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作者:23 我姓林,叫林娟,过着集体生活,住六个人一间的宿舍,地方很小,床和床, 书桌和书桌之间的过道只容赵飞燕掠行。 空间狭窄,令的女孩子们把心眼磨练得和房间一样狭窄,此外思维也闭塞不开, 情绪和头上的天花板一样低沉。 我混迹其中,一天比一天消沉。 这不是我想要过的日子。 或许人人都在过他不想过的日子,可人人又都在过,也包括我在内。 我想当作家,过愤怒、混乱、荒唐、痛苦、颠倒日夜的生活,每天日落而作, 日出而息,晚上鬼叫时工作,凌晨鸡叫时休息(听上去和三陪的生活很相似,不过 三陪和女作家是天和地的概念,虽然作息制度相似。但是话又说回来,在这个年头 要当女作家上不得牙床还真不行。) 另外我要酗酒,或者吸毒,交三教九流以及邪恶堕落的朋友,我非要做违背常 规常情的事。 我要我的作品被人争相阅读,发行量达到洛阳纸贵,人人知道我,然后我叼着 雪茄烟信口雌黄,指点江山,作出一副特不耐烦的样子对记者说:“我是流氓我怕 谁啊?” 假如赶上内战,或者美国人和我国兵戈相见,我要把我这付柔弱缺钙的骨头抛 洒在战场上;我要骂脏话,像男人一样打几回架,要嚎叫,要吃摇头丸,要坐一次 牢(时间只需半年左右就够了),要交作家男朋友;如果够条件的话,我还要自杀 一次,但是一定要未遂。我要成为公众焦点,公众喜欢我,注意我,我的作品改变 某些人的一生; 我要笑傲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 在我遐想翩翩之际,管理员正一手撩开我的蚊帐,另一手在一个小本本上写下: 529 寝室6 号床扣一分。这中年妇女探头探脑的往我蚊帐里面看,对缠缠绕绕的各 色内衣投射以轻蔑的目光。被她那探照灯般的目光搜索了一遍后,这些内衣仿佛犯 下大过,不再贞洁了。 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去食堂买早饭的路上,我继续我的幻想。当一个作家。 一个什么样的作家呢? 我的风格是什么呢? 馒头。 食堂里面只剩馒头,那我的早饭就是馒头了,想到了馒头,就从馒头开始联想。 如果一个馒头放在中国那些著名作家面前,他们会想到什么呢? 他们会写些什么? 王朔看到一个馒头会想到什么呢?大概是和一连串和馒头有关的脏话:——你 丫长的馒头似的,牛逼你回去啃馒头去吧,我操你妈的馒头,我是馒头我怕谁啊? 那么贾平凹看到馒头会想到什么呢?一幅幅三级镜头?——妇人脱去外衣,露 出两个馒头——(以下删去121 个字)——妇人喘了口气,(以下删去354 个字), ——男人赶快——(以下删去895 个字) ——两人筋疲力尽—— (以下删去1056个字) ——最后他们——(以下删去 863 个字)。激情的馒头。 安妮宝贝看到馒头会想到什么呢?——她流着泪一口一口咽下馒头,棉布裙子 在风中翻飞,所有和他有关的记忆都随风而去,那些黑暗中激烈的亲吻,那些暗淡 的飘荡着爱尔兰音乐的房间,他身上的气味,如今她丢弃了那些,她只有在风中啃 这冰凉的馒头,告别了—— 那么后现代派,蒙太奇派,先锋派们看到馒头会怎么描写呢?——馒头蹲踞在 那里,河水流淌过思维的丘壑,记忆委琐不安的出现,而且很快爬到窗口,吹了个 口哨,这样就使馒头无所不在,产生了强大的攻击力,抽水马桶旋转着,气流推动 它,馒头漂浮在高岗上,人们迷梦了,疯狂了,向馒头膜拜,1234,2234,3234, 4234——真正的先锋派也未必写的出这样的文字,什么?你说看不懂?呵呵,这就 对了,要的就是你看不懂。你若懂了,那就是先锋派的耻辱了。 轮到我买馒头了,我终止了我的想象,拿出饭卡递过去。大师傅给了我两个馒 头,这两馒头不愧为上海大学的新好馒头,坚硬不屈,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用这 种馒头打狗,必定可以把狗打死,至少头破血流。 下午逃课。 几个女同学和我结伴去某中介公司面试,应征促销小姐。据说现在这种中介公 司遍地都是, 进门先收50元报名费,接着是40 元资料费,然后80元培训费,如果 有活儿给你干,还得再收300 元信息服务费。通常企业促销期只有2 个月时间,挣 2 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交这些费用的。 我们商量好了,这次如果收取报名费,我们就改去徐家汇逛太平洋百货。果然 不出所料,后来我们去徐家汇逛马路了,一路上我们都在骂那家中介,骗钱也不能 这样骗法。 这天下午四点,我一个人在闹市游荡游荡。 街上人多,人多使我觉得安全,看到那么多不高兴的活人,和我一样在街上孤 独的走路,真好,至少我不是一个人了。人行道对面有个急速穿行的男子,他看红 灯时抬头一刹那的神情很像家卫,为了这一刹那的神情,我跟踪了他三条街区,然 后他走进一栋写字楼,看不到他了。这男子当然不是家卫,家卫此刻应该在睡梦中, 他和我相隔12 个时区,在海的另一边。 家卫刚离开我的那段日子,我一直觉得他就在我身边,一转身就可以看见他, 一回头就能拉到他的手。时间流逝,幻觉逐渐消失了,在一次又一次失望以后,真 正意识到他不在这里了。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在风里面站了一会儿, 看看四周,10 米开外处有一家点心店,再旁边是一 家婚姻介绍所。婚介所的征婚信息就张贴在外,男人女人的资料光明磊落的公布于 世,好像房屋中介广告一样表达了求售求买的心意。 我看见以下一行数字:70-2-12.161.1200.79-67-86.