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最近这段时间,除了必要的喝醉发疯之外,我的生活还算规律,每天下午一点 之前我总能醒上一次,有时候就起来了,有时候心情不好还得接着睡。一般说来, 下午三点左右是我的清晨,那时的阳光比早晨七八点钟的阳光要好看很多,这么说 是因为这两个时段的阳光几乎没什么可比性。最近这半年,我就基本上没看到过十 点以前的太阳。 醒来之后,我并不是马上就起床,通常我会躺在睡窝里抽几支烟,发一阵子呆。 每次发完呆我都能感到饿。这个时候马路上是不可能找到卖早点的,除非卖早点的 人精神不正常。卖午饭的都几乎找不着。 如果头天晚上吃的比较多,我会灌几口凉水,忍着饿,然后打开电脑,写点东 西,忍到天黑之后再出去找饭。这样做是很考验人的意志力的,饿着肚子写作可不 是人人都能干出来的。如果头天晚上肚子就已经吐空了,那我就只能自已窜到街上 找个快餐店什么的随便吃两口。 这种生活极大程度的培养了我的懒惰习性,只要待在家里能活着捱过去,我就 什么也不想干,我已经懒到了极限。 我病了,不是什么大病,发烧而已,但挺厉害,一会冷一会热,在冷热的巨大 冲击之下,我恍惚的看见了一箱箱腐烂的水果和面临变质的罐头,它们在我眼前飞 来飞去,就是不肯落下。 至于它们是怎么来的,我居然一无所知。 在家待了两天,就是不想去医院,这样的结果是发烧越来越重,以至我的眼前 都出现了幻觉。恍忽中,我似乎看到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很熟悉的女人,她的眼 中依然闪现着一如既往的妖艳。让我不得不在冷热交替中都想入非非。 是她,没错,是她,我认识她。 在此前的一段日子里,她曾经跟我无比亲热过,望着那熟悉的面容与身材,关 于她的一些遥远往事就一件件的溜了出来,回荡在我大脑周围,让人窒息。 月色下她对我说,什么都过去了,她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她记不起以前,也 记不清现在,她完全如行尸走肉一般生存在这个安宁的空间中。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的准确含义,我怀疑她在说糊话。于是我极力想找到她说话 间的漏洞,找到她谎言中的致命点,来证实我的判断。但在思考的过程中我发现她 竟然把故事说得天衣无缝。于是我又猜想她真是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女人,不过这并 不重要,因为她很漂亮,漂亮得让人头晕目眩。美丽的女人都不聪明,失去记忆并 不是什么大事。 可直到我从冷热交替中释放出来,我才发现,失去记忆的不是她,而是我。我 都快要烧糊涂了。 她跟本就没有再出现过。 大风来找我,说是感谢我那天晚上帮他砸作协的酒吧。为此他摆了一个面子, 找了一家挺不错的酒店摆了一桌,请了我和另外几个朋友。用他的话说,一只羊是 牵,一群羊也是赶,喝酒不怕人多,越多越热闹。 在酒桌上我们又说起作协的那家酒吧,此时他一脸的坏笑,说那酒吧现在老实 多了,里面的所有诗人都让我收下当小弟。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猛一摸头,发现自己额头的温度竟然是那么高,我还在 发烧,我的病没好彻底。于是我觉得我很有理由胡说八道一气了。 我说我就不信这世界上没有一个象样的天使,即使她折了翅膀她依然是天使。 我没头没脑的说起这么一句话,大风显得很不舒应,琢磨半天后说白衣天使有, 但不在这里,她们都在医院里,你要还这么固执,我只有领你去见她们了。 我说你看你看,天使的眼睛眨了,秋天就要来了,天使告诉我了。 大风指着她身边的那个女人说那不是天使,那是我老婆。 大风不停的骂,可我什么也没听到,我陷入到遥远的回忆中,多少年前风舞起 的时候,那个女人的笑容是那么美丽,足以承载我全部幻想。这听起来似乎是一种 虚拟的梦话,可这确确实实是我所接触到的现在。 