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天涯 作者:23 她本名叫作田雅。 父母离婚后,她自己把名字改作天涯,与原来的名字谐音。 某天,她对同学说——我现在名字叫做天涯,天涯海角的天涯。 从此她就是天涯。别人再叫她田雅,她便不理会,只做未听见。 天涯常常不能理解成人,爱也罢,恨也罢,总略嫌多余,她断定这世间爱欲情 仇泛滥成灾。 成人往往被激素支使,甘心身体任意妄为,他们称之为“爱”,由莱乙氨,多 巴胺,鸡尾酒素此三种化学物质催生出的玩意儿,那既是无所不在,也是无有不可 的: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间,和任何人,都可以爱;迎面走来一个穿风衣的陌生 男子,可以淡然的和他招呼然后喝茶乃至缠绵;他可以是午夜牛郎,她可以是朱唇 一点万人尝的红粉;可以是在疾风旋转中空荡无人的地铁车站,在下过雨微潮湿林 荫道,在不经意回头的一刹那,在寂静的眼神流转时——他们形容爱使人突然感觉 到崩溃般的心悸,或者荡气回肠,或是优雅自制的绝望。 可天涯所见到的爱是这样的:不言爱,不发誓,不在意,不说再见。因这是城 市,有一个默然首肯的信条在对你谆谆教导:于人,于事,不必相信,不能记忆, 不可逃脱,不可能付出也不指望回报。 天涯想,这其实是个无爱的城市。 父亲母亲已离婚,她被法庭判给经济状况优越的父亲。有钱好办事,离婚也一 样。母亲得到梦寐以求的抚恤金,天涯得到两居室的套间。一家三口曾经居住过的 房子,总面积为68平米的空间,便是天涯所能拥有的海角天涯。 从此天涯一个人住,自13岁起。 楼下开着一个小饭店,顾客多是左右居民,小店本着薄利多销的宗旨,这一点 吸引了天涯这类钱包较为干瘪的顾客,她的晚餐总在楼下的饭店吃,要上三四个菜, 吃不完的打包,带上去第二天继续,和天涯抢菜吃的当然还有家养的老鼠蟑螂。 她的姑妈是个大嗓门,每次来视察情况,总要发出大量惊叫,诸如——这里老 鼠爬过了!煤气开关松脱了!姑妈是街道干部,俗称的“里弄大妈”,有着天生的 权威面孔和古道热肠,说话仿佛代表天下民意似的不容违背。 虽然天涯比父母未离婚前要白胖许多,姑妈仍一口咬定她又瘦又黄,命令天涯 去她家吃住。经过多次的拘礼力争和协商,老少二人达成一致意见:天涯每天必在 姑妈家用晚饭,作业在姑妈家做完才许回去休息,最重要的一条是——姑妈决定给 天涯召房客。把20平米的前间租出去,每月收取房租以备将来不测。 5 年以后,姑妈的这一决定显出其高瞻远瞩:天涯的父亲果然生意失败,无力 供养女儿的生活以及继续上学。靠着5 年里积存的房租,以后的日子,天涯不曾受 苦受穷。 女房客搬进来了,两个在上海打工的无锡姐妹俩,愿意合租一间房。见过天涯 之后,她们拿出廉价且过期的零食给天涯,脸上满是谨慎和讨好的神色。 天涯客气而冷淡地摇头。 从姐妹俩贴在墙壁上的座右铭上即可看出来,她们是极有自信和毅力的女孩— —“把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当做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话里隐隐就包含了倔强,傲然,辛酸和激烈。 天涯猜想,有这样志气的女子,若是生在大城市里,受到同龄人都能普遍拥有 的教育,她们想做到的事情必定会做到的。 就这样,一个小女孩,两个大女孩,开始了一个屋檐下的同居生活。 天涯每天早晨都有背书的习惯,有时是诗词,有时是英语课文。 背书到中途,常常不自主的回头,一回头便看见女房客忧郁的站在房间门口, 仿佛在注视她,又仿佛馅入沉思般。 天涯如背有芒刺似的转过身,继续念书,只是声音放小。7 点10分,她准时出 门上学去,临走总会客气的喊一声“我走了。” 天涯的早饭通常就在路边食摊上将就对付过去。 