这些数字你能看懂么?告 诉你, 这说的是:某人,生于70年2 月12日,身高161厘米。月薪1200. 三围分别 是79,67,86. 简明概括,而且依稀可以看到征婚者的身段,所以说,数字化生存 的时代已经到来,真是一点不假。 我半蹲身体细看那些征婚资料,瞧见橱窗玻璃对面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在眨动, 长长的眼睫毛像小蝴蝶的翅膀一样扇动,那个目光炯炯的女孩子仿佛在看我。认识 我?我犹豫要不要进去看一下,那女孩子的眼睛消失了,但三秒钟后那双好看的大 眼睛又出现在我面前。她笑嘻嘻的站定,打招呼:“林娟?” 真的是在叫我。 现在我认出她来了。 她是秦青,高中时候和我一起主持文学社的。没想到从前是那么才华横溢的一 个女孩子,现在在婚介所里面。 因缺乏话题和太过感慨,所以我只有问她现在做什么,她笑笑说: “在婚介所里面能干什么呢?只有拉皮条了。”看来她幽默不减。 “你怎么可以这么真诚?受不了你 .”我大笑。 秦青问大学怎么样,我说和从前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没有喝醉酒的浪漫诗人, 没有满腹诗书风度翩翩的先生,也没有绿草地和月光下的白马王子,倒是有剃光头 的女生和扎麻花辫的男生在校园大道上打嘣儿。 一伺黄昏,男孩子们就守候在女生宿舍楼下呼叫心上人,传情达意,赌咒发誓, 气急跳脚,大喊大闹,鬼哭狼嚎。面对如此深情厚意真无以为报,女孩子们只能馈 赠以臭鸡蛋烂番茄洗脚水——秦青听了说:“很好玩啊。”我说你现在听听可能以 为挺好玩,其实很无聊。 她说不管怎样,能进大学到底好。她又问我在这里附近做什么呢,我说我想在 暑假里面打工挣点钱,正在寻找机会。她沉默一下,向我要了电话号码,说有机会 的话她会通知我。我谢过了她,我们告辞了。 接下来就放假了。 暑假的头两个星期,我忙于去各个骗子公司面试,有时候心里明明知道那是个 骗完报名费就开溜的公司,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竟然还是莫名其妙的去了。 夏天的晚上,睡眠极不舒服,加上母亲和她的牌友在外间打通宵麻将,常常在 凌晨四点才结束,搞的房间里乌烟瘴气。 虽然在同一所房子里,我却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她入睡时我正起床,我入睡时 她正酣战之中。记不得她模样,也许也因为我很久不看她的脸了。我不想看见她的 脸。 有天凌晨五点左右,她打完麻将还没睡,我起床如厕,在过道里我们劈头相遇, 我吓了一跳,她也吓了一跳,灯没开,她看来脸色发青,眼睛深陷下去,黑暗里面, 在她眼睛的位置只看到两个深洞。她好像惭愧了,问我:“晚饭吃过了么?”要知 道那是凌晨五点啊,居然问我晚饭吃过没有。 隔几天父亲托亲戚告诉我说,他没有钱给我上大学。父亲说我应该早做准备, 暑假里面应该去打工挣下年的学费了。 我早料到这天,早就知道他会这样推搪责任,他也一直都是这样,对任何人包 括对他自己,父亲都是不负责任的。母亲更依靠不上,有次我生肺病,她不仅不闻 不问,还在马不停蹄的搓麻将。我发狠扔了她的牌,肺炎害我想哭也哭不出声。母 亲看到我发抖的样子,就哀哀的哭了,眼望着我,像孩子似的看着我,当时我就知 道我母亲是帮不了我了,将来只有靠自己了。 我反反复复睡不着,翻身起来计算了我所有的财产:平时打工所得总共1800元 左右。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两个半月里,我必须挣到至少2000元才够缴纳下年的 学费。 夏天的夜晚梦也断断续续,但我总做同一个梦,在梦境里面每夜每夜的梦见我 赚了大钱,我带着钱逃离我母亲,跑的远远的,她在后面追,可是追不上我,因为 在梦里我常常给自己安上翅膀,有了翅膀的我一跳就可以飞起来,我飞啊飞啊,心 里充满阳光和喜悦,可是在飞的途中我都会忽然想: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情?我 一定是在做梦吧,这么想着,我就摔了下来,正好落在我母亲脚下。清醒以后,我 呆在黑暗里面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没那么完美的事情嘛,这时候心里一阵一阵疼 痛。 6 月18日。 下午顶着毒日头去给小孩子做家教。那是个有钱人家,孩子很狡猾,父母又是 暴发户出身,儿子成绩提高当然是因为自己孩子聪明,成绩停滞不前则是因为我没 有尽力,雇我,是给我的恩惠,在他们看来,没有他们雇我当家教,我早饿死在路 边了。因此言谈中处处以恩人自居。 男孩子大概14岁,今天他对我谈交易,说:反正爸爸妈妈不在,你就不要讲课 了,你在这里休息2 小时,我家的报纸随便你看,我在隔壁房间打游戏,你再帮我 把作业做好,大家都轻松,怎么样? 四点多钟,我的家教结束了。 从空调房间里面出来,好像跌进一个蒸笼,人们被蒸的昏昏沉沉。 才六月里,就已经这样热。 晚上躺着看家卫的信,信里提到纽约的世贸大楼,他说国内的人往往以为世贸 大楼只有两栋,就象月历上经常可以看到的那样——两栋摩天大厦,实际上,是高 低栉比的六栋楼,才组成完整的世贸中心,中国也有企业进驻该大楼,但是规模, 气概,业务,声誉,无一可与楼内其他跨国公司相比肩的。 “出国前,有人问我,到美国当二等公民有什么好的?