許多的面孔,還有那些赭紅招牌的店鋪,頹斜 的山牆和頹牆上搖曳不歇的狗尾巴草。 他自小就熟稔銅鼓鎮。鎮上小學堂在南街的一條狹巷深處。念書是苦事,雞鳴即起,夾 一方藍布包出門。布包里是筆硯書紙。溪口到銅鼓鎮這十二里路由佣人監送,進鎮過了十字 街口,才讓少爺獨自往南街走。二少爺不是用功讀書之人。小學堂的老先生會拖長了音吟唱 古詩,也會用戒尺打手心。二少爺嬌生生的手掌常有紅的青的痕跡帶回家。 南街那條狹窄的巷口依舊那模樣,只是沒看見夾了布包的孩童。二少爺幼時讀過的那些 似已忘卻的之乎者也,此刻竟云霧般在腦際彌漫開來,老先生拖長音調的吟唱也嗡嗡響起了 。 二少爺真正懷念的是小學堂午后那段美妙的時光。老先生睡午覺必然有號角般的鼾聲。 他和兩三個調皮男孩只聽鼾聲一起,便溜出陰幽幽的書房。書房后面有塊荒廢的宅基地。一 片倚牆攀援的刺薔薇在漫長的溫暖季節開放著瑰紅的小花。苦楝樹楊樹高高的枝干上知了聲 聲嘶叫。野草藤蔓下的殘磚碎瓦內,蟋蟀們不歇地彈唱情歌。二少爺在一堆瓦礫中翻蟋蟀翻 出了巴掌大一塊上好的端硯。硯面上刻有龍飛鳳舞的字跡。不知怎么讓老先生察覺了,將端 硯收走不說,還用竹板獎賞了他的手心。 孟吉此刻想那塊硯無疑被老先生占有了,用了那樣貌似威嚴卻極卑劣的手段。所謂公理 是強者為欺負弱者又讓被欺者心服而定的。人世間仍是強悍者的天下,靠實力靠手段你才能 活得舒坦盡意。眼前有福你樂得享受,晃晃悠悠就將一世人做過了。 午時一過,集市便明顯稀落了。白朦朦的日光晒了半天,人也如小白菜葉蔫蔫的,沒了 清早的鮮活。賣完貨或賣不動貨的多收擔走了。小吃攤那一溜此時倒很熱鬧,許多顆腦袋攢 在一起,低著仰著晃著。火炭的焦煙味和油香揉雜著隨風胡亂地飄散開去。 孟吉腳步緩慢卻執著地往東側的雜貨攤走去。那兒的攤主們遠遠地向來客呈上殷勤的笑 臉。他向一溜雜貨攤主們報以和藹的微笑,有滋有味地用目光掃掠著攤上五光十色的貨物。 在走到最后第二個攤位時,他才擱淺的渡船似的停住了腳步。 “老板,好生意?” “好什么,開張起來才賣出去兩三條褲腰帶。”瘦巴巴一張長臉的攤主在這種悶熱天仍 在腦門上扣一頂瓜皮帽,帽頂綴一顆玉白珠。 “老板說得這么可憐,是不是讓我也買條褲腰帶去?”他笑瞇瞇抓起一個泥阿福看著。 攤主將頭頂的瓜皮帽摘下來,用手帕揩額頭上油亮的汗水:“不敢,先生若喜歡,這手 鐲倒是真正的青田玉器。價錢不算貴,買一只送表妹侄女是很好的禮物。” 他拿起一只玉鐲,淡青色的玉器生出幽幽的光。“好吧,就用它去送個人情。”孟吉在 衣袋里摸了一會兒,將一只手掌拍到攤主掌心,“給你錢。” 攤主看都沒看即將手往下一塞,又擠出笑臉向買主道謝。 孟家二少爺很快就離開了集市。他像來時一般從容地走著,盤算著那攤主得花多長時間 將信傳到目的地。可不能晚了。他三個手指悠然轉著那只淡青色玉鐲。事情若順暢,用不了 多久他再來,銅鼓鎮人便要對他仰面而視了。他不必躲躲閃閃就可去找那位風姿猶存的寡嫂 。死去兄長的財產不會少的。 13 台鐘上的指針早過了十二點,那兩扇黑漆大門依然寂靜地閉攏著。青皮小蟬在院里的玉 蘭樹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叫。天保傻愣愣站得無趣,拖一雙懊惱的腳踅入森冷的老屋。 泡一碗冷飯,吃得細長脖頸一抽一抽地打噎。大而笨的飯桌上紅漆面已黯淡成赭色,漆 皮斑駁如島嶼的陳列。他趴著桌沿,越過瓷碗的平頂,呆望那邊空蕩蕩的木椅。那是孟嫂坐 的。吃飯時那張木椅便被女人寬軟的□部撫摸得舒服地輕叫。正午時分日光常常從小木窗透 進少許,粉黃的塵埃襯在她身后如一幅人物畫柔淡的背景。天保痴痴地想著,把這種美妙的 感覺嚼拌進冷飯咽下肚去。 昨日下午敲門男人的模樣沒看真切,但孟嫂臉上欣喜的光采十分清晰地印在他眼里了。 此后那女人的任何細微舉止都被他認真地串聯起來。可惜他沒有勇氣當面揭穿她虛假的托詞 。他受著騙,這種滋味如同馬蹄一般踢打著他瘦骨嶙峋的胸肋。大哥臨走時叮囑他須聽從孟 嫂的話。兄長教訓他時,那女人就在一旁有滋有味地笑,圓圓的腮上很動人地凹下一對笑渦 。 大哥逗留的那兩夜,他看見樓上女人的房間兩個印在窗格紙上的黑影倏地合攏。等那屋 的燭光熄滅時,便有一絲悵然久久不去。 他知道孟嫂算不得他真正的嫂子。他甚至猜測大哥不只和這一個女人睡覺。兄長久久不 來便是個實証。 天保鑽進雜物間取那把大鐵剪。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在暗中凝望過它。鐵剪挂在板壁上, 張開的剪口如巨蟹的大螯鉗。它給人一種奇妙的力量和強暴的刺激。你得顯出自己是強壯和 勇敢的,才會被女人看重。省立師專一個風流男同學對他這么說過。 他費力地卸下那件笨重的鐵家伙,鐵把上的鏽斑摸上去有種粗糙的涼意。 院內甬道邊的矮杆女貞樹久未料理,荒長如男人不經剪飾的亂發。天保努力將鐵剪齊胸 平舉,喀喀聲起,濃綠的枝條便刈麥般倒下一片,新茬口露出青白之色。散落地上的斷枝殘 葉很快便失去鮮活的光澤,被日光晒蔫如同腐敗的尸首。 他被喀喀聲響弄得異常興奮,紛紛倒落的枝葉擦過褲腳也刺激著他。看著吧,我并不是 你想象的那么孱弱無能,我有力量,我會像對付樹枝一樣對付那種可能到來的侵犯,無論對 你,還是對我! 14 除了門窗屋架,小屋內空蕩蕩如水洗般的干淨,連灶台的鐵鍋也撬走了,黑乎呼的灶炕 如失了眼珠的眼窩。唯有勤快的蜘蛛捕獵的大網在空屋里建筑得異常壯觀。几只碩大的老鼠 在一個陰涼的牆角悠然地啃吃著几穗新鮮的苞米。 戚家阿婆是死是活,在這屋里找不出一點痕跡。不祥的感覺使這位匪酋陡然面色如灰。 