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绝谷重生 时近三更,月清如水。 常宁城北门偏西的城墙上,在两块青石之间,四只砖对叠,上面放着一只瓦壶, 壶下置有松枝,三五火舌漫舔,壶水无人自沸,轻轻地散发着嗤嗤之声。 这时候,一条修伟的身形,悄没声息地,翩然飞临。 来的是一位年约双十,面如冠玉,双目隐蕴神光,英姿焕发,身穿天蓝绸衫的 俊美少年。 司马玉龙在瞥见了两块青石,以及青石之间的水壶之后,脸上喜色顿露。 他四下打量了一眼,便选了下首的一块青石坐下,同时伸手向前,意欲将松枝 向前稍微推送一把,’手甫触及松枝,他忽又倏然缩了回来,同时霍地立起身来, 一面转身西边,一面出声致歉道:“想不到老前辈已先玉龙而来。” 两丈开外的城墙上,这时正有一人迎月含笑而立。 来人也穿着一件天蓝绸衫,看上去,约摸三旬出头,眉如剑,目如星,鼻梁挺 直,唇角微微勾沉,于英俊中,别具一种哲人的深沉风度。 来的是约会的主人,尚心士! 尚心士微笑颔首,一面漫步而至,一面挥手示意司马玉龙坐下。 尚心士在另一块青石上坐定后,先将松火扇熄,弹去残枝余烬,然后从怀中摸 出一只小巧的锦盒,抓出一撮清香的茶叶,掀开壶盖,撒放壶中,又将四块泥砖分 成两组,竖成两个丁字形,再从杯中取出两只以竹纸包着的细瓷玉杯,分放青砖之 上,先为司马玉龙斟了一杯,再为自己斟上一杯。 司马玉龙连忙欠身道:“您老人家请吧,折煞玉龙了。” “能为五行掌门人斟茶,正是老夫的荣幸呢!” 尚心士说着,爽朗地哈哈一笑,神态之豪放脱俗,完全回复了雷溪客栈中的司 马玉龙初次见到他时一样。 茶尽三盏齿留余芳,俗尘为之尽消。 二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尚心士偏着脸缓声道:“仇志……就是我……少侠,你…… 成功了。” 司马玉龙慌忙起身拜倒,恭声道:“五行本代掌门人,晚辈司马玉龙叩见仇老 前辈,谢老前辈大义成全,并请老前辈宽恕日间不敬之罪。” 我们这位身系整个武林安危的一代奇人仇志大侠,他见司马玉龙以大礼重新相 见,并未有所逊让,只在司马玉龙拜毕之后,正过脸来,点点头道:“孩子,你起 来……你目下身为一代掌门,如此相见,实乃太过……不过,老夫与尔祖五行异叟 相交有年。情逾同门,且老夫行年近百,为了令你安心起见,受你一礼也好……孩 子,坐下来吧。” 司马玉龙听得心头一凛,肃然起敬,又是一揖,谢了赐坐,这才正襟坐下。 老人——他看上去虽是那样的年轻,但如天山毒妇跟南海一枝花一样,我们并 不能为了他们年轻的外表而不敬之以老——老人点点头又道:“我们以后相处,可 以随便些……你们五行门风尚如此,大义不苟小节不拘……老夫无所谓,尔祖泉下 有知,见你构严过分,定然不喜。”老人微微一笑,肃容又道:“至于说日间之事, 严格说来,应属老夫不是……”老人微微一叹,声音渐低:“但是,老夫……孩子, 你知道的……也有难言之隐。” 司马玉龙低声应道:“是的,老前辈,玉龙知道。” “但现在一切都成过去了!”老人微喟道:“这真出乎老夫意料之外,老夫自 信当今之世自尔祖五行异叟作古之后,已无人再知老夫行踪,纵能有警觉,也绝对 无法对老夫妄想左右,想不到五行一脉,英才代出,公孙民接长五行门数十年,门 风不堕,有荣无辱,如今,到了你,愈见光大之可期——” “但愿前辈念及先祖情谊,续赐提引。” “一念之左,烦恼滋生。”老人又是一声轻喟道:“老夫遁世数十寒暑,早就 修至心如止水,心如死灰的境界,这次,只因天地帮主金兰系出身五行,为慰尔祖 泉下之灵,想从暗中给予指点,早清彼孽,讵知庸人自扰,平惹是非沾身。” 司马玉龙惶恐地道:“玉龙罪该万死。” 老人摇摇头道:“孩子,你误会了,老夫并非抱怨你呢!日间,老夫那样做, 有着甚多原因。第一,老夫妄图力挽天意,只要推脱得开,总想置身事外。第二, 你的机智远较老夫预估者为高,因之老夫想再试试你的毅力,看你是否会因难而退? 第三,老夫已知你习得了先天太极神功,但火候如何甚为老夫关心,是以正好藉机 查考一番。最后,你说出你已在花娘子面前立有重誓,老夫便暗叹事成定数,已非 人力所能回避的了!” “玉龙孟浪,迹近狂妄,甚感愧作难安——” “关于这一点,你似应自负,但你那样做,纯系激于公义,也可另作别论,不 过,事成过去,重提无益,孩子,你倒是告诉我,你的先天太极神功跟谁学来的?” 司马玉龙敬答道:“华山上代掌门人,梅叟他老人家。” 老人讶道:“梅叟?” “是呀,老前辈!”司马玉龙解释道:“梅叟他老人家生性淡泊,这一点,您 老人家当较玉龙更为清楚。梅叟早于数年前即已传位于女弟子梅男,引身闲退,漫 游名山大川,以送野鹤之志,太极图系无意得自嵩山逍遥谷,玉龙巧遇,得幸领授。” 老人轻唔道:“这样说来,那该是太极式原本了。” 司马玉龙道:“您老得的是副册么?” “是的,”老人又道:“孩子,你能说说正本的形式吗?” “正本除了一幅太极原图外,仅有全部心诀及少许参坐姿式跟三五运用变化。” “没有任何论注?” “没有。” 