我以为,在外国当二等 公民也比在国内企业做驴做马当废人给人骑要好,就国内的发展前景看来,能够学 到外国的皮毛已经可以傲视群雄,其实中国人从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创见,什么都 在抄袭,外国的软件拿回去汉化一下,就可以称霸中国的软件业,真是笑话。” 信已经反复看了几遍,家卫的话一直环绕着我,他那么优秀,又努力,他一直 是出类拔萃的,他一定会实现他的梦想的。 那我呢,我会实现当作家的理想么? 忽然接到了秦青的电话,她说有要紧事情和我商量。问我现在有空见她么,我 看看时间,8.30p.m 夏天的晚上,不算晚。 秦青一见我就问:“你肯赚外快么?” “恩?什么样的外快?” “我先给你看看这个,”她递给我一份东西,很薄的两页纸,看起来象一个中 年男人的简历,照片上的男人长着满脸横肉,嘴巴很大,从左耳拉到右耳,脑袋上 一片荒芜,眼神凶悍,初看象凶犯,再看像赵传。 秦青说:“来婚介所征婚的人,总是男的比女的多一些,而且女方的要求通常 比男方要高。大概因为女人的选择余地比较大吧。像你手上拿的这张照片,这个男 人到目前为止,没有女孩子愿意和他见面。 但是这男人又不愿意降低征婚的标准,他一定要个外貌好的未婚女孩子,学历, 脾气,性格都要好,特别是要本分老实的,我忘了说,这男人很有钱的,他是真正 想找一个太太的那类人。你觉得怎么样?” “你弄错了吧,我只说我想打工,没有说我要辍学嫁人——”我涨红了脸,话 没说完,秦青打断我说:“这就是打工。你听我说完,你只需要去和他见个面,只 要见个面就可以了,我们会付给你300 元见面费你要做的就是冒充成征婚者,不会 很难的,你可以说你是刚刚从大学毕业,工作没多久。” 我沉默了一下。 只要和一个陌生男人见个面,吃顿饭,然后用个随便什么理由,比如性格冲突 作为借口, 就可以再不见他,一个下午加一个黄昏,300元就抵的上我做一个月家 教了。 很容易,很轻松,很诱人。 “对不起,我不行。尽管我很需要钱。”我诚恳地说:“我做不到。” 她看看我,叹口气说:“你还是一点点都没有变。算了,就当我没说,我们喝 酒。” 归家的路上,我在想秦青的话,我怎么一点没变?她没看出来而已。生活一直 在考验我。 老以为漫长的考验以后就是幸福,可是幸福还那么遥远,或者有一天幸福终于 来了。只怕我已经被生活磨得不能感受,不能体会,只剩麻木不仁的躯壳。 快到家的时候,看到楼下停着两辆警车。周围好多看热闹的人。 三楼的一个阿婆看到我,把我拉到一旁去,颤声道:“娟娟,你先别上去。” 我一听到这话,心往下掉。 一定是我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我用力摔开阿婆攒紧着的手臂,直奔上楼。看热闹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他们 用那种同情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这目光我是熟悉的:父母离异的孩子都是在这种目 光中长大的。我老在想这目光是多么可怕啊,这是会杀人的目光。 我不敢进门,在门口处站着。几个民警正在低声说话,有一个在取样拍照。 有人轻轻拍了我一下,是个年老的民警,他柔声说道:“你是林娟?” “你爸爸和你妈妈发生争执,打斗当中你妈妈被他划了几刀—— 在脖子和肩膀这块地方,刺的比较深,脸部受轻伤。” 他小心的看我的脸,说道:“别哭啊,她没有大碍的”我说。“我不会哭的, 我好多年都没哭过了。” 秦青注视我说:“嗨,你好,你瘦了,怎么回事?从上次见你到现在,只隔了 10天左右吧。” “发生了一些事,”我平静地问她:“上次你和我说过的事情,现在我改主意 了,所以我又约你出来那男人还要见女孩子么?” 她点点头,伸手拉拉我的手掌,使劲摇了摇,却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后天下午有空么?他约你在圆圆见面。你的见面费300 元,我现在就给你。” 她把钱装在信封里,认真的说道:“带上你的学生证,就说你年初才大学毕业 的。其他的话,我想根本也不用教,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纯情的女孩子,他要的就 是你这样的,你只要照你现在的样子去见他就是了,第一次见面不要给他你的电话 号码和地址,你就说以后再由婚介所安排见一次,还谈得来的话就可以自由发展了。” “就这些?” “恩,暂时就这样,你经验不多,如果有什么意外,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会 教你应付。” “像我这样骗人的,还有别的女孩子么?” “女孩子只有你一个,你的见面费也是最高的,其他的几个临时凑数,年纪都 在四十左右,要么就是外地女人了。”“假如被揭穿怎么办?” “首先,不可能被揭穿,其次,仍然不可能被揭穿,最后,根本不可能被揭穿。 你懂了么?我会给你填个报名表。万一有怀疑,我就把你填的表给人看。填过表, 你就是来征婚的,那么你就名正言顺了。” “那么,那个男人付给你们的见面费应该不止300 元吧。” “那当然,我们和你是三七分。” 父亲判的不重。入狱前父亲交纳了母亲的医药费用。大约5000元。 可见他并非没有钱。 我早就知道,他所说的没有钱供我上大学的话是假的。可现在就算他双手把钱 奉上,我也不要了。 我去见了那个征婚的男人,常先生,私营企业主,硕士生,离过婚。 他本人比照片要和善许多,脸上的横肉也不明显了。还有使我吃惊的,就是, 他其实只有35岁,但照片上看去有50岁。那张丑陋的相片令我以为他是个恶俗不堪 的老色鬼,那种抛弃糟糠妻子另找美丽小妹妹的暴发男人。 