多年來他情感上已視戚家阿婆如再生之母。几次必死的傷病都靠了老婦人一雙神奇的手 挽回了性命。戚家的神藥在明末年間即有名聲,數百年代代相傳至今唯剩一枝衰老的枯藤。 老婦人某天晚上聲淚俱下地向他訴說自己的身世,那是漫長的一部曲折而辛酸的歷史。莫天 良聽罷感慨不已,覺得自己的經歷淡如白水一杯。 戚家阿婆獨身隱居深山,源于一個姓柏的世仇家族的追殺。柏家也有一種據稱是得之同 一祖師的奇藥。為証辯名藥的真偽,他們兩家恩恩怨怨如家史一般復雜而久遠。莫天良為探 訪姓柏的家人几乎走遍江南每個村落集鎮。他向人們詢問,卻只有極少的白發老人蠕動沒齒 的癟嘴,說出一些幼年或少年時的記憶。 老婦人對他的追尋結果不以為然。她確信柏姓人仍在不竭地暗察戚家后人的蹤跡。她說 自己几乎每夜都夢見被柏姓人追殺,血流如注。莫天良向她保証,只要他活著,決不讓別人 對她有任何傷害。戚家阿婆聽罷淒然一笑:保我老婆子一命何用?保住戚家神藥才是我畢生 之愿。 剎那間他意識到戚家阿婆的淒然如同他的失措。數十年風雨生涯他積攢了一些值錢的東 西,這份由十几件金銀玉器組成的私產組接了他歷次血腥歷險的恐怖畫面。痴望著這堆玩意 兒他不知拿它何用。人總是做下許多無法挽回的錯事后才學會解讀人生的。一天深夜他將一 包財物攤放在戚家阿婆面前,油燈下金銀玉器閃爍各自的光色。阿婆你看這值不值留? 老婦人默默無語,拎起那包東西走出屋外。當他的面將那些財物埋在地下,然后說,你 若想要自己來取,真不要了就讓它永遠埋這兒。 此后由于日本人的逼攻,莫天良疲于抵御和鞏固地盤。當恐懼和惶惑如梅雨時節的水氣 ,絲絲滲過他強壯的四肢,侵入他自信的心肌,他才陡然想起已有數月沒看望獨居深谷的戚 家阿婆了。 然而小屋已成廢墟,時光似已給這兒注上了空洞的句號。莫天良沮然坐在小屋前積起厚 塵的台階上。 種種不祥之兆証實了羊角塢那位白須老人的警告。戚家阿婆的失蹤給了他一句很好的釋 語:你難避必然的禍災。 日光如老人蹣跚的步履,緩慢費力地爬上高坎。黃昏的氤氳從谷底悄然彌散。深谷里傳 出淒厲而悠長的吼叫,是狼嚎。也有可能老婦人被野獸所傷。獨自上山砍柴或采蕈,遇上猛 獸便只能坐以待斃。或許殘骨還散落在哪塊荒坡上? 莫天良拖動疲憊的腳走向屋前不遠的那塊岩石。一丈多高的褐色花崗岩石如倔拗的啞漢 ,默然而立。岩下蔭蔽處几叢蕨草青翠可人,舒展的枝葉在晚風里輕盈搖動。他彎下身拽住 一蓬蕨草,滿把青枝嘎地斷在手中。堅實的根莖表明蕨草生長得穩固而興盛。他掏出一把五 寸長的匕首,插進黑色土壤里。掘起的蕨根肥如臘腸。碰到硬物時發出嘎吱的刺耳聲音。一 塊四方的青石露了出來。 青石下的陶罐完好無損,小心捧起時手心已覺出金銀的沉甸。 用一方錦緞包著的金銀玉器一件不缺,吃驚的是包里另有一卷如圓棒的紙件,拆看竟是 一本紙頁暗黃的薄書。以莫天良極其有限的文化,只認得封面那行字中“明、藥、書”三個 字。他猜想這一定是戚家祖傳的藥書。 這時几乎可以確定,戚家阿婆是遭意外之災了。 15 回家的路程變得無限漫長而艱難,推開院門的一霎時,她疲乏得几乎跪倒在台階上。這 是一生中最難捱過的一日。 當她差點絆倒在橫臥路中的雜亂枝葉時,才發覺甬道兩旁禿溜溜的女貞樹叢。 創造這一壯舉的人物倒臥在地,羸弱的師專生往常過分蒼白的臉上此刻飛涌兩團紅暈, 如女孩羞怯的臉色。身邊大張著口的鐵剪氣勢洶洶地仰視著烏黑的屋檐。 孟嫂走近去,見似睡非睡的少年攤仰著的手掌上涂染斑斕的血污。她蹲下身,憐惜地握 住那傷損過度的手:“喂,你醒醒。” 天保猝然睜大了眼:“你回來啦?”驚喜中夾帶著失措。 “累了吧,回屋歇歇吧。” 孟嫂攙扶著腳步踉蹌的師專生走進屋,讓他躺到床上。天保無聲地遵從了,仰躺著,兩 眼澀澀地望著床頂,沒再說一個字。她想這性格古怪的少年是怨她回來晚了。她歉疚地笑笑 ,退了出去。 屋后那株古柏上筑巢的老鴉開始了每日黃昏時的聒噪。她進廚房做飯。待飯鍋透出米飯 的香味,外邊天色已暗,青皮小蟬也停止了它們的勞作。熄了灶下的火苗,她起身划一根火 柴,點了一盞美孚燈,擱在廚房的食桌上。 她在燈前佇立。美孚燈底盤的玻璃瓶內油已不多,一日日耗去的煤油如同普遍人的生命 ,豆大一點火苗悄無聲息也會慢慢燃盡。她想起嫁到孟家的第三天,新媳婦開始給孟家老少 做飯,燒水,掌燈。夜深時她須端燈去院前院后查看,把一扇扇門關嚴閂緊,才回到自己房 間里。每個寂夜端燈走在院落里她總是心悸如鼓,擔憂著突然從暗處跳出的鬼魅或盜賊。她 卻從未設想過防御之朮,只將一聲淒厲的慘叫時時地壓在喉下。 終于某夜有一團白花花的身影向她扑來。那個葉綠花香的晚春之夜有淡淡月色。那回她 也沒將叫聲送出喉口。孟家二少爺親昵的語音和靈巧的雙手很快將她制服。那些個過分溫暖 的晚春的夜晚難以忘卻。孟瑞去蘇州做一筆生意久久未歸。偌大的宅院除了又聾又老的佣人 ,只有獨宿冷房的大少奶和剛畢業回鄉的二少爺。故事發生得順理成章且韻味十足。 東洋國呆過的二少爺連異邦的床上本領也學得極好,羞喜交加的孟嫂在臥床上被小叔擺 弄如一方糯軟的米糕。唯獨那些個夜晚,她省略了每晚端燈巡院的差事。找借口打發老佣人 回家,剩下一對男女關了院門沒日沒夜地尋歡作樂,忘了日出日落,忘了星辰閃忽。荒淫無 度的日子終于被返家的大少爺截止了。善觀氣色的生意人,才進院門便嗅出古宅內四處彌漫 的淫蕩氣息。二少爺不等兄長發出驅趕的吼叫,天不亮便悄悄地不辭而去。 丈夫對她的懲罰是無聲而殘酷的。他再不上她的床,除非有外人在,他不跟妻子說話。 男人在外面無所顧忌地尋花問柳,并常常將一些妖艷女人帶回孟家宅院。當她夜里端燈在院 中走動,就會聽到丈夫房里男女作歡的咻喘聲。 