从家到学校这一路摊贩众多,尤其早晨,愈加喧嚷的厉害,多是当街卖早点的 无证小贩,如有黑猫警长(民警)突击扫荡,便会有人一声呼哨——黑猫来啦,黑 猫来啦。眨眼间,小贩们一哄而散,四处逃窜。 天涯不是爱说话的女孩,并不过问女房客的生活。平日一回家就钻进自己房间, 睡前盥洗时如在卫生间碰上也只是点点头。所以,尽管女房客来了一月有余,她仍 不清楚两人以何为生。 直到有一天早晨,在小贩的逃窜队伍中,她看到她们两个,一个正推着小木车 奋力狂奔,另一个肩扛着两条长凳紧跟在后。小木车即所谓的流动馄饨摊,上海人 叫它作“柴爿馄饨”。兴许是握力不准,女房客推着的小木车呈踉跄之态,还在沙 锅里翻滚着的汤汤水水晃荡晃荡的泼出来,炉膛里的煤块和木柴也险险砸到她们脚 上。 天涯未见过这样的逃窜。本能的想过去帮个忙,又担心被经过的同学看到—— “原来田雅有两个卖馄饨的乡下房客,哈哈哈哈哈哈哈”。 尽管女同学们也常常去吃柴爿馄饨,可她们一样还是要鄙视卖馄饨的乡下人, 她们总是一边咂咂有声地吃着,一边又嫌弃着馄饨的低廉和摊位的肮脏,若叫她们 知道天涯招馄饨妹做房客,还会连带着把天涯也一起鄙视在内。 天涯心想,她们就是那样的女孩,永远都会是那样,长大以后她们会是那种俗 不可耐的妇人,看到钱财眼睛会像乒乓球一样弹出来,看到穷要饭的则眼睛翻上去, 好像死鱼肚。她虽看不起这些同学,却更怕自己会被她们看扁。 那天回家后,天涯才意识到客厅里一直飘着的就是馄饨馅的气味,她先前老疑 惑那味儿,怀疑是角落里死了老鼠。 天涯开始和她们说话,作业完成后就一起聊天,或帮她们一起剁馅子包馄饨, 有时候也会吃她们盛情端来的馄饨:沙锅馄饨,干煎馄饨,锅贴馄饨,馄饨馅饼, 酸辣肉馅汤,芹菜馅的,韭菜馅的,菜肉馅的,纯肉馅的,虾米豆干馅的,凉拌馄 饨皮,油炸馅子丸儿,面拖馅子丸…… 天涯尽力帮她们吃那些没卖出去的剩馄饨,吃啊吃,吃了整两年。 夏天里馄饨搁不住,半天就馊,不吃也只能扔了,怪浪费的。 夏天一起乘凉的时候,女房客们对天涯透露了她们的理想——存很多钱,租个 街面开饭店,先从卖馄饨开始(天涯暗暗想,又是馄饨,老是馄饨,没完没了的馄 饨。那阵子,天涯仿佛患上“馄饨恐惧症”,怕见馄饨,怕闻馄饨,怕提到馄饨。) 女房客们继续憧憬道:先做馄饨,面条,炒饭之类的小买卖,闯出名气后,再 把家乡的著名菜式带到上海来。 天涯忙问,你们家乡什么菜式最有名呢? ——馄饨。她们答道。 不久,馄饨姐妹的生意受到同乡人的排挤,短瘦矮小的同乡结帮结派的来挑衅 闹事,吃完不给钱,或戏弄人。欲逼那馄饨姐妹把地盘和生意让出来。 天涯第一次认识到世界不光是由黑和白两色构成的,中间还有许多深浅程度不 同的灰色,大好人和大恶人中间也夹杂着层次不齐的种群,譬如懒惰无能迂腐的清 官,属于偏白不黑的;譬如这类流氓混混,则属于偏黑不白。 天涯担心着馄饨姐妹的生意,又生怕她们会被同乡人欺负。她预备去派出所备 个案,却被告知:馄饨姐妹的摊子属于违规经营,早就应该给予取缔,哪里有去保 护她们的道理? 在这城市里,谁都可以欺侮她们,谁都可去踩踏她们,民警要驱赶她们,同乡 要排挤她们,在上海,她俩除了一架小木车和她们自己,什么都没有的。 房间里依然充斥着馄饨姐妹剁馅子的声音,日日夜夜,夺,夺,夺,哒,哒哒。 有时候分明没在剁馅,可是仿佛有回音似的,剁馅的声响始终回旋在室内。 后来馄饨姐妹改卖火锅配料了。依然是单调机械的夺夺声,但是房间里气味则 更难闻了。她们在集市上设摊,卖掺面粉的鱼丸,掺面粉的贡丸,掺面粉的虾球, 掺面粉的蛋饺,什么都掺面粉,面粉里面还掺更劣质的面粉。 生意惨淡,两姐妹对天涯的脸色便越加恭敬了,天涯心里微酸,知道她们是担 心交不出房钱会被赶走。记得她们俩刚来上海时,在墙壁上贴着的座右铭——把生 命中每一天,都当作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那拼劲儿和豪气使天涯惭愧过,敬佩过。