常先生话不多,可是有一双尖锐的眼睛,在照片上,那眼睛给人的感觉是凶狠, 真实中,则缓和很多。 我忐忑不安,这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 他问道:“林小姐以前见过别的征婚人么?” “没有。”这是事实。 “那么我是你第一个见的人?我觉得你好像很不好意思。” “恩。”我承认我是带着负罪感。收了见面钱,却又觉的信封里的钱很脏很恶 心。 见常先生之前秦青再三告诉我:“和谁过不去都可以,别和钱过不去。你现在 没有能力鄙视万恶的金钱,记住,你是完全纯洁的。” 我身边的几个年轻人在看我和常先生,他们一定在想:这女孩子一看就是在傍 大款,那男的老的够做她爸了。 “为什么?”他穷追不放的审问。 “我觉得——惭愧,就是,很惭愧。”这也是实话。 “为什么呢?”他说:“是不是因为觉的见一个有钱的又很难看的男人,就像 买卖一样?” 就这样我受了整整一小时的审问。 “你来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是不是希望通过婚姻来改变处境?或者有别的原因?” “你有些什么爱好?喜欢化妆品?时装?唱歌?” “会烹饪?——不会?还是会?怎么不回答?” “你有过男朋友吗?” “看书么?——琼瑶?席娟?张爱玲?” 常先生在第一次见面结束后说:“你根本不应该来的,你应该继续读书。学校 最适合你。” 秦青急于知道见面的结果,和我约好了在区中心医院附近的快餐店门口见。 黄昏。 仲夏的黄昏。夕阳虽下去了,光芒却还在。从医院的阳台往下面看,世界被染 成金红色,连带着万物也都染上了喜气。 此时的景象,使我回想起1997年夏天,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黄昏,我一个 人在马路上瞎逛,看到路边人们在乘凉看露天电视的,就停下,挤过去一起看,全 是香港的搞笑片,我和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雪糕吃了一根又一根,没有其他感受, 只觉的无比高兴。 那时候以为进了大学,幸福就来了。 现在它还是离我那么远。 秦青拉我去吃街边摊,她说:“你应该爱一个人,让他占据你所有内存,这样 才好。” “爱情啊,不是人人都能碰到的。我们往往碰到了自己的幻觉,到头来,发现 爱的不是他这个实际的人,而是爱上了爱情。” “可你总要找点什么事情做做,开心的事情,好淡忘生活中别的不愉快啊。” 秦青很镇重的说道。 “我并没有觉的痛苦,只是不开心。” 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人了。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房间里,只有我自己,还有我 的影子。 信箱里空空如也,没有家卫的信。 我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思念你,就连轻声呼唤你的名字也让我心颤,现在发现, 你是我的氧气,没有你,不能呼吸。 “家卫,我想念你。”我把纸折成小飞机,吻了一下,把它放飞出去。愿你飞 到家卫身边,停在他脚下,让他拾起你,好像我也跟随你飞到他那里。 6 月29日。 今天,领到了做家教的工资。这样,我的存款数目达到了2300元,加油啊。 母亲今天在床上问我:你是不是恨我们?她问我的表情,是忐忑不安的。 我说:“小时候恨过,那时候我但愿我从来没有被你们生下来。 现在不恨了。你放心,我会服侍你的。” 我和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爱对方的呢? 开始是互相仇恨和厌恶,后来她曾经想对我好,而我已经等的绝望了,已经不 再相信母亲,宁可和自己的影子做朋友也不愿意看她一眼。长年累月的冷淡,使的 母女间偶尔的缓和和温情显得做作和别有用心,我们在互相猜忌中丧失了爱对方的 能力。 秦青打来电话说:“你有活儿干了。这次是一个年轻教师,在私立贵族中学教 书。只有25岁。姓于。见面费200 元。” “好,我去。钱过后再给我。” 上帝会原谅像我这样的骗子么? “对不起,我来晚了。你是于先生么?” 秦青上回借我的行头,显然不适合今天这样的酷热,上次我被她打扮得浑身张 灯节彩,全副武装,叮叮当当,像棵圣诞树,今天恢复本色了。 “哦, 你好, 你来了,我以为你不会到了,天气这么热,”他指指额头说, “我等的一头汗呢。”然后很高兴的笑了笑,仿佛有什么开心事。 “请问,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可以说说么?” 他端正了脸色说:“我以为来的会是个年纪很大的女人,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而且还看起来很清纯”这话真是对我的讽刺。一个清纯的女骗子。 “介绍人没有告诉你我的情况?” “其实这都是我妈安排的,是她决定我去见谁。”他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怪腼 腆的,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好像高露洁牙膏广告中的阳光少年。 被他的笑容感染了,我竟然也和他打趣,我问道:“现在还有父母来管制儿子 的婚姻?那岂不是包办婚姻?” “对的,我妈就是想替我包办一切呢,今天我原打算见一面就走的,反正,只 要对我妈有个交代就行了。这就叫阳奉阴违。