歲月苒荏,她對死去三年的丈夫的記憶已淡如薄霧。對那個男人的負疚抵銷了對他的怨 恨。她几乎想不起與孟家大少爺相處那几年的具體情景了。所以當那位巴結日本人的二少爺 假模假式要為兄長雪恥時她只是好笑。她騙了孟吉,讓他去荒溝野嶺守候去吧,讓他也嘗嘗 挨日本佬腳頭踢的滋味吧。 然而蘆葦叢里那個眉間有疤的殺手,卻狠狠擊痛了她久愈的創口。那人說漂亮女人是禍 害。此刻尋思著這話真說對了。她雖從未起過害人之心,卻使丈夫喪了性命。她又一次回想 起丈夫已經腐爛的尸首上三個碗大的流著臭水的槍眼。導致那慘狀的竟因了她的美貌。現在 她已不能抵辯,她確實欠了丈夫一條人命!她戚然地想:自己不明不白就成了冤魂的宿主, 究其竟不過是几個男人為了她稍比別人漂亮點的面孔而已,就像一群瘋狗追逐一塊多肉的骨 頭,有何價值?轉瞬即逝的男女歡情和任何或丑或美的肉體終將被時光消蝕得干干淨淨。人 世上卻久久彌留著無可寄生的游魂和假假真真的傳奇故事。 孟嫂端著燈進天保房里叫他吃飯。天保橫臥在床上如一截朽腐的松木。忽閃不定的燈火 下,那一張近似女孩的蒼白面孔籠罩著一絲游離若逝的死氣。 她哆嗦了一下,逃跑似的走出那屋。 16 回銅鼓鎮的路上饒雙林悠然自得地回味著蘆葦叢里那幕好戲。他發覺自己口齒伶俐,頭 腦敏捷,是塊上好的料。他可惜自己不該在土匪堆里混了那些年頭。他估計這次成功地除掉 宿敵,讓國軍占得銅鼓鎮,上峰至少要提拔他一級。獎酬也不會少的。走升官發財之路比捏 著小命鑽山林強多了。這還得感謝姓莫的給他眉上那一刀。要不他還委委屈屈地在那家伙手 下俯耳聽命呢。 只差一點沒和那漂亮女人做成一回好事。他強壓欲火,寬容地讓她走出了深幽的蘆葦叢 。不用著急,那女人丰盈的乳早晚會叼在他嘴里,等宰了姓莫的,斫斷禍根,再找她就無所 顧忌了。 他暗喜著踏上福祿旅店的青石台階。正從里面走出個商客打扮的瘦高的男人,戴副金絲 眼鏡,衣裳考究,一條純金表鏈懸在左邊衣襟上晃悠。 兩人几乎撞個正著,忙作出歉笑,欠身避開。饒雙林走回房里,猝然又浮起對方那一個 皮動肉不跳的淺笑。好像在哪兒見過?然而一再努力卻未有更深的聯想。 天色暗下,他叫堂房去街上買回一碗肉絲面,然后和堂房閑聊几句,假似無意地問,樓 上客人今晚是否都在? 堂房肯定地說,几位客人都不會走,有的已洗了腳准備早歇﹔那位派頭很大的杭州客商 上街去吃本地特產桂花糯米粥了,也很快轉回來的。 桂花糯米粥,不錯,姓莫的最愛吃那種甜膩稠粘的東西,難得來一趟銅鼓鎮,他是不會 放棄這份享受的。 “客人回來時請告訴我一聲。我有生意上的事找他商量。噢,不必通報他,我自會上樓 找他的。”他扔給堂房一塊白洋。 大約半個時辰后,堂房輕輕叩一下他的房門:“杭州客人上樓了。他住朝南最東面一間 。” 饒雙林認真檢查了他的小櫓子槍。燈下烏亮的槍殼熠熠生輝,金黃色蠶蛹形的毒彈在彈 夾里安然待命。姓莫的,吃我半打蠶蛹,保你口吐白絲像條僵蠶。 他點燃一支香,用右手捉住下端。然后熄了燈歪在床上,坦坦地閉上眼睛。 喧鬧一天的銅鼓鎮已漸漸安靜下來了。 17 斷黑后西門城牆上的太陽旗便沒有了白日的光色。城門忽地閃出一隙,隨即悄無聲息地 走出一隊黑衣黑褲人,在城門上高懸的馬燈下閃了閃,很快遁入夜色里了。 這隊神秘的黑衣人繞開公路坦道,專擇荒溝野徑一路西行。漸漸升高的圓月清澈如水, 黑衣人不得不常將身子隱到松林或柞樹叢中。四小時后他們已翻越七、八座或高或矮的嶺崗 ,捱近銅鼓鎮了。 這時候出了意外。 隊伍正行進在一座懸崖半腰的山道上。這是白天也少有人走的險徑,僅尺把寬,底下是 十几丈深的峽谷。一個在前面探路的黑衣人剛拐過一個彎口,猝然迎面閃出個人影。黑衣人 慌忙欲退,卻被迎面那人一把摟住,嘴里還哇哇地叫嚷。黑衣人不及思索拔出腰間匕首直直 地往對方腰部捅去。這時他才嗅出扑面而至的濃烈酒氣,可已晚了。 被刀刺中腹腔的醉漢慘叫一聲,將對方持刀的手緊緊攥住。劇痛使他狂怒難遏,高大的 身子土墩般壓向黑衣人,熱乎乎的血和腸子瀉出腹部的破洞。 黑衣人拼命想掰開醉漢的手,負傷者如垂死之獸,狠狠一口咬在對方扁平的鼻子上。黑 衣人奇痛難忍,吼叫著將身子翻轉上來。不想那山道太狹,一翻身,醉漢的后背便懸空了, 人如朽木般往崖下墜落,把另一個也拖下去了。 等后面的一個挎匣子槍的黑衣人急喘喘上來,悠長的哀叫聲已在崖下消失。急忙派人垂 繩下去尋找,總算找著人了,卻早已斷氣。 挎匣子槍的黑衣人懊惱不已,低聲噴出一串“八格牙魯”,命令隊伍繼續前進。 這一意外使他們比原定時間晚一小時又二十分鐘到達駝背嶺。這是他們預定埋伏的地點 。 在黑衣人到達前十五分鐘,一個夜行人已從嶺背悄然而過,他的寬大的黑衣在月光下似 翻飛的蝴蝶。 18 吃了一小碗飯,他便放下了碗筷。孟嫂看看他,問:你洗個澡吧。他懶洋洋地說他乏得 要命,情愿早些睡覺。 灶台里邊的大鍋正燒著滾燙的水,白汽從鍋蓋邊沿滋滋地竄出。這鍋水是她為自己准備 的,問他不過是作個姿態。他確信自己的判斷。她要把自己的身子洗得干干淨淨,像一件聖 潔的供品獻到那個男人面前!她對那男人真是殷勤倍至,可對他,一個與她朝夕相處好多日 子的男人,卻從不用正眼瞄一下。即使他把院里所有花木糟蹋完了,恐怕也只能引動她寬容 的一笑,當他是條脾氣古怪愛搗亂的小狗! 天保倒在床上咻咻喘氣,唯有手心傷口的陣陣灼痛才使他稍有點莫名的快感。他的臥室 離廚房只隔一間貯藏室。盡管他將房門關得嚴實,潑刺刺的水聲在寂夜里仍然清晰入耳。女 人丰潤的肉體一再固執地凸現出來,懸浮在蚊帳頂端被漏水漬黃的一塊污跡里。女人朝他輕 搖手臂,頜首微笑,一對丰乳鮮活如兔。他夾緊雙腿咬著枕頭不讓自己兩腿抽動。