在这个夜晚,在这家酒店,在这几个空酒瓶子前,我真的就成了一团虚空的肉 体,我的灵魂似乎就站在我的面前,活生生赤裸裸地望着我,完全剥离了我的生活。 忽然之间,我就觉得此前自己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没有任何的意义,例如吃饭,例如 喝水,例如睡觉,这些都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不过是人生存的必要前提,有理 由得做,没有理由也得做,就象山坡上滚下的石头,它的运动对它而言没有任何意 义,全是地球引力在呼吸。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没有理由就要进行的行为,但它们可以被人为的控制,比 如恋爱,比如结婚,比如离婚,比如复婚,比如再离婚,比如再复婚。等等。 没有人愿意活生生的忍受着寂寞的煎熬,我也不想,但寂寞总是不停地来骚扰 我。每当我白天呼朋唤友、结帮成对、醉生梦死一番后,我就会感到加倍寂寞与空 虚。我一直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个什么女人结婚了?是不是这样才能彻底杀死寂 寞? 后来我又对自己说,别这么试,这根本不管用。 再后来,我又对自己说,试试吧,没准一切都可以改变呢。 我烂醉如烂,躺在了酒店里,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酒店挺不错,第二天还管 了我一顿早饭,没收钱。 2 除了青岛之外,我几乎没去过什么大城市,唯一的几次是到北京跟出版社讨价 还价,当时的全部心思都在钱上了,老在琢磨怎么样能设一个圈套多要一个百分点, 根本就无暇注意北京的风景。其实国内风景又有什么不同的呢,全国一盘棋,走到 哪都一样,一样的马路,一样的街道,一样的天空,一样的树林,还有一样的人。 虽然没去过什么大城市,但小城市却着实去的不少,我只喜欢待在小城市里, 我喜欢小城市里的空荡的气氛。不过,我在哪个地方也没待过多久,青岛是我唯一 一个也是固定的一个长期居住的地方,我喜欢这里的海、喜欢这里的人,也喜欢这 里的海风,很多人都犯了我这样的毛病,因此这才成了一个旅游城市, 海边有些很多大大小小的树林,形成了海的一道道风景,每年夏天我都会穿梭 在其中,象个打猎者,但总是没有任何收获,我是一个失败的打猎者,打来打去也 打不到任何猎物。有的时候自己甚至还成为别人的猎物,跑都跑不了。 在这个冬日里,我极其恐怖地看着冷风的来临,时时都在发困,时时都想睡觉, 我怀疑我得了某种与睡觉有关的疾病。我就是困,眼睛睁不开,神经在打架,四肢 永远都处在一种疲软的状态, 我甚至就象一个被施以了魔法的垂暮老人,在一张儿童的面具下虚伪地生存着。 好在这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发疯,我周围的朋友都发疯,我并不显得特别出 众。 那天晚上,我们七八个人围聚在利群酒店里吃自助餐,我们从五点半开门就一 直坐着,疯狂地吃,疯狂地喝,疯狂地构思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都傻子没什么区 别。 郝亮说现在的生活他够了,他要去当摇滚乐手,他已经买了一把吉他,在旧货 市场买的,很便宜,但声音可以弄出很大来。大风说酒吧他不干了,他要去开一个 快餐店,里面专做各种肥大肠,他喜欢吃的那种。而我刚说我在考虑如何用更色情 地笔触来写作,这样会调动广大读者的全部注意力。 说完之后,我觉得我们其实都挺傻,可这社会里又有谁不是傻子呢?别人都傻 的时候你不得不傻,如果你不傻那也会被认为同样是傻子,脱离开自己队伍的人总 会被视为孤立的,孤立的人总会被视为是怪僻的,怪僻的人总会被视为是傻子。这 句话说得很有哲理。 说这话的人是学生是老师是工人是教授都不要紧,但如果这人是一个流氓而又 稍微有点文化,那这事就难办了,文化会使流氓变得更恐怖、更恶心。 我有阵子没见郝亮了,他跟变了个人似的,满脑子稀奇古怪的理论,他一见我 就跟我吹,什么都吹,吹得天花乱坠,例如他穿的鞋是歌星送的,他穿的内裤是舞 星送的,他穿的袜子是笑星送的,好象天底上的所有名人都是他的邻居。