呵呵。” 他皮肤微棕色,晒的很好看。我问:“你很喜欢运动吧?” “对,现在天热,学生放假,我也放假。每天去游泳,要在春秋天,还常打网 球。”他屏住肌肉,显示他的胳膊给我看,又说:“以前读大学时,浑身都是栗子 肉,梆梆硬。现在只剩这几块了。” 我说道:“我们学校有个很贵的网球场,收费的,不过设备还不坏,在上海的 高校里面,可以算算。我也常常进去练习。”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这么大的漏洞,我的身份不是学生,怎么可能常常去练习? 于先生倒没有听出破绽,幸亏这次碰到的是他,要换了上次的常先生,一定捉 住纰漏不放。 为不让他注意到我话里的矛盾,我赶紧问他:“看的出来你很喜欢打网球,这 么热的天,还戴着护腕”他没有接我的话。 护腕是红色的,虽然好看,可是腕部周围的皮肤因为闷热和潮湿而发红。他解 释道:“戴这个是有特别作用的。” “是有一个故事在里面么?”我问他。 这话触动了他心事。他说是有个故事。也是这个故事促成这次的征婚。 和他谈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告辞的时候他问我的电话。 告诉他?告诉他,那我冒充的事就瞒不了了,接触一多,自然穿帮。 我说:“我们有必要再联系么?我和你其实都不想来征婚的。” 他说:“我也是一样的,是我妈要我征婚的,但现在我想交你这个朋友,因为 你和我的生活没有关联,我才想和你谈谈的。我总得有个人可以说话啊。” “你有心事?”我问。 “对。我妈她知道我的事,可她用错了办法,她以为帮我找个老婆就是帮我。” 他笑笑,说道,“我妈老当我还只有七岁大。” “那我可以做什么呢?” “你愿意听我说么?”他很急切的盯着我看。 鬼使神差下,我告诉他我的mail地址。 我收到了家卫的mail. 上封信中,我建议他和我用电子方式联系。 可他的回信反而比以前书信往来时更少了。 我枯坐在电脑前面,心里犹报有一丝希望,也许家卫过十分钟就会上线来。前 一封mail,他全用英文写的,我虽没有阅读上的困难,可是另一种语言却使我感觉 生分。我喜欢中文的亲切感,我曾经对家卫说,世上再没有比“执子之手,与子偕 老”更精彩的情话了,外国人开口闭口的“甜心”“蜜糖”,可转身就搞一夜情, 山盟海誓只是春药,甜言蜜语只是惯语。 等到晚上10点,家卫还没有上线来。聊天室里充斥了各色精神空虚或来寻找刺 激的家伙们,家卫有次在信里说,聊天室不是什么好地方,无聊才聊天,越聊越无 聊,其实是个恶性循环。 我最后一次打开信箱,却有一个新的mail. 是于先生寄的。发信时间是在十分 钟前,在我苦等家卫的时候,却收到了别人的信。 “你好,我猜你是在晚上打开信箱的。 今天过的还好么?” 很短的一句问候。 那天以后,我就经常收到于先生的信,通常都很短,他报告一下他的生活,我 讲讲白天打工的酸甜苦辣。我觉的虽然他比我大,又工作了二年了,可是心智却很 单纯善良,一点都没有时下年轻男人的坏毛病。 通常男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令人失望的,另一种是令人绝望的。 再细分的话,我们大学里的男孩子,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又聪明又坏的, 另一种是又笨又坏的,后者还居多。 于先生是个例外,他属于脑子很聪明又心地天真,这样想着,我不禁又联想到 家卫了。家卫头脑相当好,可是我常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教人琢磨不透。 网吧的老板是我初中同学,也只有22岁,大大咧咧马马虎虎的一个男孩子,人 很爽快,我在他店里上网,得到些许优惠。 生活大致如此,白天去娱乐场所做促销小姐,(这种促销是做一天歇一天), 间或去给小朋友做家教,晚上从晚饭后开始到深夜12点,在家附近的录像店打杂。 有空时去老同学开的网吧那里收信发信。 从大一开始,我就已经习惯这样半工半读的生活了,赚的比同龄人多,可是花 的也多,因为一切费用都要靠自己。 这期间,秦青安排我又去见了两位征婚的男士。 一位是个从日本打工归来的,也许是在日本给人奴役,受气太多,回国后欲扬 眉吐气,满口的“我最不在乎钱了。”越是把钱看的和命一样重的人,越喜欢标榜 自己不在乎钱, 暴发户,土财主,吝啬鬼 ,都会这样说:“钱我不在乎,只要— —” 只谈了二十分钟左右,这家伙就邀请我去他新置的房子里去参观一下。我忍不 住想用周星驰的惯常语气回答他:“你有没有搞错?” 也许世界上还有更离谱的人,听说有外国人到中国来,认为中国姑娘便宜,请 吃一顿麦当劳,转回的路上就请姑娘上他的床。这种人渣,吃中国的饭,拿中国的 薪水,住中国房子,泡中国姑娘,完了还控诉中国没有人权,抱怨中国人素质低下, 中国环境恶劣。 我呸! 等我有了钱,我要出1 万,教这日本洋鬼子在地上爬,或给我当马骑。我料他 会同意的。这种人,要在八年抗战时期,爬山涉水也要去报名当汉奸的。 另一个见面的男士长的面目模糊,说话迷糊,腔调扭扭捏捏,特容易自卑。这 类人很容易被人当成一个影子,忽略他的存在。这人说话时一直低头摸自己的手, 他的手呈现一种灰黄暗淡的颜色,恐怕是因为长期在化学实验室呆着的缘故。 这位药剂师的开场白很让使我吓了一跳,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林小姐, 你好”,而是“林小姐,我已经离过两次婚了。” 我连忙表示离婚不是罪过,所有的离婚都是迫不得已的。 他好像放松了点。他说我是他见的第一个征婚者,所以很紧张。 