他乞求那 屋快安靜下來。潑水聲依然嘩嘩不絕如雷襲至。 昏蒙蒙一陣后,他覺得全身酥軟如病后初愈,下肢黏濕冰冷,生石灰水樣的氣息如薄霧 在房內彌散。緊閉的窗戶上糊著桃花紙映出一些白亮。 他忽然想,今晚是八月十五,關在屋外的月亮也該渾圓如常?便憶起幼小時中秋節晚上 ,母親將一盤月餅供在院前石桌上,叫他過來拜天上的月亮娘娘。他嘻笑著指著月亮問東問 西。母親忽然沉下臉打他一下手背﹔不能指月亮娘娘,會爛耳朵的。冬里他耳朵果然生了凍 瘡爛了一陣。以後讀書學了地球月亮的構造,才知那本不相干的事。世事偏也那樣,你若信 它,不相干也相關﹔挨不著邊的事,悠忽悠忽就飄到你身邊了。沒料到會遇上這女人,此刻 卻睡在她家宅院,胡想著她那張迷人的臉和丰盈的胸乳。 被月光照著的小窗如玲瓏剔透的玉石熠熠放光。他不由自主地坐起來,趿了鞋向窗口走 去。他伸出食指在舌尖上蘸了蘸,往窗紙上輕輕一按,即化開一小孔。月光頓如一截白棍鑽 入圓孔,直直地射到北牆上。 他將一只手指貼攏那孔,那白棍便消匿不見了,放開,又戳進了屋。他覺得有趣,反覆 數次,又將眼湊近那孔,想瞧屋外的明月。他突然胸口一顫: 高高的圍牆上坐著個黑衣人。 19 熄了燈,月光像個活物似的從窗口探進來,舔著衣架上綢衣的下擺。 他走過去放下水竹窗帘。屋里頓時暗了許多,諸物只淡淡一些鉛灰色虛線。他喜歡睡覺 時很暗很靜。 他將保養得很好的身體舒坦地放置在床上,垂落蚊帳。雖是銅鼓鎮最有名旅店的上等客 房,屋內仍有股淡淡的霉味。他不禁懷念起省城那幢漂亮的小洋樓。日本人待他不薄。留學 時結識的信乙君是重情誼的,那位身居要職的陸軍大佐每次請他去,總是殷勤倍至,還經常 安排他出席日軍的一些宴娛活動。日本的歌舞伎真是天生尤物,和她們睡覺簡直妙不可言。 他在顯得過分寬暢的床上翻了個身,有些后悔不該放那女人回家。她一定很樂意與他重 溫舊夢的。八年前和漂亮嫂子的一段私情,是他風光綺麗的獵艷史上普通的一章。如今已很 難回想得出那些個燠熱的晚春之夜的細微過程。這几年似乎僅有孟家古宅那種獨特的霉澀氣 息,偶爾會如梅雨時節牆壁的濕斑,從記憶中凸現出來。 几天前喝著日本清酒,他醉意微醺地對信乙君說,銅鼓鎮美女如云。隨便提及他漂亮的 嫂子,夸口當年如何將她弄上手的。陸軍大佐嘿嘿一笑,孟吉君這方面的本領自然無人匹敵 。不過聽說你那位美人兒如今投進另一位英雄懷抱,孟吉君是否有志將她重新奪回?……只 要我們取了銅鼓鎮,孟吉君何愁身邊美女不如云? 信乙君會守信用的。只待事成,銅鼓鎮就會由他說了算,方圓几十里又會重新認得孟家 的威風了。銅鼓鎮女人確實不錯,集市上轉了一圈,便瞄見好些個水靈清俊的女人。即便那 小食鋪遞給桂花糯米粥的十六、七歲的少女,一張臉也如細膩的糯米粉,白淨圓潤,讓人忍 不住想摸上一把……迷糊著要睡去,忽有悉簌的聲響。他細辯著,斷定是老鼠在屋頂棚上斗 架,他嘟噥一聲,漸漸睡去。 他沒睡得很沉,門板咯吱作響時他有些驚覺,一只手已摸著枕下的手槍了。但他作出又 是老鼠作祟的錯誤判斷后,縮回了手。 等腳步聲捱近床邊,他才猛然想到可怕的后果,驚慌失措地去抽槍,卻已晚了。蚊帳被 撩起時,他禁不住驚叫一聲。他看見暗夜中一個高大的黑影直直地站在床前,手中攥著家伙 。他驚叫著將手中的槍連同套匣摔過去。 那人無疑被打中了,聽到一聲低罵,他的脖頸便被一只有力的手卡住了,同時一硬物抵 在蓋了薄被的胸口。他清楚地聽到噗噗噗三聲,響聲比不上一個吃壞肚子的人放的屁。 孟吉感覺胸口如灌注了滿滿騰騰的沸水,水中又有無數蟻鼠被燙得亂顫亂跳,往他手腳 腦殼和軀干的每道血管每條神經通達的部位逃竄。他蹬踢著雙腳,床板通通地響,被卡緊的 脖頸難受極了。他截力扭動腦袋,感覺到自己光滑的下巴一次次地擦過敵手強壯有力的手腕 。 這時他聽到一個惶惑的聲音: “哎呀,不是他……” 這是孟吉在人世聽到的最后半句話,第二天下午他將作為一個橫死異鄉的外來客商,被 銅鼓鎮那個敲更佬用破草席裹了,埋到鎮外西邊的亂墳坡里。 這樣的歸宿是孟家二少爺絕沒想到的。 20 當日光最后一絲余輝消失在灰暗的天空,躊躇不定的莫天良決定將那個裝著金銀玉器和 戚家藥書的瓦罐重新埋入土里,同時埋下的還有他須臾不離的匣子槍和匕首。他想著羊角塢 老人扶乩上的“鐵”字,害怕身盈金銀玉器會誘致厄運惡虎般扑來。 然后他離開小屋,在月光如水的夜晚,踏上了通往溪口村的山間小路。 他第一次在月光溶溶的夜間走,走過駝背嶺時,他的腳步驚醒了路邊黑松林中一只夜宿 的雉雞,扑騰騰乍響的扇翅聲,使他毛骨悚然地憶起有關駝背嶺上劫道殺人的種種傳說。 下了山嶺,輕松地走過一個村落,便到了溪口。踏上村外那畈稻田中央的泥土大道,他 發覺被月光渲染著的孟家宅院寧靜中變得出奇地迷人。 他按以往的習慣翻上圍牆。騎坐在牆脊上面,他再一次用溫情脈脈的目光環視恬靜安謐 中的院落。屋脊和磚牆如涂了薄銀粼粼閃爍,高大的樟柏槐松越顯得魁偉威武,像披著暗色 斗篷的武士。剎那間他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輕松和歡愉。當你對這世界無所求無所畏懼時 ,才有這樣的享受。童年時代的愉快回憶如井底突涌的泉水汩汩而出。 他和几個小伙伴去鄰村看戲,回村時夜已很深。皓月當空,萬物寧靜如已熟睡,唯几個 孩童高聲朗語,時而扯稚脆的細嗓唱几句不成調的戲文。忽有人低聲道:那是什么?有一物 踞伏道中,閃忽著一對黃亮的眼。他是膽大的,乍叫著沖過去,那物慌亂跑開,一縱一跳的 ,原是野兔。便一伙人大喊大叫圍過去,將那物嚇得不知所措,竟被擒住了。孩童們歡呼雀 躍,預備著撿柴草生火,要將野兔弄了烤熟吃肉。