最终她们还是被打败,并不是被这冷 酷的城市打败,而是被同乡人打败。 再以后,姐妹两搬走了。临走时,把欠天涯两个月的房租还了,还的干净利落。 天涯疑惑间发现有个相貌猥琐的男子来帮姐妹两搬家,并不时对两姐妹拉拉扯扯的, 仿佛两姐妹已是他的囊中之物网中之鱼,探手可得。 天涯豁然明朗。 再追出去叫住她俩,说,房租你们别担心,什么时候有钱再给,没关系的啊, 就是你们,就是—— 就是什么?她们问道:什么啊? 就是——天涯哑声说,你们别把自己卖掉啊。忽然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掉下 来。 两姐妹愣了,开口欲说话的样子,终于还是告别天涯。她们是哭着离开的。 在她们走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房间里隐约还有剁馅子的声音,夺,夺,夺。一 直过了两个月,这幻音才消失,因为新的女房客搬来了。 新房客又是姑妈做主找来的,是天涯学校里某个老师的女儿。 天涯性格冷淡疏离,尤其不爱和老师们罗嗦。这老师听说天涯招馄饨姐妹作房 客,曾经私底下和姑妈商榷过,建议把她们退了,让自己和女儿住进去。老师家住 浦东,女儿的学校却在虹口,每天上学放学,来来往往花费四个小时,且人也弄的 很累,母女二人准备租下天涯的房间以方便女儿迎接半年后的高考。 当时天涯不舍得赶馄饨姐妹走,起初没答应。后来人也走了,就收了这新房客。 天涯那时15岁,对高中生活充满向往,把这18岁的高三女生当偶像看。在天涯 心里,人长到18岁,是件很厉害事情,凡是18岁的男孩女孩,天涯都崇拜景仰,以 为他们神奇,不可思议,居然能够长到18岁那么大。在天涯眼里,成长是充满艰辛 和苦难的事,每一个长到18岁的男孩女孩都是极不容易的。 18岁的女孩和母亲就住在馄饨姐妹曾住过的外间。 现在房间里剁馅子的声音没了,难闻的气味也没了,代而为轻悄的翻书声和来 回的走动声。 天涯在里间看动画片,看连续剧,吃零食,听walkman ;外间的女孩对天涯闲 散的生活极红眼。两个女孩互相羡慕着,很自然的就“狼狈为奸”了。 女孩常常到天涯房间里玩,有时会拿天涯的望远镜看对面楼房和低矮的灰色天 空,看着看着就微笑了。 时间流逝,两个月过去。 某日黄昏,天涯下楼去取信。 信箱里躺着一封未贴邮票也未署名的信,她信手拆开。 是一封有着五个错别字和许多简化字的情书。此外文理亦不通,病句破句成篇 累牍。 天涯回房把信给女孩看,说这是给你的情书吧,里面好多错别字。 女孩顾不上那些横行螃蟹般的行书,逐字逐句的辨认信里面的意思。 她恋爱了么?天涯看着她陶醉的神情想,那表情是说明她恋爱了吧? 夜晚,天涯躺在小床上胡思乱想,人为什么要爱呢?爱是什么感受?是什么东 西作祟使人会在茫茫人海里爱上另一人? 为了什么? 为了不愿一个人忍受寂寞?为一个笑颜,或人群里相视时默契的眼神?为了让 夜晚很快的打发,为哭泣以锻炼泪腺,为争执以唤醒雄辩的舌头,为生气而找到发 泄迁怒对象,为无名的感春悲秋找到理由,为了在远方的深夜可以有轻轻呼唤的名 字,为了一转身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始终等候的某人,为了每天都可以过和昨天一样 的日子以安定自己漂泊不宁静的心,为了在青春消逝前任性的挥霍一把,为了对方 给自己奉上的眩目荣耀和舒适生活,为自己刹那间的心软或心疼而立下海誓山盟, 为了每一天都能在同一个人身边睡着和醒来?…… 15岁的初夏,天涯得以免试直升本校高中。旁的同学还在发奋用功,天涯却已 经无所事事了,成天在阅览室里呆着,百无聊赖的翻杂志,打盹,看窗外风景。 偶尔早回的中午,会撞上逃课在家偷情的18岁女孩。她的情人便是对面楼房里 的帅哥哥——那个在望远镜里被天涯偷窥多年的少年人。 