我差点落 入他的陷井,就在我对他崇拜不止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原因是去了厕所,在这 短暂的功夫里我缓过劲来,想明白来我来此的目的是什么。于是等他一回来,我就 开始跟他吹,什么风大我吹什么,吹得比他好看的多。 这事就这样,谁先说算谁的,谁先说争取了主动。你吹过的我就不能再吹了, 明知你是假的我也不能反驳,反正谁也不信谁的。 最后他服了,说这两年你没白搭,功课一点没耽误,说说,在监狱里面你都是 怎么过的? 我说什么都别问我,问了也白搭,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不想说的你逼我也不 会说,我就中一部能打进不能打出的电话,你不把我修好,说别的都没用,而修我 只能用钱,我只认钱,用感情来诱惑我,没用。 我们之间有着自己共同的秘密,这些秘密在经历了无数的岁月洗礼后,它们变 得闪亮而沉重,它们成为我们现在共树友谊时的一把利器,在叙说这些秘密时我们 都会哈哈大笑,然后互拍肩膀说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妈的,你怎么还那样?一点 变化都没有。 3 在寒冷的冬季里,阳光象褪色的彩带那样懒洋洋地披在大地上,那是一个泛着 浓烈海腥气味的午后,我在街上不停的摇晃,在那不规则的晃动中,我感到时光开 始慢慢的清晰。 冬季是一年中的灾难,我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在这个季节里冬眠,一觉睡到明 年的春天再醒来。 圣诞节的时候,国庆打电话来,说他安排了一个饭局,没什么事,就是几个同 学聚一聚,这种公益性的饭局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至少,这种饭局能让人喝得不至 于太醉。 国庆不知错了哪根筋,居然去正理八经的上起了班。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二叔 是市里一个不小的领导,以前一直铁面无私什么好处都没给过他,今年就要退休了, 才替他说了句话,把他安排进了一家不错的单位。 他去了电信局,仍然是开车,现在开的是一辆挂着警灯的工程抢险车,用他的 话说,油随便浪费,没人管。 他安排的饭局是在云宵路上一家川菜馆,这家饭店挺有名,租了整整六层楼, 我去的时候有些早,哪一层也见不到几个活的。凭心而论,这家饭店的菜一般,装 修也一般,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厕所,不仅小得可怜,而且男女挨得特别近。我去的 时候,隔壁一个女的正在那里吐,她吐得很投入,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让人同情。 厕所的洗手盆是男女混用的,我出来洗手时,她也正好出来。于是我看清楚了 她的样子。她也看清楚了我的样子。她就是丁艳梅,尽管已经有两年没见了,可我 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样子变了很多,妆浓了,脸胖了,短发留成了长发,还 烫起了卷。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候,我们都没说话,就那么傻乎乎的看着。 我问她,来上厕所? 她点头,你也来? 我也点头,你上完了厕所去干什么? 她打开水龙头,说洗手。 洗完了手去干什么? 回房间,继续喝。你呢? 我也回去,继续喝。 我们互相点了点头,虚伪的冲对方笑了笑,在她要出门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问她,你还好吗?问完之后我就后悔了,我这问好纯属是废话,这会显得我很傻。 好在她没听出来,她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了我一句,还那样,你呢? 