天良攥著那兔,覺出它在索索顫抖,心不 禁一動,將手松開,那物一掙,跑沒影了…… 輕輕一跳,便進了院子。熟門熟路,后屋門的木閂很容易便撥開了。樓宅內靜寂無聲。 走過兄弟的臥房,他想那少年一定早已熟睡。好好睡吧,明天几十里行程夠你那副瘦巴巴骨 頭架子受的。他將攜兄弟重返那個沉寂的幽谷,取出那只陶罐,然后告訴天保,你拿著這些 財物并且有權自由支配。唯有一條:你必須遠離此地去創立家世,憑這本藥書,你能成為一 代良醫。 他悄步踏上樓梯,走近女人的臥房。 門無聲地開了。他看孟嫂倚門站著,緊身貼肉的無袖小褂,一手端盞美孚燈。女人漂亮 的臉頰被燈光襯得異常鮮艷。 “你來啦。” 21 張皇地從二樓窗台跳落時,右腳踝扭了一下。饒雙林倒在牆角邊,痛得齜牙咧嘴,卻不 敢出聲。 他發覺自己太緊張了,旅店內依然寂靜如常。小櫓子消音器效果不錯。可惜那不明不白 死去的家伙使他浪費了三顆毒彈。 他明白是被那女人騙了。 他十分惱火。在蘆葦叢里他完全可以用嚴厲威逼的方式叫她乖乖吐露真情的。女人似真 似假的懼怕,吞吞吐吐的言詞居然迷惑了他。此刻他尋思著,三年前孟瑞的死那女人早知悉 了,或許還是她讓姓莫的對親夫下的毒手!他倆早有奸情,而他饒某卻傻乎乎想以此激使她 對姓莫的產生仇恨…… 他懊惱不已,揉搓著傷痛的腳踝,肚里狠罵著:好一雙狗男女,此刻一定聚在孟家宅院 ,正在床上玩得開心呢,卻讓他在福祿旅店枉殺無辜。這太惱人了! 總算能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動了,他憤然走出被蒙騙的銅鼓鎮。 有一回他受命去孟家宅院取兩支手槍,到過那個叫溪口的小村。他確信不須費力便可在 一小時內趕到那兒。 銅鼓鎮往東有一條五尺寬的路。路旁連綿起伏的稻田,在月夜里比白天更顯廣袤、遼遠 。將熟的稻穗在夜間的和風里輕輕搖擺,散溢出時有時無的清幽的谷香。 饒雙林傍著道邊走,不住抽動鼻子,聞吸著稻香,生出一絲悵然的感觸。二十二歲前他 仍是個規規矩矩的農民,有几畝祖傳田產和新娶的漂亮老婆。那年冬天他抽上壯丁簽,無奈 地穿上了二尺半軍服。半年后他得悉抽簽全是那個保長玩的把戲。他離家不久,保長就和他 老婆明鋪暗蓋了。他攜一把步槍用刺刀潛回家鄉,輕而易舉地拿獲了一雙赤身裸體的奸男女 。魂飛魄散的保長乞求饒命:你要怎樣都行。他冷笑一聲:那好,現在你再爬到那賤貨身上 ,讓老子看著你們玩花樣!他將手中寒光森冷的刺刀橫擱在保長多肉的后背上,咬著牙吼: 狗、你操呀使勁操呀……油燈閃忽映出他一張猙獰不堪的面孔。好現在你們痛快了吧開心了 吧那么輪到我了──他將刺刀高擎,對准那一堆肉身子直直地扎下去。血如噴泉迸激而起… … 他輕輕捋一把半黃的稻穗,掌心即有了數十粒毛糙糙的谷粒。用舌尖舔了几粒嚼嚼,頓 時滿口清甜的米香。不知何故他的眼里就溢出了兩泡熱水,前面清輝光亮的月夜之境便花花 糊糊了。 道路不絕地向前延伸。兩側散落著一些村落和池塘。走著走著他有些迷糊了,弄不清自 己走了多長時間走多遠路了。月光下屋舍、竹林、樹叢、山巒似熟悉又很陌生。蜿蜒的溪流 閃爍幽光。 他想叫溪口這名字的村子,必然位于兩支水流的匯合處。又走一程,前面果然就見一小 村庄,村外有兩股細流草繩般扭合在一起。 他毫不猶豫地向小村走去。 他在村前稍佇,再一次察看地形,確信這便是數年前來過的地方,穿出村子往那邊山彎 一拐,便是獨家獨院的孟氏宅落。 他沒有直插村中小街過,怕驚動狗吠。他從村前的稻田繞個大彎,又從村庄左側繞過一 片竹園,然后走上一條不足半尺寬的田埂路。他不慎又將扭傷過的右腳在濕滑的小路上扭了 一下。這使他不得不停下來,咬牙切齒地揉一通腳踝。 拐過那個山彎,他發現出了差錯:那兒只是一片藤葉茂盛的蕃薯地,連個簡陋草棚都沒 有。 惱羞不已的饒雙林仰臉朝那個渾圓的月亮瞪眼怒罵:“狗日的,你騙老子好苦!” 22 她一直等著。等著夜間來客。她久久地佇立窗台邊,望著碩大的園月從東南低崗緩緩升 起。 她又一次想起十五歲那個月明之夜。裁縫父親鄭重地將做工精細的夾襖交給她。父親說 巧珠你快去,客人高興了會賞你錢買花線的。父親輕輕一推,把女兒推出低矮的小門。那晚 月亮真白。從皮貨商那兒走出來,望見月亮如一團冰坨。那個寒冷的月夜她第一次被迫嘗到 作女人的滋味。她感到身上被月光浸淫得寒怯難擋,兩腿間的疼痛使她舉步維艱。她停住喘 口氣,伸開手掌,一塊銀元被月光照著白白亮亮的。她慢慢蹲下身,將銀元塞進鞋底。這是 她第一次用肉體換來的代價。 站在窗台前,一種強烈的要發生什么的預感如不竭的蟬鳴刺激著她。孟家二少爺,或是 那個殺手,他們終會識破她的謊言,會找她算帳的。她奇怪自己不僅無一絲虛怯,竟有種與 對手拼殺較量躍躍欲試的心境。洗罷澡用干毛巾揩身上的水汽,美孚燈下她細細端詳自己白 腴丰潤的胴體。毛巾擦過棗紅色乳頭生出絲絲痒意。她曾遺憾自己如此丰盈的乳房竟未能有 機會飽含乳汁哺育后代。此刻她隱約覺出她擁有的美貌和丰姿是上天誘使男人墮落的餌食。 或許今晚她才能徹底擺脫身為誘餌的苦痛。 上樓時她拿了一把鋒利的剔骨尖刀,站窗前呆望時,隨手將刀放在窗台右側的角落里。 莫天良攀上纏滿青藤的圍牆時,她恰好又一次因不能入睡走向窗口。她看見牆上黑影一 晃,心底猛顫:來了,果然來了! 那人張開雙臂蝙蝠似的跳下圍牆。她發覺來者那身影和步履是她極熟的。驚定后她淒然 一笑:老天爺真會巧安排。 莫天良那疲憊不堪的氣色使她暗暗吃驚。以往他總是精神氣爽的,來時不忘給她帶小禮 品,几塊綢手帕,一盒脂粉,或一支銀釵。 “我很乏,几夜沒合眼了。”他如釋重負地坐倒在一張藤椅上,歉然地朝她一笑。 