这情形,我明白,就像我初次见常先生一样。但这次,紧张的人不是我了。 以上两次见面费,总共500 元。 到七月中,存款额达到3000了。再有一千就够了。 还有整整50天,就是开学收费的日子了。只要再有一千。再赚一千,就够了。 于先生在mail里面提出再见我一次。 我踌躇着是否要见于先生。 秦青说:“why not ?” “我既然是冒充骗人的,见他,给他无用的希望做什么?” “你那根本不能算骗啊,我不是和你说过好多次了?就算你不愿意见,也该明 确和他说清楚,不要让别人蒙在鼓里。” 我决定去见于。 再看到他时,于只穿着拖鞋就出来了,他的样子好像才从海滨度假回来似的。 他到我打工的录像店来,兴致勃勃的大声呼叫我名字,我便请他进店随便看看。 于在店里面好奇的东张西望。我叫他等我片刻,等过了8 点种的高峰时段,我 再和他出去说话。他答应了,就在店里看我们的录像带,一会儿他又高兴的大呼小 叫:“你们这里还有《阿拉蕾》啊,我老早就想买这套动画片了!” 于根本还是个孩子。 我注视他,今天决定见面,是因我想向他坦白,我不是征婚的,上次见他,只 因谋取见面费。 下班后,我对他说了实情。 我说:“对不起,我不敢请你原谅。这,是我得来的见面费,我还给你,我对 你坦白,是因为我不能对你这样真诚的人撒谎。” 于说不出话来,看着我,我拉过他的手,硬把钱放回到他手中,又回店去上班。 于在外面站着,过了一会儿才走。 回到家里,已经接近凌晨1 点。 家卫,你好么? 家卫,此时此刻,你在做什么呢?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么? 我很不好。我想我快要失去你了,又或者我根本未得到过你。 没有得到,也就不会失去你了。 我在过我不想过的生活,曾经对你说过,我一定会成为作家的,因为我寂寞到 极点。寂寞到了极点的人,要么去疯狂,要么去发泄,而我的方式,就是,写字。 生命怎么这么多不愉快?还是只有我的生活才这样?我想要你在我身边,此刻, 如果你在我身边,就能看到我的痛苦,就能感觉我有多少思念你。 信没有寄出去,我常常写完就随手扔掉,或者折成飞机飞出去。 因为家卫不会高兴看到这些软弱的字句的,他是个坚强的人,在他眼里,软弱 就是失败。 母亲的身体好起来,她又要搬回家来了。确实也该搬回来,因为我们没有多余 的钱住院。 晚上,和秦青见面,她给我安排了任务,下周五,我又要去应征了。 秦青说:“到9 月份,我就走啦。” “啊?去哪里?什么意思啊?”我惊讶道:“走到哪里去?” 这段时间里面,我和秦青产生了温暖的友情。我和她之间,不是那类一起逛时 装店一起吃肯德基的交情,我们之间,超越了那个阶层。 “我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也冒充过征婚的,就像你现在这样。” 秦青淡然说道:“你没有见过我的家庭,我妈妈的亲戚,很多都在国外。我妈 因为早年和家里闹翻,所以断绝了和那些海外亲戚的关系,她是很要强的女人,绝 不允许她的女儿碌碌无为过一辈子,走她的老路,我妈她是嫁错了人,所以她一心 一意希望盼我出人头地,那年我没有考进大学,她几乎没把我打死,”秦青笑了笑 说:“其实我很爱很爱我妈的,尽管她打的很厉害,我知道,她其实很爱很爱我的。” 她忽然问我:“你呢?” 我说:“我和你不同,你母亲为你尽心尽力了,我母亲没有,所以我只能说, 我会赡养她,将来。但是,我没有你那么深厚的感情。” 秦青继续说:“她打了我以后,我就在外面乱七八糟的过日子,不回去。那时 我对自己没信心了。直到进了现在这个婚介所,偶然间,像你一样冒充征婚去,居 然给我碰到一个真正的有钱人,是个日本旅行社的社长,年纪比我大,是扎幌乡下 人,这是给我的机会,我终于可以让我妈过好日子了,现在我和妈和好了,结婚后, 我会把她接出去,我们不用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那你爱不爱那日本人呢?纯粹是为了让你妈高兴或者是为了在亲戚面前扬眉 吐气,你才嫁他的?” “在这世上,我只有我妈,我妈也只有我,我要待她好。别的我无所谓。”秦 青说的极简单,但我明白,那话里有太多太多深情。我和我母亲可以重新和好,象 秦青和她妈那样么? 秦青问:“你在想什么那?呆头呆脑的?”她换回活泼的口气问道:“回国的 留学生你要不要见一个?” “什么呀?你的口气实在太吓人了,象人贩子。” “这回这个是真正的留学生,在美国读博士回国的,前途无量的有为青年。” “有什么稀奇的?我男朋友也在美国读博士的。” “那么你更要去见见他了,说不定他比你那个好,而且这个已经学成归国了, 你那位你要苦等到什么时候呢?到底见不见他?” “好,见就见,你说过的,别和钱为难。什么时候?” “下周五——”秦青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400 元见面费。 远处站着一个高个子的人,我停下,是于。于在我打工的店外面站着,还是一 身简单的T 恤,短裤和拖鞋,看到我走近,于很高兴的大叫我的名字。我疑惑不解, 上次我已经告诉他,我是冒充的,怎么——于拿出个信封,说:“给你,你应该得 的。” 我不接受那个信封,我肯定信封里一定装着上次我退回给他的见面费。 “你听我说,这就作为你听我说话的酬劳,今天晚上,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我等你下班再过来,好么?”于着急又认真的摇摇我肩膀,说:“答应我,答应我 吧。” 有一个年轻男孩子,在他读中学时候,经常去他好朋友家里玩。 