还那样?这也算回答?我不满足。 是,就那样。跟以前一样。 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怎么联系你? 联系我?你觉得有必要? 有,很有。 她跟我说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没笔,没法记,她也没有,在包里找了一通,然 后把眉笔递给了我。我把那组号码记在手上,把眉笔还给她。 我什么时间打给你合适? 随便,我在家就行。 有没有手机什么的?` 有,但不常开,你也记着吧,能打就打。她再次把眉笔给我。我没要,我写的 字太大,手上都记满了,一团黑,只好用脑袋去记。 你少喝点,我记得你以前不喝酒。她转身走的时候我冲她说。 她停了一下,头也没回的说了一句,什么都可以改变。 我愣了一下,觉得她这回答显得很有哲理。 那天的聚会我没喝多少,但厕所去的很勤,隔个三五分钟就去一趟,老是碰不 着她。后来我烦了,觉得没必要这么虚,就装成走错房间的样子,一个包间一个包 间的去找。可找遍所有的房间,仍没找到她。就在暗自失望的时候,却在电梯里看 到了的她。在电梯关闭的那一瞬间,她冲我比划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我掏出电话,打她的手机,号码不太对,好象是少了一位,因为我怎么打都告 诉我号码不全。 我推开窗子,看到她已经走到门外马路上。我扯开嗓子在六楼的窗户上冲她喊, 她应该是听到了,因为她开始冲我挥手。 我在六楼冲她喊,别走,等等我! 她仍冲我挥手,边挥手边说什么,六楼的风太大,我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我在六楼不停的按电梯,可它就是不上来,好象楼下也有几个我这样急脾气的 人。我等不及了,踢开楼梯的门就往楼下蹦,那时候身后如果有台摄影机话,它一 定会告诉你,我那时动作灵敏得就象只猴子。 也就几秒钟的时间,我就窜下了楼梯,刚出楼梯门的时候,我的方向感欺骗了 我:我冲着相反的方向就跑了起来。好在没跑几步我就发现了这一错误,于是赶紧 扭头,这次我没跑,因为我看到酒店门外光秃秃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到门口,问保安,门外的那伙人呢?刚才还在这儿的。 保安说她们刚走,上了一辆面包车,是一辆银白色的面包车。 我叹了一口气,掏出根烟来,点上,见保安看着我,就扔给他一根。保安客气 了一下,然后放在嘴上,边点边问我,是不是她们拿了你的钱包? 我摇摇头,说那玩艺儿比钱包重要。 4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又来到这家酒店,远远的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象极了她, 就往前追,到了大厅她却不见了。我迅速往楼上冲,一口气就爬到六楼,一间一间 的找,找完了六楼找五楼,找完了五楼找四楼。 在回到一楼的最后的七八档楼梯时,我一步就跨了下来,那动作异常的漂亮, 震得我脚脖子都痛。我在大厅里左转右看,直到确定她确实没在这里,才放了心。 我从隔壁的酒吧里搬过一张椅子,放到门口,坐在上面,撕开一包烟,边抽边 没完没了地注视着每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人。她进了这门就肯定会出来,这家酒店 没有后门。 很多人对我坐在那里感到不可理解,我对自己也不可理解,爱情的盲目会让一 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我直守到酒店关门,仍没等到她,于是怀疑是自己眼睛看花了。 那年的凄冷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明明昨天还是阳光明媚,今天就成了大雪纷飞, 温度一天比一天比低,很快就下降到零下十度,这个温度是印象里最冷的一个冬天, 这使得我租住的屋子就象个巨大的冰箱,而我就象是一块刚放进去的冻肉,随时都 有可能让血液结冰。 