老人点点头道:“这样说来,老夫算是比梅叟更为幸运些了。” 副册会强过正本?司马玉龙疑忖着,有点不解,但又不便轻易启口发问,只是 以询问的眼光望着老人,等待解释。 老人望了他一眼,点头道:“正副册大致相同,但副册上另附有甚多注解,同 样一种武功,如将正副册分交二人,得正本者不但悟性要高,即令于短期内就能通 盘领悟,其最终成就也将较得副册者缓慢而稍逊。” “原因何在呢?” “正本与副本,均传自道士潘师正,”老人道:“因这种武功是一元大法的支 脉,潘师正可能出身武圣门下,或与武圣门下有着深切渊源。”老人微顿又道: “据老夫判断,潘师正大概怕正本遗失,故将正本收藏起来,仅抄副册辗转相传于 门下,副册由于辗转相传的关系,上面便多了历代修习者的心得,积久成帙,那些 心得皆是一代秘言,珍贵无价,为副册平添无限光辉,后人循而习之,事半功倍, 未经删增的正本,又怎能与之比拟呢?” 司马玉龙听了,恍然大悟。 老人目注司马玉龙,问道:“自见你昨夜与老妖过手,以及今天与老夫拆了一 招之后,老夫断定你对先天太极式只知道了两种功能,一是消解来力,二是反震来 力,是不是?” “正是这样啊!” 老人摇摇头道:“差太多了,差太多了。” 司马玉龙惊问道:“难道它还能更进一步?” “是的,它还能更进一步!”老人点头道:“假如先天太极神功只能做到前面 两点,它的可贵处,也就未免太过有限了,孩子,你知道的,只是这种玄奇武学的 王道一面呢!” 司马玉龙脱口低声惊呼道:“王道?正是呀!它不正是一种王道的武学么?”。 老人微笑道:“怪不得你昨夜要受制于老妖了。” 司马玉龙赧然地道:“老妖很机警,玉龙无机可乘呢。” “这是老妖好运罢了!”老人笑道:“如你懂得如何发挥先天太极的最高威力, 老妖怕不早就窘态毕露了。” 司马玉龙霍然起身长揖道:“敢请老前辈不吝赐教。” 老人颔首笑道:“坐下来,孩子,老夫如不教你,召你来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好,坐下,听我说,现在,你所困惑的,便是对方始终不以真力相向,而你便有英 雄无用武之处的苦恼是不是?” “是的,老前辈。” 老人微笑道:“俗语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你何必一定要等别人的来力呢? 你自己不是也有吗?” “那岂不成了两下全凭真力样拼?” “似是而非。” “玉龙不懂。” “原图上可有一式两掌相对的姿势?” “唔……有的” “那是什么意思?” “不是指太极生两仪吗?” “大错而特错了!”老人道:“这样说,仅是就式解式,但你如见过副册上的 注解,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唉,孩子,你知道这一式之被悟透,曾费去多少前人的 心血啊?根据副册记录,它是第七代一位名叫全非子的前辈苦参了十五年,才得到 个中真谛,这一式叫做‘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 “是的,孩子,你看到过一种愈弹愈高的绵体物质吗?且把它当做我们本身的 真气吧,你以左掌吐劲发向右掌——右掌发向左掌也是一样——右掌施以反震,像 我们太极真气反震敌人。一般,左掌受震,如法炮制,这样,一次往返,劲力可增 一成,循回不已,真气弥溢于周身,身形所至真气随之,似守实攻,敌欲攻,虞我 反震,敌欲守,势所不能……孩子,你还能说先天太极式只是一种王道武学不?” 司马玉龙顿然大悟。 他低头回味了好半晌,这才抬头嗫嚅地道:“谢谢老前辈,晚辈完全领悟了…… 不过,关于今后花老前辈那边……还有,花老前辈为什么这样辛苦的……请老前辈 别见怪……这些事,晚辈也许不该问。” “孩子,你纵不问,我也会说呢。”老人喟然叹道:“人,谁都会有一段年轻 的时候,老夫这段公案正是年轻人极易轻犯的错误,这种错误一经造成,常能令人 痛苦一生,唉唉,我老了,我的错误既已造成,本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但如能今未 来的年轻人不再蹈此可怕的前车之辙,为来生多种一点善因也好。” 老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抬脸朝司马玉龙悠然问道:“孩子,老夫跟三色老 妖之间的一段恩怨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一点点。” “谁告诉你的?” “衡山派老前辈,了了上人!”司马玉龙说着忽然心头一动,强定了一下心神, 若无其事般地向老人淡淡地反问道:“老前辈,您老跟他老人家过去有过交往吗?” 老人摇摇头,缓声道:“没有——我们虽是同一个时代的同道,却始终没有碰 过面,我知道他,他也可能知道我,我知道的他,极为有限。