朋友有个姐姐,大他们六岁,长的很好看,很有女人味,但又很任性刁蛮,她 常常会拍拍这男孩子的脑袋说:好孩子,不要欺负我弟弟啊。男孩子当然把脑袋转 开,严肃且愤怒的说:别叫我小孩子。她就笑了,说:就是叫你小孩子,怎么样啊? 说完还伸手捏捏男孩子的下巴。男孩子总是非常生气,可每次又都无可奈何。 有次男孩子去这朋友家玩,朋友不在,他姐姐倒是在,而且又去招惹男孩子。 男孩子被她耍的满脸通红,不知怎的,他忽然板住女孩子的肩膀,用力拧她, 掐她,嘴里说:看你还叫不叫我小孩子!她赶紧挣脱他的胳膊,站起身来,目光炯 炯的看着他,两人都涨红了脸,对峙片刻,男孩子忽然明白他爱上这个大他六岁的 姐姐了,这念头一闪过,他就惊慌失措,而后,落荒而逃。 这男孩子就是于。 此后,他尽量想忘记朋友的姐姐。 几年后,那女孩子结婚了,而他刚刚从大学毕业,在一个条件优厚的学校教书。 接着他又遇到她了。大他六岁的她没有离婚,却提出和他恋爱,他在不知名的魔的 驱使下,做了她的情人。那段情长达2年。 也许他这样天真的男孩子特别容易吸引她那样的女子,又或者他这样单纯的男 孩子极容易恋慕年长的成熟风韵的女子,总之,他们的爱情——姑且称之为爱情, 好像宿命的安排,他非遇到她不可,她也注定会遇到他。 他等到了她的离婚,他心想终于苦尽甘来,可以厮守终身了。而她说暂时不方 便见面,以便处理离婚的善后事宜。 他同意了,并在翘首等待的期间大事张罗,以备婚期。在他苦苦守候的日子里, 她却已经去了新加坡,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婚外情人,很明显,她是为了那新加坡人 才离婚的,并非是为了他。 他追去,问她:“为什么不要我?” “因为我要的,你不能给我。你没有钱。” “我会照顾你的,会让你过的很舒服的。” “你那点能算什么?你自己还需要人照顾,你怎么照顾我?” 痛苦,特别是剧烈的痛苦,往往在当时感觉不到,由一种神秘的麻木所控制, 要等到事过境迁才觉到了深切如骨的痛楚。 就像牛的反刍,痛苦一点一点苏醒过来,折磨他。 他在当时,深觉活着已没有快乐,只有她遗留给他的屈辱和漫漫回忆。他承受 不起,某天,他割脉自尽。 在割脉的人之中,很多都能被救活,据说,生命垂危时,这些人会转而萌生求 生的意念,因为看到自己身上泊泊流动的血液,会突然觉活着还是很好一件事。这 样,也就在潜意识内不忍离开人世了。 他就是这样被救活的。 爱,被爱,总在人心里留下痕迹,他的痕迹,则留在手腕上,是一道粉红外翻 的伤口,看上去像笨拙的针脚,把皮肤和肌肉牵强的扯在一起。为掩饰这个伤口, 他戴上护腕,就连在夏天,他也不拿下。 这,就是于的故事。 告别了于。我回到家,打开于给的信封,里面果然装着钱,但是,不是200 元, 而是1000元。 我拨了秦青的电话,问她要于的电话号码。 7 月26日,存款额达到3400元,但于给我的那笔不算在内,因为是要还给他的。 秦青执意不肯,她说这是他自己愿意的,何况你用这钱也不是去逍遥享乐的,你会 用在最值得用的地方的,你才是真正会用钱的人,于给我,是物有所值,最后,她 告诉我说,于再三叮嘱过,不要我再还钱给他了。所以,他要秦青保守秘密,坚持 不许秦青泄露他的电话号码。 暑假在继续,生活的主题还是炎热,和蚊子作战,大汗淋漓,打工,做饭,陪 母亲散步,闲余,就去网吧收信发信。 家卫没有回我的mail,基本上每天都发一个给他,有时候我会一天发四,五个, 为确保他能够收到,我每封信都用英文写。 却始终没有回信。 也许他的信箱坏了。可是我的并没有坏,而且他完全可以换一个mail-box,并 通知我新地址的。 我还在把写满字的纸折飞机飞,从四楼的阳台上放飞出去。 纸飞机颤巍巍的跌落,一架又一架,直到楼下的阳台也收到了我的纸飞机。下 面的女孩子抬头叫我:“娟娟姐姐,你男朋友是叫家卫么?”然后女孩子的妈也探 头出来询问:“娟娟,你男朋友在美国啊?” 可爱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平淡,琐碎。温暖,简单。 我去探望我父亲。 父亲好像很意外,一直不说话。 他对我母亲动手的原因,我还没有问过,现在也不想问了。 父亲很尴尬,和我没话可说,就对旁边饶有兴趣的警卫说: “我女儿,”小心翼翼的指指我,说:“大学生呢,嘿嘿,”又看看我的脸色, 看我是否发怒,我面无表情,任他继续说。 旁人道:“真想不到。你女儿不跟你一起过的吧?” “跟我老婆过,以前的老婆,嘿嘿,我女儿读大二了,还是读外贸的。”父亲 又看了看我的脸色。 “不是大二,是大三,读的也不是外贸,是国际金融”我纠正他。 秦青说,女孩子总是要依靠男性的,小时候是靠爸爸,长大了要靠其他的男人, 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赤手空拳的打出一片天空,没有男人的赏识,很难得到真正意义 上的机会。没有男人爱护,很难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幸福。 “所以,”秦青指着我说:“不要觉得你骗了那些男人,要知道,男人是用来 骗,用来利用的,不是用来相信的。正如男人会说,女孩子是要去爱的,不是用来 尊敬的。” “我不想再赚这样的钱了,不好受。下学年的学费,七七八八的凑的差不多了, 如果再冒充下去,那就是纯粹为了贪钱。”我说道: “我要停下来了。” “其实我知道,你一旦挣够了钱,就会马上停下来,你一直在为这事耿耿于怀, 总觉得自己当了骗子。”秦青撇撇嘴,表示无可奈何,“算了,我也不开导你,你 这样也好,本来学生就应该过学生该过的日子。那,上回和你说好的那个留学生, 你还见不见?”