我发现长久得待在这屋里,任何形式的思考都会跟寒冷有关,这是一个新的课 题:怎么能让人集中全部精力。 这一段冷的可怕的时间,我一个守在家里实在太难受,就又交了一个女朋友。 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名字叫起来特别扭,好在其中有个字听着还顺耳,叫茜。 在学生时代,她是一个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把课文倒背如流的好学生,说得一口标 准的普通话,每个发音都充满了感情,包括课本里的骂人话都是如此。语文老师不 在的时候,她总是站起来给我们朗读课文听。为此,我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 花 大姐". 为这外号,她跟我闹过很长一阵子别扭,有事没事,她都要跑到我的课桌前质 问我,为什么要给我起这外号,为什么要跟她过不去? 每到这时,我就抬头看她,一脸的坏笑。 每到这时,她就会坐在我的位子上,一脸的苦口婆心来教育我。那是一个夏天, 她穿着薄薄的衬衫,身上透着一股子让人激动的体香。她的胸部已经发育,那一个 季节里,我不断的以各种理由各种方式想居高临下的看到些什么,但总也没得逞, 她的保护意识太强了,除了胸罩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 为了争夺这种待遇,班里的其他同学也纷纷开始给他起外号,尽管花样翻新, 可她还是只对" 花大姐" 这一形容词敏感。换句话说,她只对我敏感。 当时的我一直对她心存幻想,总希望安排座位时能够与她同处一位,并因此而 发展些什么。但实际上,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或者说,她根本就看不上我。 长大后的某一天,我在马路上重新见到她,然后猛地发现她长得其实一点也不 漂亮,这发现让我立时兴致全无,也因此感到学生时代的欣赏能力竟是那么得与众 不同。 我不得不面对她是在一个星期日,那是作协搞的一个什么活动,主题是对青年 人的世界观如何正确的建立云云,有一帮子大学生和他们的辅导员来凑数。一通严 肃的胡说八道之后,学生失望的四散而去,我理解他们,什么喜欢听的都没听到的 反应只能如此。 我一直以一个混子的身份混在其中,懒洋洋的在趴在礼堂里睡觉,直到有人叫 我,我才心安理得的跟着他们一起去附近一家饭馆里吃饭。也许是怕饭桌上太孤单, 有人把那两个姿色平平的辅导员也扣下凑了数。茜就在其中。 茜依旧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而且特别的谦虚,端着酒杯挨个的敬,每喝一杯就 说一通客气话,极富感情。 社会上总有这么一批人,一直不了解所谓作家的真实意义,总以为他们多么高 尚,多么与众不同,多么不吃人间杂粮。其实,他们都把人虚拟化了,神圣化了, 人只要褪去色,就全一样,作家也是人,作家也贪财,作家也好色,碰到能占的便 宜也一样不会松手。 我坐的位置很明显,但她偏偏忽略了我,在她看来,我也许只是个司机什么的, 这不怪她,我那天刮着光头,特亮,而且歪叼着烟,怎么看也不象一个与文化有任 何关系的人。 他们吹他们的,我吃我的,喝我的,埋着头,谁也不理。这样一来,他们就都 注意起我了。毕竟,一个又圆又光的脑袋趴在桌子上一轮猛吃实的场景并不是时时 都能遇见的。 记不清我们的招呼是怎么打的了,反正是不怎么愉快,原因是我的态度很不配 合,她无论说什么我都跟她唱反调。她说黑的,我就说是白的;她说白的,我就说 是黑的。这种争执的结果是大家都在乐,只有我们俩表情严肃的象上战场。 作协只有一辆车,饭局散了的时候,大家纷纷报地址,经过一通详细的计算之 后,我送茜是最合适的,我们都住在同一片小区里。看得出茜对这分配很不满意, 但碍于大家面子,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只能眼睁睁的瞅着车慢慢的驰出我们的视 野。 