但老夫相信,他所知 道的老夫也绝不会太多,孩子,是这样的么?” “您老猜对了。” “六十多年前,白山黑水一带,三色老妖的门下和党羽,无恶不作,遍地皆是, 而老妖意犹未足,竟然单枪匹马地闯到中原来,倚仗着一身诡绝的武功,视中原武 林如无物,就当老妖在中原武林耀武扬威,大肆杀戮之际,老妖的故乡老巢,党羽 门下,却给一位去自中原,脸蒙罩纱,自称仇志的年轻快士,扫荡殆尽。” 老人说至此处,朝司马玉龙微微一笑,又道:“孩子,了了上人所告诉你的, 是不是这些?” 司马玉龙听了,心头不禁突突在跳动起来。 “几乎是一字不易——”他脱口低声惊呼道:“老前辈,您,您怎知道的?” 司马玉龙话说出口,顿感冒失,心下颇为后悔不安!但老人却平静地笑答道: “这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孩子?这是那个时代,人所共知的一点啊!” 司马玉龙哦了一声,心头是既感释然,又感怅然。 流萤点点,月洁如洗。 夜,很静,也很美,但却有些落寞苍凉。 沉默了片刻之后,老人为自己面前的空杯斟满了茶,饮用了一口,微喟一声, 又继续道:“谈到老夫跟南海一枝花之间的这段公案,就不得不先自三色老妖身上 说起。是的,没有错,在六十多年前,去白山黑水的,就是老夫我!跟武林中传说 的完全一样:我几乎杀光了老妖的门下和党羽——后来方知尚有一人重伤未死。” 老人又道:“要说这事曾带给老妖无比的痛心和刺激,我承认,因为那是的的 确确的事实。如再说老妖因而对我姓仇的结下不世深仇,也在情理之中。我姓仇的 既然敢做,就敢担当,我当时早有成算在胸,只要他老妖有能耐找上了我,凭武学 了断,我姓仇的,决不回避!” 老人脸色一整,又道:“孩子,说到这里,我必须先解释一点:老夫当年,虽 然有着一般年轻人的好胜之心,但绝不同于老妖的天性嗜杀!同时,老夫之所以那 样做,也并非自以为当年在武功上的成就一定在老妖之上,所以没将老妖放在眼里。 如果你问我究竟为的是什么?孩子,我可以用一个最简浅的例子来说明它,就像你 今天舍命对付声威浩壮的天地帮一样,一切缘起于我们是一种将是非黑白分得太清 楚,看得太重要,无法稍于容忍,似愚似直的武人!” “所以说,站在我这一方面而言,虽然是为的武林人公义。公益,问心无愧, 但如果老妖于事后以武人了断恩怨的正当方式找我姓仇的报复,老夫纵落个身败名 裂,除自怨学艺不精,咎由自取外,也绝无话说,因为那是人情之常,谁处在老妖 的地位,谁都可能那样做,谁也都应该那样做!” “难道老妖没有那样做么?” “他做了,”老人恨声道:“但他用的是人间最为卑劣的一种手段!” 司马玉龙失声道:“老妖他怎么了?” 老人被司马玉龙如此一问,星目陡张,双目中射出两股带芒冷电,冷笑着在司 马玉龙脸上迅速一扫,直扫得司马玉龙心神一凛,几乎打起寒战来。尚幸那种慑人 的神光稍现即隐,旋即自老人双目中消失。老人缓缓垂落眼皮,摇摇头,端起茶杯 喝了一口茶,这才以一种带有苍凉意味的音调苦笑着道:“孩子,你是问老妖他怎 么做的么?唉……但愿你能相信……更希望这是老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向 他人剖自所说的话……唉,老妖他怎样做的呢?……他太卑劣了,为了私仇,他竟 退着一时的口舌之快,轻轻易易地将两个年轻人的一生幸福毁去了……那两个人便 是花娘子和我!” “啊?” “直到数十年后的今天,花娘子和我虽然都仍活着,但苟活了数十年的,只不 过是两具有血有肉的躯壳罢了,两颗心之间的信赖、尊敬、以及无数的青春,则早 在数十年之前,便已一去不再地永远死去了!” “老妖在您俩之间制造了误会?” 老人点点头,偏脸望向远方的夜空。 司马玉龙低声请求道:“老前辈,关于……误会之起缘……晚辈能知道得更多 一点么?” “当然可以——”老人掉转脸来静静地道:“老妖说:我趁他远离长白之际, 以暴力奸污了他一个女弟子,事为他的男弟子闯破,我怕丑行张扬,于是乃有杀人 灭口之举。”老人说到这里,惨然一笑,又继续说道:“就这么多了,孩子,我都 告诉了你啦!” 司马玉龙听得血涌喉头,两只手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老人腰了他一眼, 点点头,又摇着头平静地道:“孩子,你也感到不平么?……唉,事情都已过去六 十多年了,纵然不平,又有何用?……不过,孩子,能得到你的信任,已够老夫安 慰的了。” 老人说着,竟然微笑了起来。 司马玉龙感到一阵难以言述的心酸,老人的微笑像一部打开着的情劫沧桑史, 令人不敢正视,他默默地低下了头。良久良久之后,他方挣扎着抬起头来,皱眉问 道:“而……花老前辈,她……她竟信以为真么?” 老人淡然一笑道:“否则怎会有今天的这段公案呢?”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终于毅然而然地仰脸道:“老前辈……请恕晚辈放肆…… 晚辈以为,当年之错,仍在您老!” 老人毫不在意地微笑道:“哦,是我错了吗?” “经过误会的情感就像经过了苦难的人生一样,它将会变得更为坚实,更为可 贵!”