而现在他来到天涯的房间,并羞涩的从沙发里站起身,整整衣服,轻柔的和天 涯打招呼:嗨。 天涯安静的微笑,说:嗨。 13,4 岁时候,天涯常常在望远镜里偷窥他,看他挤青春痘,镜头里,他那种 无限爱恋自己的样子使天涯觉得温柔的牵挂。 他在自己房间里,看画报,打游戏机,抽烟,接听电话,皱眉头,抠脚丫子。 天涯觉的他仿佛是自己在上一世抛弃的情人,在这一世轮回到她的对楼,来到 她眼皮低下,好使自己用一生去窥伺,去幻想,却不可得到他。 果然他成为自己房客的情人。每天出现在天涯面前,总是腼腆的招呼,然后带 着那18岁的女孩出去兜风。 现在他在天涯的房间里,喝天涯喝过的杯子,看天涯看过的漫画,用天涯洗澡 用的毛巾。天涯猜想,也许那女孩会带他到自己房间的窗前,告诉他说,我就是在 这里发现你,然后爱上你,再然后你爱上我。 现在你在我身边了,你终于来到我身边了。 也许她不会告诉他吧。 晚上,天涯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有19岁,房客女孩仍然只有18岁。 梦见自己微笑地走到男孩身边,说:我一直在看你,从上一世起,一直一直都 在注视你,在每个清晨和深夜,在痛苦和快乐时,即使是闭上了眼睛,我仍然看得 见你,现在,请你和我离开这里,一起离开这里吧。 男孩惊讶地说:可你只有15岁啊。 天涯愤怒的大声喊道:我19岁了,19岁了!你给我听好,我19岁了!我不是15 岁,不是,不是! 天涯惊醒过来。 仍然是15 岁,一切都没变。 房客女孩没有考上大学。 七月过后,母女二人搬回自己在浦东的家。 对楼的男孩消失了,从天涯的望远镜里消失,从天涯的心里消失,也从这世界 上消失了,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 又或者他真的是个幻影,是天涯上一世抛弃的情人,只为了要唤醒沉睡中的天 涯而来到这一世,既然他已把天涯今生的爱情消磨干净,他也就可以走了。 那以后天涯就是个无爱无牵挂的人了。 许多年过去了,18岁过去了,19岁也过去了,甚至连以前想都未曾想过的20岁 也已过去了。 高中三年,天涯住校,星期天只回姑妈家,自己的房子基本上不再住。房客仍 然由姑妈全权安排,招什么人进来住,收多少房租,天涯一概不过问。 房客换了一个又一个,有拆迁的一家三口,有什么衣服都敢穿的大学女生,也 有什么衣服都敢不穿的前卫舞女。 有时天涯回去突击检查,会在房间内劈脸看到留宿的外国男人,外国人走以后 天涯总要叮嘱女房客不要忘记把抽水马桶彻底消毒。那样关照的时候,天涯是极有 权威的。 天涯21岁了。 这一年,根据市府的决定,天涯家那一带的楼房将被拆除重建。 听到这消息,天涯从大学返回来。 房间已显得极破旧了,墙壁上留下许多灰黄的印迹,且泥尘或脱落或鼓出浮泡 来,像青春期少年脸上的痘包,蜘蛛在房间里勤奋的结网,角落里蟑螂逛步行街似 的悠然往来爬行着。推开厨房们,内里肮脏不堪,如同老电影里黑暗的刑讯室。 这儿曾经住过许多人:馄饨姐妹,迎考的高三女孩,在火车站倒票的黄牛夫妻, 拆迁户一家,酒楼老板包养的外来妹,牛仔裤上剪很多破洞的叛逆女生。 这房间已经是残花败柳了。 天涯和姑妈姑父一起打扫房间,虽然这举动看起来是无意义的。 因为在这房间里,天涯不曾有过快乐的记忆。 所能回忆起的,是那些童年时耳朵里听到的父母的争吵,独居时一个人的脚步 声,总觉的在这房间里,自己是沉在海里的一条鱼,可以看到头顶上摇晃的绿色海 水和闪烁的阳光,可是自己游不上去,一直游,也游不到那有阳光和海水的海面上 去。 天涯在抽屉隔层里找到一张破纸,一张有着些零碎的句子的破纸,拿到窗前细 看,是自己多年前涂鸦的文字:月和灯,隔着空间,记忆和忘却,隔着时间,我和 你,隔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