然后我说,咱们去海边吧。 她问去那儿干什么? 我说还没想到。 她说还没想到那你去干什么? 我说没准去了就知道了。 她说不去,我要回家,你赶紧送我回家。 然后我就笑了,趴在地下,笑得眼睛都涌了出来。 茜走到我面前,她这时的声音一点感情也没有,她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我猛的地抬头,说别闹了,到此之止吧,花大姐。 说这话的时候,我猛的发现她的腿竟然很长,显得她的身材极其均称,这可是 我以前没有发现过的。 我站起身来的时候,她伸手扳过我的脸,在月光下仔细的看了半天,然后大笑 起来,不停的说是你这孙子呀原来是你这孙子呀,我说怎么那么面熟呢。 再接下来,她很自然的就缩到了我的怀里,于是我们很自然的拥抱,很自然的 接吻,在月光下,就象两个许久没见的恋人。 晚上,我们睡在了一起。这是那年冬天我一次觉得这屋里还算温暖。 第二天,作协的一位老师给我打电话,问我昨天喝的怎么样,那位女士是否安 全的送到家? 我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我把她送到了我的床上,安全是没问题的。 他吓坏了,说你这可是犯罪呀。 我乐了,说去你妈的。 5 很多人说我的生活当中充满了颓废,跟年青人健康活泼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当 我在深夜酒醉后归来的时候,我只能承认这一点。一般来说,很多人的说法都跟正 确擦边,不是完全正确也差不到哪儿去,很多人一起犯一种错误的概率毕竟太小了。 我从来不去想以后要干什么,因为一想起来,我就会感到之后的生活很没劲。 我讨厌有条理的做事,不管什么事,只要这事有连续性,我就会很头痛。我认为这 其实是一个陷井,干了一,你就得干二,干了二,你就得干三,干了三,你就得接 着干四,总之,你永远也摆脱不了了。因为你永远也数不到头。 一步一个脚印这样的一笔一划对我来说是种猛烈的痛苦,远没有光着脚丫子瞎 奔来得幸福,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远处的喜悦是什么样子。 可很多时候,我都是在害怕中度过。是的,尽管我体重超过二百,受过几年正 规的拳击训练,可我还是害怕过,而且一直害怕着。我怕自己没事可干,就那么闲 着,活活的闲着。 人活着,没事可干是最让人害怕的。 那阵子我和茜在一起干的事只有几样,吃饭,睡觉,聊天,占聊天大多数内容 的是吵架,总体说来我们各有胜负。她骂人含蓄,一些隐形词语对我没有任何作用。 我骂人直接,下三烂的招式也能摆出来,但很多她听不懂。所以,我们基本上是各 有千秋,这也是我们一直没完没了的吵下去的原因,谁都想在吵架中获得满足感, 那种感觉会让人一天都有一个好心情。吵架的时候,我们都很投入,狠不得张嘴就 去咬对方。吵完之后,又觉得没劲,吵来吵去还得在一张床上睡。 从骂人的技术角度来说,大家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我上学那会基 本不骂人,有什么事直接就上去抡拳头。在气势方面,拳头比骂声狠多了,咬人的 狗绝对不叫。 在我看来,她对我在某些方面是很有意见的,例如她总能设置一些乱七八糟陷 阱来诱供我,让我承认我其实跟别的女人有一腿。关于这一点她有没完没了的招, 她甚至能领一大堆漂亮的女同学到我这来晃,之后还认真的跟探讨哪一个更漂亮一 些。只要我一搭腔,就算上中了她的招。 接下来,她就能用一整夜的时间来逼我承认,我其实就是一个极度的色情狂。 只要不承认,她就没完没了的在我耳边背她早已熟悉透了的台词,让我连觉都没法 睡。后来我搞明白了她的战术,只要她一说个什么项目,我马上就承认,以为来换 一个坦白从宽。 没用几个月,我就已经承认我是色情狂、虐待狂、恋物狂、暴露狂,等等,总 之,把我往关到哪儿都够标准。 我估计她也就知道这几个新鲜词,否则,她还能给我扣更多顶帽子。不过,这 丝毫不影响我们之间亲热劲,她更愿意把这种折腾当成一种游戏。 