她问道。 “见吧,反正是最后一个了。”我说:“我倒是不懂了,既然是出国留学的, 条件不会很差,肯定是比较抢手的,怎么也上婚介所找太太?” “怎么不可能?从国外回来,身价上涨,心理膨胀,好像镀了一层金,这时候, 原来的审美观就要新陈代谢,一般的女孩子不入他们的眼,非国色天香不可。你大 概不知道,在婚姻市场里面,还有更离谱的呢,有些女人,挖空心思要嫁外国回来 的,中介就对这类人收见面费,介绍一个留学回来的,跟她们收1000元左右。也有 男的冒充是留学生,骗那些急着要出去的,不过我们这里没有,我们这个单位还算 比较公平,比较有原则。” 我笑笑,“世上还有这些千奇百怪。这一个夏天里面,发生那么多事,去见了 那些古里古怪的男人,简直是一个梦,不敢想象。” 我看到家里有灯光时,以为母亲又开始打通宵麻将了。 母亲在等我。我说:“怎么还不睡?现在是晚上12点半了。” 母亲说:“你辛苦了,每天要做那么多事。” 我愣了一下,她怎么突然对我说这样的话。 她问我:“什么时候交学费?” 我说我自己会解决的。 她停顿一下说:“我今天去看过他了,他叫我给你这个,”她递过来一个存折, “他说他想不到你还当他是爸爸,我们,都——”她说:“你不要恨我们啊。” “已经不恨了,”我说:“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太肉麻,我不习惯。”说完, 我回自己房间去了。 一切会好起来么? 所有已经给磨尽了的希望会复苏么?那么多年的冷漠和仇恨,会全部消失么? 8 月19日。秋老虎已到达本市,现正在大发虎威。 出门前,我看了信箱,仍然没有家卫的信件。 今天的室外温度达到38度,大概是想给市民们一点心理安慰吧,气象台所报温 度往往比实际要低。说是35度,但温度计上表示是38度。 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了在气象台播报的温度上自动加三度。 在今天这样的天气里出去行骗,我担心自己会热昏头。裙子太长,不便于通风, 又不能把裙子提上去,有伤风雅。鞋子跟不舒服,也不能脱掉。 是幻觉么? 我看到家卫在街对面,但又不是太像,因为那个人比家卫黑,而且比他胖,而 且,那个人身穿白底镶绿条子的T 恤,肩挎米色旅行包。 今天我要见的人,就是约定在对面麦当劳门口,其特征就是这两个,T 恤,和 米色旅行包。 一定是太热了,害我眼花了,我转身走到商场的门口,冷气直对着我吹。再仔 细看,那人真的很像很像家卫。他在看手表,接着又抹汗。 我犹豫片刻,打电话给秦青。 “喂,是我,林娟。今天我要见的那个征婚的,叫什么名字?” 9 月15日。开学已经一周了。 “时间过的真快啊,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于和我边走边说,“我到你学校来 看你,你不会觉的很突然吧?”他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怎么会呢”我问,“你现在过的好么?” “我很好,一直在中学里教书,心态就始终像孩子一样,今天我没有课,所以 来看你,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 我笑笑,问他:“记得那天么?我下班后,晚上12点多,你对我说你的初恋的 那个晚上,记得么?” 他说:“当然记得。” “我也要对你说个故事,现在就说,你愿意听么?”我停下脚步,我和他现在 所站的位置正好很安静,没有同学来来往往。 “好。”于答应。 我清清喉咙,开始说道:“有一个女孩子,为了在夏天三个月里赚到3000元学 费,在她女友帮助下,冒充征婚女性,以收取见面费,她总共见了五位男士。她所 见的第二位男士,在知道她是在骗人的情况下,仍然愿意当她是朋友,并且还对她 说了他自己的往事——整个夏季,女孩子都在忙于应付并不容易应付的生活,这期 间,她有幸得到了两个新朋友,一个就是她在婚介所上班的女友,她们两个成为了 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现在,那位女友已经嫁到日本去了——另一位,就是她所见 的第二个男人,他是一个情深意重的男人,——女孩子在暑假结束前,挣到了她所 需要的那个数目,就决心不再冒充下去了—— 而她最后见到的那个征婚者,却竟然是她的男友。” 我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再继续下去,“她看到她男友的那天,气温达到38度, 她以为天太热,她看错了人,但是她并没有看错,千真完确是他。在婚介所的名单 上,确凿无疑的登记着她男友的名字—— 她没有上前和男友相认,只在街对面远远的看他,因为,在那时,她也是作为 征婚的人,才去见面的。两个恋人,出于不同的目的分别去婚介所征婚,却没有料 想到,居然征到了自己的恋人——她在对面看着她男友,而他,没有发现她。男友 等了大约一小时,才走的。他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其实他的女友就在马路对 面。她也随后离开了——奇怪的是,她竟然不觉的伤心,从她确认他背弃她的事实 的哪一刻起,她就知道,他不再值得了。” 故事说完了。 我和于相视良久。 他又问我:“对那个女孩来说,今年夏天一定是很难忘的吧。” 我笑着说道。“是的,可是夏天毕竟已经结束了,这一季的回忆,留在她心里 就可以了。因为年年都有夏天,而她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