她去廚房弄些酒菜上來,給男人斟滿一盅酒。她將身子挨靠過去,作出嬌媚的笑容,“ 今晚中秋節,正寂寞著呢。你來了真好。” “噢,是中秋節么?”男人望著窗外明淨的月色,忽然垂頭嘆息,“糊里糊涂活了几十 年,哪回想過中秋節人團圓?咳,團圓,日后只求留個囫圇身子就不錯了……” 她冷不丁打個寒噤:“你怎么說這話?過節得高興才是嘛,喝酒吧。”她將一只手輕輕 勾住男人的后頸。后頸那塊原很壯實的皮肉松軟多了。女人總比男人更早覺出他們的萎退。 她撫摸著男人松萎的后頸,暗中嘆氣,人活百歲是死,活半載一年也是一死。多少人已 死去,如今輪到你了。不管你作多少惡事好事,現在上蒼要收你去了,然后是我……她奇怪 自己這么想時依然心平無波。喝了半盅酒,臉泛起了紅潤,身上也熱了。她穿件水紅的無袖 小褂,雪白的臂膀和高聳的胸乳散溢出誘人的情欲。 男人目光渾濁,充彌著難抑的色欲:“你還是這么漂亮迷人,就跟三年前我第一次見到 的模樣,一絲沒變。” “世道可變得厲害了。”她妖艷地笑著。 男人的手臂猛地箍住她的腰肢,毛茸茸的臉頰在她裸露的肩臂上摩擦,使她痛痒難耐。 就為這樣,他殺死了那個可憐的男人,僅僅為此!三年里除了這些飽浸淫欲的黑夜,他又得 到了什么?可如今卻要用命來支付了。她這么想著,將一雙柔軟的手臂環住男人的脖頸,將 丰盈的胸脯緊貼過去。男人呼吸越發急促,已被欲火燒得難以自持。 被男人強壯的手臂猝然托起,一只軟底布鞋叭地跌落地板上。她想象著他們正走向一個 古老的祭壇。 她將臉仰轉過去。她看見窗外的圓月被一片薄薄的云翳遮住了大半。也許過會兒,它就 全被遮沒了。 23 看著那黑影翩然落進宅院,天保頓如喝下一碗充了鳩毒的酒。他一直傻乎乎以為只有他 這個男人和她生活在這座幽深寂落的古宅里,現在才明白,這地方早讓那女人難填的淫欲熏 抹得面目全非了。 兩只手攥著窗口的木柵架狠勁搖了搖,木頭咯吱地響,磨破血肉的手掌火燒火燎地炙痛 。他聽到樓板輕響,隔著門縫見孟嫂從廚房拎了竹籃和酒壺走上樓去。女人裸露的玉白色的 手臂夜色里仍那么刺眼。 他想她瞞著人做這種丑事有多少回了?也許她自己也數不清了。表面上她裝得那么文靜 、那么嫻雅,深沉如一口枯竭的古井。女人,真可惡! 他身不由己地出了房間,尾隨著孟嫂。可當他踏上樓梯時,鞋跟便使陳腐的樓板發出呻 吟般的聲響。他只得退下,縮在樓梯底下的暗角處喘息。 他不想躺回床上受煎熬。龜縮在樓梯下他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的父母雙親突然 死去。匆匆到舅舅家接他的大哥臉上布滿悲傷和仇恨。是仇家刺殺了兩位無辜者。因為大哥 領人劫了那戶財勢人家。那年他才七歲,看到父母慘遭毀壞的面容忍不住趴在地上不住地嘔 吐。那天夜里他獨自在一間小屋睡。那是他第一次單獨過夜。暗夜里他總覺有一只持刀的毛 茸茸大手向他逼近。他從床上滾落下來,摟住床腳不停地哆嗦,終于慘叫起來沖到屋外。那 夜的月亮很圓很亮。真怪,他在月光下漸漸就安靜下來了,后來靠著一棵果實累累的杏樹睡 去了。 他慢慢推開后屋的小門。月下的院落全不是白天的景狀。那株摘了果實的蟠桃樹蓬開的 枝丫如一柄奇大的黑傘,月光勻勻地抹在傘面上,底下便映出橢圓的一團黑影。秋虫在齊膝 高的狗尾巴草叢里悠然低吟。遠處村庄傳來幽幽的狗吠。 他茫然地在院里走動,白力士鞋被月色襯得格外顯眼。枯樹枝被鞋底踩著咯咯如骨節間 的輕響。月光下一切都是那么安謐、和諧,連白天被他絞殺得枝葉凋殘的低矮的女貞樹叢, 此刻也被柔和的月光撫摸得平整如熨。他漸漸覺出胸口似落潮的海灘平息下來,身上的肌骨 被月光撫弄得舒軟無力。他綿綿地坐倒在女貞樹旁,覺得自己像只飄浮海面正緩緩下沉的漏 船。 如果不是樓上的聲響驚動了他,天保就如幼時那夜迷糊睡去了。他仰起臉便看見樓上亮 著燈光的窗口映出兩個黑糊的人影。他怔怔地望定窗口,望著兩個人影疊合一起,離了窗邊 ,然后,那燈火也滅了。 此刻古老的宅院便靜似野郊荒丘。月光毫不吝嗇地將清白的光色涂抹在污漬不堪的牆垣 上,竟閃出純如銀白的誘人色調。 他忽覺厭惡和憎恨如決堤的洪水洶涌而至。人世實在是險惡、鄙瑣的垃圾堆,里面充彌 著欺騙、情欲、凶殺和貪婪。天保仰望夜空,一大片如散絮似的云團正慢慢吞噬著渾圓清麗 的月亮。四周寂如墓地。他覺得自己孤獨如一片枯黃的落葉,無能為力地任由風塵驅使。 他難以自抑地在院里走著,衰伏的亂草花株時時羈絆著他的腳,摔倒了,坐起揉揉腫傷 的膝蓋,又站起來走。胸口沉甸而郁悶,似有重石壓著。他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只是這么不 停地走,才稍覺心寧一些。 終于乏極了,步履如鉛。他無力地倚靠在一棵棗樹上。這時他的目光恰好落在橫臥在圍 牆腳下的一張竹梯上。 几乎沒想,他就走過去,搬起那張竹梯靠住已熄了燈的窗台邊。他扶著竹梯一步步往上 爬。年月久深的竹梯被腳底踏得吱悠吱悠響。他看見自己的身影緊巴著積著蘚苔的磚牆,像 只巨大的腹肚空空的壁虎。 手伸上去扒窗台時,他覺出自己細長的手指觸到一件硬物,中指和食指有些刺痛感。他 忍不住輕吟一聲。 現在他已將整個腦袋和大半個胸脯探出窗台了。窗戶竟虛掩著,輕輕一撥就大開了。他 看清了,窗台上擱著一柄尖刀,月光下它晶瑩閃爍如一件玉器。 他將目光探入房內。看到那張床了。月光無法企及那張大床。此刻那上面正扭動著一團 暗白的物體。 是他們,她,還有那個可惡的男人! 24 孟嫂閉著眼睛,感到潮汐正在悠遠處悄然涌動。床上的蔑席被后背不歇溢出的熱汗弄得 油滑不堪。她聽到古老的桃木床架在微微顫動,那聲響時而又被男人濁重的喘息掩沒。 