司马玉龙鼓着勇气,又道:“凡是误会,均可解释,老前辈当年也许已经尽 了力,但晚辈总觉得……像这样一件可悲的误会,居然能在您老以及花老前辈这等 身份的人物之间持续了六十寒暑之久,应非三色老妖一番空言所能为力!” “是的,孩子,你没有说错。”老人点点头道:“关于这一点,老妖只能负一 半责任——他也没有一手离间我眼花娘子的能力——另外一半,实在错在我们自己。” 老人顿了一下又道:“孩子,请你听清‘我们’这两个字,是的,老夫我也有错, 但非像你想象的那样多。” “至于事后的解释,那的确是我的事——”老人说着,缓缓伸出了左臂,展开 右掌,送到司马玉龙面前,又是惨然一笑道:“孩子,看清没有,你以为我左手上 的这只小指是天生断缺了的吗?” 司马玉龙低声讶呼道:“您老……曾经……在她老人家面前起过断指重誓?” “而我当时得到的答复是:‘走远点,别让我再见到你!’”老人缩回左臂, 淡然笑道:“有一件事老夫颇引为慰,那便是老夫遵行了她——一位爱过我,也被 我爱过的人——的吩咐,历一甲子而不渝!” “啊啊……一甲子……六十年。” “一段很长的日子吧,孩子!”老人喃喃地道:“尤其在那些月明之夜或是风 雨之夜……我为自己的定力,从忧虑到自豪……”老人说到此处,突如警觉了什么 似地,嘿了一声神色立即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他朝司马玉龙蔼然一笑道:“孩子, 假如你是我,你能做得到吗?” 司马玉龙低头嗫嚅地答道:“老前辈,玉龙错怪您老了……但您老当然也知道 她老人家在四处找您吧?” “我知道,孩子,只是迟了几十年罢了。” 司马玉龙仰起脸,恳切地道:“错误能被发觉,永不嫌迟……老前辈,哪方面 您都比晚辈知道的多,玉龙说多了,只有惭愧……但望老前辈能体谅玉龙的一片至 诚才好。”老人听了,半晌无语。 最后,老人注视着司马玉龙,点点头道:“现在,事实演变至此,你既不是为 自己向老夫提出要求,老夫也非为了自己而答应于你,我们均是身不由己……唉…… 孩子,老夫就依了你吧!” 司马玉龙大喜过望,慌忙整衣起身,拜倒于地,叩谢了老人的允诺。 老人也不逊让,任司马玉龙拜罢,他默默地收起茶具,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精 致黄色锦囊,递在司马玉龙手上,肃容交代道:“囊内所盛,乃为我眼花娘子之间 的唯一信物,望你好好收着,此去九嶷山,你可便宜行事,如果花娘子从中阻挠, 你可以告诉于她,正邪最后了断,无论何时何地,我必到场……好了,不早了,孩 子,你去吧!” 老人说毕,一挥手,即便掉转身躯,流云似地飘落城墙,霎眼不知所之。 这时天已五更左右,司马玉龙朝着老人消失的方向,又虔诚地施了一躬,然后, 他直起身来,站立在原来的地方,痴痴地望着远方夜空,不言不动,他什么也没有 去看,什么也没有去想,一直痴立到天色大亮。 三天之后,司马玉龙抵达永州府东的宁远县。 宁远县为南下九嶷山的必经之途,九嶷山即在该县之南约六十里光景。 九嶷山又名苍梧山,方四百里,古传舜崩苍梧之野,葬于女英峰下,女英,九 嶷九峰中之第六峰也!九峰全名为:“朱明”“石城”“石楼”“娥皇”“舜原” “女英”“箫韵”“桂林”“杞林”。 数百年前哄传武林之一元经大会,即举行于第七峰策韵峰顶。 由宁远赶向九嶷山南麓,不过是一日脚程,这时是夏末秋初时节,气候已不似 前些时燠热,正好赶路。岳阳大会决定的会面地点在九嶷山第四峰的娥皇峰下,司 马玉龙因路上耽搁了好几天,且于来路上一个与会的熟人也没有碰到,怕众人均已 先他而至,为等他一人而误了大事,所以在镇上备了点干粮和洁水,理好盘龙宝剑, 略事调息,即又起程上路。 出得县城,因这儿已入九嶷山区,抬头所见,尽是起伏不定的山路,司马玉龙 问清了方向,睹定了地势,便将身法展开,飘若流云般地径往绵绵不断,起伏如诗 的山路中奔去。 约莫午牌时分,司马玉龙来至一座谷口。 他不敢贸然而入,停下步来,打量之下,只见入口宽仅容得双人并肩通过,往 上四五丈,两边岩壁即已相合,有如两老偻背拱手相接,谷内阳光黯淡,显示着肠 径的盘旋曲折,再看两边,山势一派绵延,一望无尽,显然此谷乃唯一通路! 司马玉龙正在犹疑之际,忽然瞥及谷口半倒着一块陈旧的路牌,上前扶起一看, 只见上面写着两行笔划模糊,字体歪斜的墨笔字: 此谷险恶十分 行旅最好绕道 看样子似为附近好心的猎户所设,但以木板腐旧的程度来看,也不知是哪年哪 月的事了,司马玉龙看了又看,不觉好笑地忖道:“我也真是——要说险恶难道还 有比直闯天地帮更为险恶的事么?我若连一条狭谷也不敢通过,岂非笑话?” 心意既定,豪气顿生! 长啸一声,气贯百脉,身体立感轻灵若叶,脚尖一点,便如脱弦之箭般地射向 谷中。 谷径虽然狭窄曲折,但见野草折断横倒在地,足证常有人迹经过,走了里许毫 无任何异状,司马玉龙越发定下心来。 片刻之后,司马玉龙忽见前面茶道窄狭,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心中不禁暗忖道: “这种地方如果稍有崩塌,归路岂不一下断绝?” 