她上班走的时候,我就横躺在床上,头垂下来,稀里糊涂的看着眼里的倒影, 比正面看瞅着舒服。 于是我发现了一条真理:只要世界正着看是正确的,那它倒着看,也应该差不 多是正确的。 我们第一次真刀真枪的争吵时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她也快三十岁了。这就是我 们争吵的原因。大家都已不是热情似火的小孩子了,再这么稀里糊涂的混下去实在 是对自己不公平。你到底想怎么着,赶紧的,想结婚你就明说,明天去办手续,不 想结婚你就给个暗示,大家拎包各走各的。别老这么耗着了,耽误青春。 这是她的有的原话,她说这话让我联想到她这么急不可待的后面必然隐藏着什 么。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在学校里,一个刚回国的博士生对她展开 了进攻。这哥儿们的进攻没什么花样,就是拿钱砸的花海战术,今天一束玫瑰,明 天一束百合,后天一束玫瑰加百合,大后天一束百合加玫瑰,把她折腾的头晕眼花, 眼看就要挺不住了。 在我看来,能对她进行这种进攻的家伙才是真正的色情狂,即使不是色情狂也 是近视眼。关于这一点,茜给我加以了证实,他就是近视眼,而且眼睛是极度近视 的那种,近视到摘下眼睛就分不清她的眼睛有几只。 对于这样一个家伙,我开始就没怎么重视,没人愿意跟傻逼一般见识。 不过,他的花海战术多少也提醒了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跟着她逛进 了青岛最大的商场。在那里,我们之间出现了一段极为精彩的对话。 在一件羊绒大衣前我们停了下来,我问她,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买给你。 她摇头,长发飞舞起来,如瀑布般的美丽,这是她身上最美的一部分,我一直 这么认为。 为什么?你给我一个理由。 大衣是出售的,而我不是。 需要指出的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我在原地愣了半天,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 我呆呆的,傻傻的,大脑不知道在想什么,里面是一片真空的空白。 说实话," 大衣是出售的,而我不是" 这句话是我这么多年听到过的最值得刻 骨铭心的一句话。它触动了我心灵深处的一些酸痛,我开始为之思考。那些大咧咧, 胡言乱语,醉生梦死,丧心病狂之类的浮在表面的华丽,其实并不是我真实的全部, 它们只是我虚弱时的武器,只是我伤病时的保护色。我也真诚,我也谦虚,我也是 个认字识数,知道感情是何物的都市青年。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平稳,感情冷静,一切都貌似幸福。我甚至还想 着去结婚。从各方面的反应来看,我都在活生生的活着,就象一具开始呼吸空气的 僵尸。 茜最后没让那博士的花海战术拿下,原因纯属意外,在一天一束的鲜花买卖过 程中,博士不知不觉的把对茜的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花店的女服务员身上。日久 生情这一词汇在这里得到了完整的体现。 这打击对茜来很大,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一看花就过敏,甚至连床单位上印的 花式图案都瞅着别扭,最后非换上了由米老鼠挑大梁的卡通图案。 这结果使得我在之后的打架中过程中可以永恒得立于不败之地,惹急了我就会 说,难道你也想让我天天给你送花吗? 每次听到这句,茜就会转过头,不再理我。 这结果从没有过例外过。 那天我再次说起时,茜忽然问我,如果我老了的话,你还能这么折腾我吗? 我想了半天,然后告诉她,要老大家会同时老,老天爷不会漏了谁。 说这话的时候,我和她正待在香格里拉的酒店的十九楼。那是元旦,我们出来 度假,吃点好的,住点好的,算是给新年一个见面礼。那阵子我干了几个纪实文学, 活儿干得利落,银子挣得痛快,跟捡的似的,因此花起来也就丝毫的不眨眼。 