沒有別的男人在床上能像他這樣登峰造極,出神入化。她几乎記著三年來和他創造這種 神奇之境的每一個具體情節。但她也覺察到男人的功力正逐漸消退。他似乎已感覺到了,似 乎在拼盡氣力努力要達到一種輝煌境界。這竟使她生出几分憐憫。她用溫熱的手慢慢撫摸男 人寬厚的后背,覺得那些健壯的肌膚悸動不止如一群驚慌失措的小鼠。 陡然由心底涌出一團悲哀,豆大的淚滴竟從眼角噗噗墜落。想到從此再不會有這樣的激 奮和沖動,甚至沒有了他和她的存在(她想不好該如何處置自己),老天對他們的懲罰是不 是太嚴酷了? 而男人此刻完全溶化在一片如血如火的熱海之中。他覺得自己像一顆正在劇烈燃燒的火 炭,正向熱海中濺落。這種濺落已使他忘卻了任何懼怕、仇恨和痛苦,忘卻了人世間無休止 的爭斗煩惱。他一心一意地對付著眼下這項無比愉悅的工作,全力以赴地向著最后一刻的沖 擊。他覺出那無窮快樂的時刻即將來臨。 他絲毫不曾防備身后。几十年來他時刻防范著別人從前面后背或側身向他攻襲,甚至睡 著也張著耳朵。但此刻他太專注了,而將后背一大片肉體毫無防范地袒露著。 在尖利的刀刃刺入后背,并順第三、四根后肋之間插入心臟,他因為正進入那極其輝煌 的瞬間而沒有必然的強烈反應,甚至沒出一聲。 然而刀鋒卻毫不遲疑地鑽透心臟的薄壁,血像噴泉一樣從后背的洞孔高高躥起,將麻質 蚊帳掀頂得如同鼓包,又散作淅淅瀝瀝的檐水似的往下滴落。 底下的女人更早感覺到襲擊的到來。她耳邊已捕捉到一種異樣的聲響,是人跳躍落地的 聲音。她即想莫不是孟家二少爺或那殺手來了? 她推搡著身上的男人,欲向他發出警告。可她的努力被誤以為是強烈愛撫要求的信號。 她的雙唇被男人的嘴緊緊鉗住,她無法掙脫亦無法出聲。接著就聽到脆如切瓜的切嚓聲。身 上的男人異樣地抽搐起來,兩條腿棒槌般捶打著床板。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扑鼻而來。 她總算推開了壓在身上的男人。他翻仰過去已綿軟不堪,喉嚨口咕咕隆隆地響著。 她掙扎著坐起。這時她看見了殺手,正立在窗邊,像要癱倒似的挨著牆壁,右手垂捏著 刀。月光從窗外射入,將殺手的面孔照得慘白。她如雷擊一般驚叫著: “天保……” “你別過來!”那孱弱的殺手嘶啞著喉嚨朝她吼,“要不我把你也殺了!” “天保你為什么?”她站起來,記不得掩飾自己赤裸的身子,“你知道……你殺了誰? ” “我不管他是誰!我恨他,恨你,恨你們這些……”天保手中的尖刀滴著血,他一步步 往門邊退,“你別過來……” 她頹然望著那少年從門口消失了。 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她呆呆地轉過身,發覺那強壯的男人已停止了喘息和抽動,巨 大的赤條條的身體丑陋地扭成弓狀臥在床上。席面上已漾成一片血的海洋。 25 到后半夜,守伏在駝背嶺的這支隊伍就抵擋不住睡魔的侵擾了。盡管脾氣急暴的頭目不 時用低聲斥罵和凶狠的腳頭警告部下,趴著松樹粗糙枝干的士兵仍撐不住下垂的眼皮。 嶺脊上密密匝匝的黑松林像一方巨大的地毯覆蓋在高高低低的地表。月光在厚密的松針 上閃爍。彎曲狹窄的山道被兩旁披挂的松枝遮掩,只漏下少許斑駁的白點。風吹枝動,生出 幽怨般的低響。 居然沒一個士兵覺察到從他們監視方向背面來的人,腳步聲被松枝的索索抖動聲融蓋了 。隱匿在山道兩旁的隊伍本來就放過了這個不屬于獵物的人。可此人跑到嶺背時卻毫無理由 地用手中一把尖刀狠狠地朝身邊一棵手臂粗的小樹砍了一下。 響聲終于驚動了昏昏沉沉的士兵,他們昏蒙的目光一起射向發出聲響的方位。那刀恰好 又在月光下閃出亮晶晶的光澤。如得到無形的命令,士兵們立刻驅走了睡意,像一群驚弓的 鳥雀呼地從松林間騰起,槍支磕撞了樹干嘩啦啦亂響。 那人顯然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壞了,暗色中這些黑漆漆的身影猶如一群巨獸。他驚恐地 嘶叫起來,撒腿便跑,驅趕蚊蠅似的茫然揮舞持刀的手。沖在最前面的一個士兵逼近他時, 結果被尖刀削過了臉,半個肥嘟嘟的腮幫如爛蘋果飛出一丈多遠。另一個士兵眼看同伴捂著 臉倒在地上亂顫,端起槍瞄也沒瞄就扣動了扳機。 槍聲在寂夜里響如炸雷,悠長的響聲在黑松林里竄來竄去,又如一群驚散的飛鳥飆上夜 空,嘩嘩地向四處散開。 亡命者猝如有一只大手揪住后背,猛地一頓,四肢挺直,身子彎弓一般向前繃成半圓。 這姿勢保持有兩三秒鐘,然后宛若泄氣的橡皮胎,輕緩地癱倒地上。 憤怒的頭目走過去,撥轉那張慘白如紙稚氣未脫的臉看了看,懊喪地用沾滿塵土的皮靴 踢了一下:“八格!” 一息尚存的少年人斷斷續續地吐出最后几個音節:“大哥……哎喲我好痛……” 几分鐘后,這支已暴露目標的伏擊隊伍撤離了駝背嶺。 26 隱約可辨的血跡,使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緩坡。西斜的月亮已淡黃如舊紙的碎片,粘 在坡后一棵大楓樹的枝葉上。 他警覺地握定裝著三顆毒彈的小櫓子,壓低了身子悄悄往坡上走。漸漸地,前面顯現出 一個凝滯不動的身影。 由于走錯路和再次扭傷了腳,他足足浪費了一個多時辰。當他翻進孟家的高牆,隱約嗅 到一絲異樣的氣味,便預感情況有變。宅樓的門虛掩著,推門邁進一只腳,扑面而至的血腥 味就像酒庫的酒氣那樣裹纏了他的全部嗅覺器官。他明白自己已錯過了一場搏殺。 爾后他走進那個零亂不堪的臥房。血水已在席面上凝起一層薄膜。開始他以為被殺的是 孟嫂。但一會兒他搜索到一只沾了血污的紅肚兜。