他心中尽管如此想,除了暗中提神戒备外,脚下并未停留,眨眼之间,他已以 最快的身法穿越而过,过了这段狭道,谷径向两侧作放射形之张开,且似有逐渐宽 阔之趋势,心下不由得暗暗一喜,他喜意尚未平息,陡间身后一声微响,急回头, 只见那狭窄之处已被接下了一道石门! 司马玉龙顿然省悟:中了天地帮的诡计了! 他急迟半丈,立身于谷中最宽之处,抬头问目向上打量,两壁如削,高达百丈, 纵有绝世轻功,也将无法飞渡。他恨恨地一咬牙,本想回到石门那边去查察一番, 但转念一想,知道那样做除了浪费时间,必是一无所获,假如石门可以轻易毁去, 天地帮苦心孤诣设它何用? 这时候,岩壁间有人嘿嘿一笑,笑声一现,旋即远去! 司马玉龙突然忖道:“不好,被困在此谷中的,一定不止我一个。” 司马玉龙此念一生,心中不禁大急,霍地拧转身体,运起先天太极真气,施开 大腾挪身法,急如流矢似地朝前路飞奔! 前路盘旋更甚,唯仍无任何异状,又是盏茶光景,司马玉龙只觉眼前蓦地一亮, 前路猛然开朗,抬头问目一看,不由自主地喊出一声“啊呀”,完全怔住了! 司马玉龙看到了些什么呢?。 原来眼前是一片宽约十丈方圆的空地——北邙天龙老人,少林正果禅师,衡山 一瓢大师,武当上清道长,昆仑驼跛二仙翁,华山一朵梅,以及天山毒妇祖孙,降 龙尊者,笑脸弥陀,玄清道长,玉清道长,华山金龙五剑,当今武林各门各派的精 英,一行一十八位老少男妇英豪,一名不缺,正背背相向面向四方,形成一个紧缩 的圆形,席地运神盘坐,鸦雀无声。 四面八九丈高的悬岩之上,烟雾蒸腾,人影幢幢,这时,烟雾中一个嘶哑的喉 咙大笑着道:“好了,最后一名也到啦!” 发声的,仿佛是伏虎尊者。 司马玉龙心头一凉,勉强定了一下心神,朝四面岩壁上查察过去,看出四壁在 九丈高处——那是任何好手轻功所不能纵达的高度——凿有一圈人工蹬道,蹬道上 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身穿黑绸对襟紧身短打,并在左右胸前分别绣有“天”“地”两 个血红大字的天地帮徒,总数不下三百余名之众,每隔一二人,就有一人手执一根 烟腾雾绕的火把,其余的人则手捧干草一束。 较均匀的西南方,帮徒们身后,彩绫浮现,好似遮阳伞角,司马玉龙知道那可 能是天地帮主存身之处。 他不暇细察,收目抬头,将目光射自刚才发出笑声的左侧,嘿,”只见上面四 个技大红罩尘的人成前一后三之式站立,正是天地帮四位男性金牌香主:外堂香主 冷面金刚韩秋,执法堂香主黑手天王萧昆,护法堂香主伏虎尊者朱罗,巡按堂香主 巫山淫蛟孙顾影。 前面一人,高高瘦瘦,目露精光,脸蒙寒霜,他,就是冷面金刚。 司马玉龙抬头仰脸,正好眼向下俯视的冷面金刚韩秋四目相接,司马玉龙冷笑 一声,双目神光陡射,冷面金刚木然无情地们开了脸,避过司马玉龙的目光。 这时,隐约听得黑手天王道:“韩秋兄,小弟对我们那位内堂罗香主始终有点…… 要等司马玉龙,也是她的主意,她看上去是好意,一网打尽……但小弟总怀疑她有 意拖延时间,给敌方生变机会。” 冷面金刚闻言低喝道:“我知道……昆弟口头谨慎点……朱香主,请示吧!” 伏虎尊者蓦地发出一声尖锐厉啸,四壁立有无数啸声作答,刹那间,啸声此起 延续落,万谷回应,所有的帮徒,神情立显紧张起来,手中火把高高举起,一齐偏 脸望向南岩,似乎只待南岩号令一出,便立即掷下干草与火把。 情势险恶,有如一发千钧。 司马玉龙一个游龙式,飞落在面对南岩的天山毒妇面前,躬身一揖,急声道: “老前辈,玉龙来了,现该作何处置?” 毒妇启目静静地道:“孩子,此次错在老身一人……一言难尽,能逃此劫,以 后再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只寄望于南海一枝花……可是,老身早已喊过话, 花娘子似乎真的没来,金兰这丫头好毒的心肠!” 司马玉龙促声一诺,霍地掉转身躯,面对南岩岩顶,提足先天太极真气,沉雄 有力地,一字一字地扬声喊道:“司——马——玉——龙——谨请——南海花老前 辈——速——出——答——话!” 连喊三遍,无人应答。 帮徒们的喧嚣嘈杂被他这种震金碎玉,宛若虎啸龙吟的声浪压制得骤然敛灭, 但在他喊声一歇之后,旋又死灰复燃起来。 司马玉龙心头大急,情急之下,突然智生,他运足一口真气,改变了一下语调, 重又高喊道:“喂,紫姝,红姝——你们两姊妹在不在?” 喊到第三声,一个脆生生的回音来了。 “在呀!” 脆语歇处,二条娇俏身形,飘然出现于蹬道边缘,执火帮徒,纷纷侧退,两女 一着紫衫,一着红杉,面目均极娇媚可人。这时,两女均以素腕叉于纤腰之间,一 副天真而略显稚气的神态,她俩双双含笑注视着司马玉龙,似乎全然无视于这四周 剑拔弩张的危急之气氛。 司马玉龙不禁在心底暗叹道:“比起凤妹,她俩又显得稚气多了!” 司马玉龙正待开言,红姝已然纤手一指,笑道:“喂,司马玉龙,做什么你要 跟他们死在一起呢?我跟姊姊都知道我们师父喜欢你,噢,还有那位闻人妹妹,你 们两个要上来么?” 司马玉龙听了,又气又急又好笑,但于此紧急关头,他也无暇去计较这些,他 想,紫姝也许懂事些,于是,他微微移动了一下身躯,面对着紫姝微微躬身道: “欧阳女侠——” 司马玉龙一言未毕,红姝已然一扯紫姝衣袖,嗔道:“这人仗着他是什么五行 掌门好狂,他不理我,姊姊,你也别理他!” 紫姝一拂衣袖,怒道:。“别吵,先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好不好9” 司马玉龙见此情景,初衷顿改,他想,如果跟她们两个如此缠搭下去,只有误 却大事,倒不如来个长话短说,釜底抽薪,重点突破!于是,司马玉龙脸容一整, 挺胸大声昂然问道:“两位欧阳女侠,有一事请教——你们敬爱你们的师父不?” 双姝果然一怔。 司马玉龙紧接着又道:“贤姊妹可知道令师此番远来中土所为何事?” 双姝一致点点头。 司马玉龙大声道:“您俩愿她老人家素愿得偿否?” 双姝齐声道:“当然——” 这时,东壁啸声又起、司马玉龙知道是冷面金刚等人唯恐半途发生变卦,而在 二度催请帮主下令,事情紧迫,乃数句变作一句,向上厉声喝道:“两位女侠听清, 即速转禀令师,仇志仇大侠,司马玉龙已经为她老人家找着了!” 岩顶一声惊啊,身后一声惊噫! 岩顶惊啊出于南海双姝,身后惊噫则发自各派群侠! 双姝面面相觑,都显出了焦急之色,红姝不住地道:“这怎办,这怎办?” 司马玉龙心头一冷。 紫姝也朝道司马玉龙皱眉俯喊道:“谢谢你,司马玉龙……你说那位仇大侠在 哪里啊……告诉我,我们会转告家师,不骗你……家师她老人家此刻真的不在哩!” 司马玉龙听了,如冷水浇顶,周身凉透,他灰心之极,突然引发中气,仰脸厉 声狂笑道:“仇老找到了……哈哈……生死固然有命,但花老前辈啊,您该知道, 我司马玉龙纵令有负别人,可不曾有负于您老呀……如今我司马玉龙抱憾而殁,说 不得只好对不住您老人家了……哈……哈……哈……难道这是您老翼护天地帮的报 应么?哈……哈……天道……果然好还。” 身后,毒妇低声呼唤道:“玉龙,来这儿,事到临头,我们只有牺牲一部分人 的生命,以藉力腾渡之法,让一部分人冲上岩顶,其余留死谷中,你如气坏了,岂 不……” 这时候,一条血幡自南岩帮徒们身后冉冉升起,四壁帮徒,响起了一阵欢呼! 谷地上,六大名派掌门人以及天山毒妇霍然起立! 毒妇沉声下令道:“司马玉龙、梅男、闻人凤、笑脸弥陀韦侠、降龙尊者赵侠, 以及玄清、玉清两位道长,你们七位……准备……冲上东岩……其余诸人……准备…… 合力以掌风托送!” 司马玉龙忙道:“不,老前辈,玉龙留下!” 毒妇怒喝道:“现非推让的时候——各位——请准备!”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一个幽细但极清晰的声音忽自远方传来:“金兰, 慢点,我来了!” 音调甜美,恍若仙乐。 说也奇怪,这寥寥数语竟有着无比的力量,数百帮徒的喧嚣骤然平息得岑家如 死,那条刚升起了一半的血幡也慢慢,慢慢地落了下去。 血幡甫落,南岩岩顶上立即出现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妇,那少妇,年华三十左 右,蛾眉风民脂粉不施,未语含笑,妩媚婀娜,但不脱一种贤淑端庄的气质。 南海一枝花,终于来了! 司马玉龙越众而出,其余诸侠则依序重新就地坐下,这时,南海一枝花以素手 一指司马玉龙,蔼然笑道:“孩子,受惊了吧?” 司马玉龙抗声答道:“遗憾而已,受惊则未必!” 南海一枝花哦了一声道:“憾自何来?” 司马玉龙大声道:“日前别后,老前辈跟晚辈司马玉龙均完成了一件惊人之举, 设若老前辈再迟来一步,晚辈就无法与老前辈将彼此的杰作相互夸耀一番,其非遗 憾而何?” 南海一枝花怔了一怔道:“孩子,你语气里好像充满了忿怒,你完成了什么杰 作,老身又完成了什么杰作?孩子,你能说得清楚点么?” 司马玉龙冷冷一笑道:“晚辈吃尽千辛万苦为老前辈找到了仇老前辈的下落, 而老前辈却于同时苦心孤诣地将我方一行悉数诱人绝谷,冀日举手而焚,一网打尽, 我们彼此所做的,均在对方的意料之外,说它们是两项相映成趣的杰作,又何不可 么?” 南海一枝花轻啊一声,丽容微变。 “这样说来……而是真的了……”南海一枝花喃喃自语了一阵,抬起脸,脸容 一整,以一种稍显异样的声调向司马玉龙说道:“是的,司马少侠,你这番话,颇 出老身意料之外,但有一点,老身必须先向少侠解释清楚!” 南海一枝花说到此处,用手一指身后又道:“当今武林各门各派的负责人,十 九都已在此,而天地帮自帮主以下,也都全在,老身的话,完全可以当着你们两方 说明:你们双方都当知道,老身不问江湖上的是非恩怨,已非一日;而老身此番远 来中原所为何事,你们双方也都非常清楚,老身暂居天地帮,纯系一种作客身份, 派有派律,帮有帮规,行事之权,操在掌门或帮主,天地帮要怎样对付你们,就像 你们要怎样对付天地帮一样,老身全管不着,而老身向你们双方的要求也是相等的!” 南海一枝花顿了顿,又道:“对你们,老身希望你们在跟天地帮了断恩怨之先 为老身找出一位前辈人物,仇志!对天地帮,老身希望他们金帮主暂赋老身一份谏 阻之权,仇老一天不出面,老身就保证他们不受任何伤害,少侠,你刚才看得很很 清楚,老身一声传呼,该帮立即收回待发之命,这种稀有的礼遇,很令老身感激, 老身于此,先向金帮主致谢!” “前辈好说……折煞金兰了!” 