繡有“吉祥安康”四字的肚兜是莫天良須 臾不離的護身寶物。據說連跟女人干那事也不解下的。它是很久以前他母親親手縫制,保佑 兒子平安吉祥之物。 但饒雙林仍不敢確信被殺的必是莫天良,詐死是土匪們常玩的花樣。他走出屋子,活要 見人,死要見尸,就是爛成一堆爛肉老子也要戳你三刀! 他匍伏在地,向那呆滯的黑影捱近。忽聽那邊有話:“你過來吧,我沒槍。” 女人的喉音。是孟嫂。 “他在這兒。你用不著怕一個死人。” 現在他看清了,女人左側有個新挖的不太大的土坑,坑前仰躺一人。是莫天良,套了衣 褲依然血糊糊的身子已有些僵硬,隱約看出面容上一絲無奈的神情。 “是你,殺了他?” 好一會兒,女人才從齒縫中擠出一句:“我就不能殺人?” “你想把他偷偷埋了,叫別人不知道他的下落?” “這不用你操心。” “殺了人,就想輕輕快快逃脫干系?” 暗夜里女人臉上掠過一絲冷笑:“這世上殺人不殺人有什么兩樣?殺人的遲早要被人殺 ,不殺人的也會不明不白被殺,是不?” 饒雙林發覺女人依舊那件暗綠色園袖衫,頭臉梳理得很整潔,細白的面容仍那么楚楚動 人。他不相信這女人竟下手殺死了莫人能敵的匪酋。 “你幫我把死人弄進坑里吧。”女人站起來,顯出很疲累的樣子,“既來了,就干點活 吧。” 他一聲不吭地走過去,托起死人上身,女人扯住兩條腿,將那具冷卻的尸首拋進不很深 的坑底。 饒雙林在坑前立定,看著歪脖扭腿躺在土坑里、往日威風凜凜的匪酋,忽生出兔死狐悲 的感觸。他想到接著該干什么了。他用槍口對准那女人。 “現在,你下到坑里去。” “干什么?”女人平靜地問。 “下去!”他用槍頭狠戳一下她的胸脯。 女人沒有抵抗的意圖。她輕輕一跳,站在坑底,仰臉望著他。 “對不起,現在輪到你了,”他干澀地說,“從此,殺手只有我一個。恩恩怨怨這筆帳 該如何了結,等我什么時候也死了,陰司地府咱們再算帳吧。” 他很快將三顆毒彈射進女人高聳的胸脯。 女人軟綿綿倒下時,輕聲吐出几個字:“我正……想……” 饒雙林沒注意她說的。他如釋重負地噓口氣,掖了槍,撿起坑邊一把鐵鍬,開始往坑里 填土。天快亮了,得利索點。 27 莫天良悄然離去后的第五天,他的屬下收到一份意外的禮物:一件繡了“吉祥安康”字 樣沾滿血漬的紅布肚兜。。 這支隊伍馬上散亂起來。副手“狸貓”自知難以維持,攜兩三親信悄然而去,其他人亦 紛紛走散,或回鄉隱匿,或單打劫道。最下作的是一個叫疤拉的家伙,投靠了日本人,領了 一隊日軍輕而易舉地通過筆架崖,占領了無人防守的銅鼓鎮。 28 几十年后,土匪莫天良的死成了一樁疑案。有關他的死,載入文字的,歷史檔案中僅查 尋到兩則。 國民政府浙西行署辦的《民眾報》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七日第二版右上角載一短訊: 內訌引發械殺 家怨貽誤國仇 據可靠方面透露,邊陲重鎮銅鼓鎮失守,蓋因原駐守該地之抗日武裝莫天良部發生內訌 。莫天良被部下饒雙林所殺,余部即成散沙,不堪一擊,遂由日軍趁虛而入,侵入銅鼓鎮重 地。我國軍曾援兵相濟,苦無接應,只得撤還。一代抗日英杰莫天良未死國難,先喪同胞之 手,實足扼腕嘆息。據悉凶手饒雙林已被莫部下胡健(綽號狸貓)擊斃,真是仇仇相因何時 了…… 抗戰勝利后查繳的日軍文件中發現一份戰報(編號03-176),上面寫著: 我特遣阿部小隊于九月二十八日晚在銅鼓鎮西北十余里稱駝背嶺處,伏擊了地方游匪莫 天良部,擊斃擊傷數十人,余皆潰逃。匪首莫天良當場中彈斃命。我方僅死傷各一人。莫匪 既除,為我挺進戰略要地銅鼓鎮,扼守浙皖公路線掃除了最后障礙。阿部小隊在此役中戰功 卓著…… 關于莫天良之死,未見諸報端文字流傳于民間的有多種。 數月前,一個叫全全的喜愛文學的高中生領我去他的家鄉銅鼓鎮,走訪了許多年老或不 那么年老的本地人。他們對莫天良的死因都有一番精妙的描述,并且几乎沒有完全相似的情 節。 第二天全全又陪我去他舅父家所在的溪口村。站在村西口一株古老的大樟樹下,身材瘦 小的高中生激動不已地指點我看那是孟家宅院,那是埋著莫天良和孟嫂的坡。 曾是孟家宅院的位置上,我只看到一畈平展展的稻田。五月里剛插了秧的水田似青似黃 ,几只烏鴉在泥埂上閑散地踱步。全全告訴我,孟家宅院在解放初曾作為勝利果實分給了几 戶貧苦人家,結果他們沒住几天就都搬走了。說晚上鬧鬼,女人哭男人笑,還有刀劈槍擊的 怪響。而后空屋做了大隊糧庫,再后來因漏水霉爛塌了兩間,以後又塌數間,直至全部倒塌 ,就改作糧田了。 埋過人的那面坡如今是一片茂盛的茶園。正是摘春茶的時節,有似母女二人在齊腰高的 濃綠的茶叢中摘茶。走近時,高中生臉上有了隱約的紅暈。 全全湊過去打招呼,急急地跟她們說了几句。那年少的約十七、八歲,很清秀的面龐, 只靜靜地聽,沒說話﹔年長的婦人朝我瞥了一眼,搖了搖頭:“開這塊茶山我在呢,哪有什 么男尸女尸的。可不能跟別人瞎扯。”那少女便笑了笑,望著全全露出細白的牙。 全全頓然面色通紅,很有些尷尬的樣子。 返村路上,他羞澀地告訴我那少女曾是同學,問我印象如何。我便開了句玩笑,高中生 臉紅紅地笑了。 晚上宿在溪口村。是農歷初八,有月亮。我踱出村外。月光下的田野全然不似白天,水 田泛動魚白,似深沉又似明朗,遠遠近近的山巒如重彩的水墨畫。溪水湍湍,夜里聽來十分 清朗。溪岸有柳樹依依。無意竟撞上約會的全全。未待走近,那個窈窕身影便隱匿了。 我說很抱歉。高中生倒未有沮色,依然興致盎然:“我們在賞月。你看今晚月亮真美! ” 我望了望斜在半空的新月,不錯,月亮很美。它總是很美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