娇语如丝,自南海一枝花身后幽幽飘出,阖谷皆闻。 司马玉龙轻轻一声冷哼!南海一枝花继续说道:“这就是说,天地帮有权依他 们的意思行事,如老身认为必要,可以建议更改或停止,这便是老身承该帮帮主暂 时赋予的谏阻之权。说到这里,老身可以简单地告诉少侠了:这次你们的遭遇。老 身事先完全不知!” 南海一枝花说着,好似感触了什么似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以那双明如秋水, 秀丽有神的凤目在谷中扫视了一遍,又转向司马玉龙,继续道:“这一点,凭着老 身曾是五行异叟同一时代的人,小侠应该信任我……老身可以举个相反的例子来说 明它,像你们一行,步步逼近九嶷山,老身大体上早已知道,但你们究竟计划着于 何时何地向天地帮下手,老身不清楚,也无意清楚,老身只在等待,等待那无可避 免的最后一天——那才是老身考虑应否干涉的时候。” “现在,”南海一枝花柔和清脆的语音忽然有点暗哑起来:“少侠说,你已找 到了他,仇——志,这——这很好,他——果然还在——能早日跳开这种是非圈子, 老身很高兴,更望你们双方都能将老身这次莫名其妙的横身硬阻忘却——少侠,你 如现在就说出来,有顾忌么?” 司马玉龙道:“他老人家现下的身份是药商尚心士!” “伤心氏?” “尚武的尚。人心的心,士大夫的士。” “唔……他的面貌生做如何?” “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唇角微微勾沉,看上去具有一种哲人的深沉风度。 老前辈,这是他老人家的真面目叱?” 满谷无声。 南海一枝花倾神谛听着,司马玉龙每吐出一个字,都为她丽容上带来一种微妙 难察的变化。司马玉龙说完,她的神情也随之呆滞了,她没有理会司马玉龙的反问, 却自顾自地呓语喃喃念道:“早就知道……他……不会变的……果然……还是老样 子。” 良久之后,她方抬起呆滞的目光,木然问道:“孩子……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玉龙不知道。” “啊?”她这才有如自一个遥远的梦中惊醒过来,促声问道:“那,那不等于 没找着他一样么?” 司马玉龙暗忖道:“这怎么回答好呢?唔,有了,他老人家既许我便宜行事, 我就代他老人家自作主张一番,他老人家谅也不至于怪责吧?” 于是,司马玉龙仰脸聚音答道:“您老如现在立即离开天地帮,他老人家会去 找您,否则订个日期,他老会来。”南海一枝花听了,凤目中华光四射,她在司马 玉龙脸上打量了好几眼之后,悠然一笑道:“孩子,你在说出这话时,显得颇为犹 疑,语气也显得颇为勉强而不够坚定,孩子,实说了吧,这是你的主意么?” 司马玉龙暗道一声:果然不愧是前辈异人! “是的!”他直认道:“因为他老人家许过晚辈便宜行事。” “既然如此,你身上该有他的信物了?” “有。” “什么呢?” “晚辈可以拿出来给您过目。” “不必了,孩子,说出它的名称或形状也就行啦!” “晚辈尚未打开看过呢!” 司马玉龙说着,忙从怀中摸出那只黄色锦囊。他将锦囊托在掌心,平举过顶, 大声道:“就是装在这里面!” 南海一枝花朝司马玉龙掌心瞥了一眼,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充满疑讶的轻噫,就 好像她以前从未见过这只锦囊似的。 司马玉龙的目光系循自掌心上的锦囊而上,以致因瞬息之差而忽略了南海一枝 花面部神情之变化,他这时扬声问道:“要打开不,老前辈?” 南海一枝花促声道:“打开——打开它!” 司马玉龙点点头,然后细心解开了扎于囊顶的丝绦,伸入右手食中两指,探囊 谨慎地夹出一件色呈深紫,长约寸许的杆状物事,这时,岩顶的南海一枝花,一直 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司马玉龙的一举一动。 司马玉龙将那件无以名之的信物置于掌心,反复看了几遍,始终不识其为何物! 最后,他无可奈何地抬起了头,一看之下,他不禁暗吃一惊,此时的南海一枝 花,素腕微扬,右手五只春葱似的玉指张向司马玉龙,根根指头,都在颤动,芳容 也因激动过度而呈现着一片苍白。 她容得司马玉龙抬起了头,纤腰浅折,粉颈微引,右手虚空前抓,以一种迫不 及待的神情,向下面颤声喊道:“啊,少侠,托高点,再托高点,它——它是?” 她颤声喊问着,右手五指抖动不已,像要延伸到向司马玉龙的掌心,又似在比 着一种只希望司马玉龙一个人明白的手势,娇躯前倾,不住战抖,其势危若孤枝上 倒悬腾扑之刍禽,望之令人心跳晕。 司马玉龙原拟摇头作答,今见其状,心头一震,猛然省悟过来。他情不自禁地 又朝掌心瞥了一眼,失声一啊,忙不迭地仰脸向上不住地点着头,只见南海一枝花 挺直娇躯,凤目徽闭,丽容无色地微微挥着素手道:“好了,孩子,收起来吧,我 知道了。” 司马玉龙心头涌起了一阵无名的难受之感,他默默地将那件在这世上也许只有 三个人识得的“信物”,重新纳入锦囊,慎重地放回怀中。他仰着头,等至南海一 枝花的激动平息,缓缓启目之后,方向上躬身正容道:“玉龙恭候前辈示下!” 南海一枝花浑似未闻,她呆立着,失神地望着虚空,默无一语。 良久良久之后,她方自远方缓缓收回了眼光,轻啊一声,偏低着苍白素脸,有 如大病初愈般地柔弱说道:“我等他来……孩子……这样说……你就代他订个日子 吧!”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毅然抬头道:“今天是七月初三,老前辈,四天之后如何?” “七月七?” “七月七!” “七夕之夜——好的,孩子——依你的了。”她望着司马玉龙,无限慈和地点 点头道:“七夕之夜,三更正,我们大家在九嶷山第七峰,箫韵峰,昔年武圣夺经 的老地方相见。” “晚辈遵命。” 南海一枝花说毕,又转向身后道:“金帮主,老身擅作主张,你同意吗?” “但凭前辈吩咐,金兰无不从命!”娇语如丝,宛似燕啭莺啼,传自南海一枝 花身后,语丝微顿复续清晰如耳语,全谷皆闻:“开谷——本帮众徒,一体总退!” “只要他不负你,老身无意背信!” 南海一枝花说完了最后这两句,朝司马玉龙点点头,旋转身躯,向双姝一招手, “率先腾身而起! 嗖,嗖,嗖,如乱蝗掠野,不消片刻,天地帮徒已走得一个不剩。 司马玉龙默默转身,谷地上诸人也均起立,司马玉龙走向毒妇,才待开口之际, 闻人凤已抢着一拉毒妇衣角,仰脸问道。“奶奶,天地帮的人真的撤走了么?会不 会还有阴谋?” “不会了,孩子。”毒妇抚着爱孙的秀发,微笑地说着。”跟着,笑意立敛, 深深一叹道:“若不是你玉龙哥哥……唉,丫头……奶奶真的老啦!” 司马玉龙低声问道:“老前辈,你们……怎会……这是怎么回事?” 毒烟摇摇头,叹道:“都怪老身过分谨慎了些,老身总以为大家走在一起比较 安全,彼此有个照应,便抢先在宁远拦截了他们诸位,想不到几乎遭了不复之劫。” 这时,笑脸弥陀突然嚷道:“老前辈,请您别再提了好不好?” “有甚提不得呢,韦侠?” “好了,好了,”笑脸弥陀脸红如柿地跳脚道:“老前辈,您如再不骂我韦吾 两句,韦吾不死给你们大家看,就不算是个人!” 司马玉龙见状,哦了一声,有所领悟地笑道:“我道是——原来错在……唉…… 差点把我给弄得糊涂了。” 毒妇忙解释道:“不,少侠,这样的,在人谷之先,老身也曾对此谷的险恶有 点疑心,便请韦侠先人探道,当然这怪不得韦侠,都是那块陈旧路牌可恶,它分散 了老身等人的注意,反从它的警戒上感觉了安全,换了别人,包括老身在内,谁又 能在事先发现些什么呢?” 司马玉龙点点头笑道:“是呀,玉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笑脸弥陀用手一指司马玉龙,瞪眼道:“好!小子,姑且准许将功抵罪。如你 小子不说现在这句人话,看我老韦放过你小子适才语气中对我老韦的大不敬才怪呢!” 众人听了,都不禁为之莞尔,刚才的紧张气氛为之一扫而空。 这时,闻人凤轻轻凑近司马玉龙,玉手一伸道:“来!借给我看看!” 司马玉龙不由得一怔,茫然地道:“看——看什么?” 闻人凤四指一曲,翻转手背,以一只食指点在司马玉龙的胸口,娇笑道:“看 你的心——心旁边——可别误会我说你的心编生着——我是说你心旁边放着的一件 东西!” 司马玉龙微讶道:“仇老前辈的那件信物么?” 闻人凤咯咯一笑道:“这样看来,它竟是放在你的心上呢!” 司马玉龙嘴唇微微一动,欲语又上,他不禁抬脸望向天山毒妇,露出一脸的为 难神色。 毒妇忙朝爱孙斥道:“傻丫头,那怎可以?” 闻人凤被斥得粉脸排红,她狠狠地以秀眸瞪了司马玉龙一眼,轻哼道:“说说 罢了,谁稀罕?”她赌气别转了脸,恰巧碰上了梅男的眼光,粉脸又是加红一层, 明眸微转,一面向梅男走过去,一面掉头向司马玉龙扮着鬼脸道:“等会儿我叫梅 姊姊向你要。看你给也不给!” 梅男却于这时望向别处去了。 司马玉龙尴尬地苦笑了笑,武当上清道长朝天龙老人瞟了一眼,天龙老人似有 意似无意地点了一下头,独有笑脸弥陀打着哈哈道:“喂,各位,我老韦说呀,好 出去啦,别尽站着好不好,我老韦已站得腿软腰酸,痒痒麻麻,甜甜辣辣,左右不 是滋味,直想着有两杯喜酒浇浇……哈哈……还好天气不错……哈……哈哈……喂, 各位是走也不走呀?” 司马玉龙真恨不得过去赏笑脸弥陀一下重的。 笑脸弥陀朝他挤挤那双细眯眼,望向别处,又笑道:“我老韦可先交代一声, 我老韦是千万得罪不得的,得罪了我老韦,细水长流,以后罪有得受呢……各位再 不走,可全将我老韦给得罪啦!” 司马玉龙一个腾挪,飘落笑脸弥陀身旁,笑道:“走,韦老前辈,晚辈陪您老 前头开路!” 笑脸弥陀缩肩摇手笑谢道:“算了,我怕挨揍,老韦话大胆小,少侠再找别人 吧!” 司马玉龙一笑穿身投向来路狭谷,众人哈哈一笑,鱼贯而随,走在最后面的昆 仑驼仙翁向跛仙翁取笑道:“老跛,七夕之夜,若能幸免陈尸于鹊桥之下,看样子 可还真有一场喜酒好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