钱花得虽然不心痛,但却觉得不值得。所谓的五星级酒店,不过是人为琢磨出 来的蒙人钱招的新招术而已,这里的房间跟那些没挂星的酒店相比,根本就找不到 它贵出许多来的确凿理由。如此硬要找个心理平衡,也只能夸这楼病盖得确实高。 夜幕降临之后,我和茜一起拉开窗帘,看窗外的万家灯光,一片莹光,一片灿 烂,夜色掩映下,城市美丽得让人目眩。 那时候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哪天我真的想不开了,就从这个时间这个地 点这个位置这个风景跳下来,那样,我死而无憾。 6 我不想上街,但茜非得去,我争不过她,又想到烟也快抽没了,正好可以买点 烟,就跟着她上了街。我们挤进了夜市,那里人满为患,一米宽的地方都能同时挤 上三四个人,一些春心荡漾的小伙子在其中挤来挤去,什么也不买,就为来来回回 的蹭着那些漂亮的姑娘。一个个都要美出鼻滋泡来。 这一幕很生活,瞅着非常有立体感。 那晚上,茜成了被挤蹭的目标,一路上都不停的在被被人挤蹭,根本就没人把 我放在眼里,要发火时,却发现挤蹭她的那些人全都表情严肃,不是一本正经的故 做思考状,就是满头焦急的紧张状,谁都是一肚子的理由。 等我们挤完夜市,茜的钱包理所当然的被人顺走了。里面是我们这个月的生活 费,二千多块。茜生了气,去附近的派出所里报了案,可没用,一个年青的小警察 立完案后说等着吧,有消息之后我打电话通知你。 从派出所出来后,我觉得不能这么算完,于是返回夜市,这时天色已晚,人少 多了,可那几个小青年仍在自己制造着虚假拥挤,碰上漂亮姑娘就一哄而,上挤蹭 一翻。我锁紧眉头,以一付黑社会老大的派出挤过去,问钱包是谁拿了,几个家伙 大眼瞪小眼,然后一声哄,朝四个方面跑去。没办法,我只好逮着那个跑的最慢的, 把他拉到夜市外面一通揍,然后拿他钱包充了数。 7 那天晚上,又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我的窗前飘落,我的心情很不好, 一是天气不好,二是钱包丢了,这两样都值得我心情郁闷。 我和茜趴在桌子上,喝一瓶从超市买回来的红酒,据营业员说是法国的,但喝 起来显然是一股中国红糖味,其中还有止咳糖浆的药水味。 我们边坐边喝,谁也懒得说什么,她有心事,我也有,所以稀里糊涂的就把酒 干掉了。之后我问她,再来点?她说行,再来点就再来点,下雪天,闲着也是闲着。 我烫了一瓶二锅头,到楼下买了一只真空包装的烧鸡,然后你一杯我一杯的喝 了起来。我从来没跟茜关系这么融洽过,全是酒的功劳,它使我们热血沸腾。我们 讲了很多,全是曾经的故事,回忆把我们越拉越近,后来我干脆把窗户打开,带着 雪花的冷风飘了进来,我们在混杂着雪花冷风中哈哈的大笑,就象两个病人。 然后,她对我说,就这么着吧,咱们分手吧。 我点头,说就这么着吧。 那一夜,我们都喝的大醉,抱在一起睡到第二天中午。窗一直没关,窗风吹了 一整夜,我们都感冒了,成了真正的病人。 再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开始孤零零的坐在阳台上数星星。茜走了,行李收 拾了三大包,其中不少东西都是我的。去年的这一天,我也是这样度过的。历史总 是惊人的相似。 我记得她在楼下抬头往上看的情景,我在窗帘的后面,看着她的脸一晃而过, 那一瞬间,她的面容深深的刻在了我眼中,阳光明媚的映照在她脸上,她原本平庸 的姿色也显得光彩无比。 我把这张脸深深的埋在了记忆中,然后我觉得,这是一个骗局,一切都是在虚 假繁荣。 春节假期结束时我的心情很不好,之后也一直不好,记忆中,我的心情从此之 后就一直没再好过。为此,我感到很丧气,没有了快乐,日子便显得厚重起来。我 开始对所有在眼前晃动的事物感到陌生,并在陌生中慢慢的麻木。 邻居收水费时,多收了五块钱,他解释说院里的大水表跟各家的小水表对不起 数来,有人偷水,但没证据,找不出是谁来,所以只好往各家各户上摊了,你一人 住,摊一户的钱可能有点吃亏 我多数出十块钱塞给他,让他别说了,我连下个月的一起交上。 他愣了半天,跟看什么奇怪动物似的看我。我实在没精神跟他多说什么,把他 让出门后就倒在床上。我不睡觉,但躺着,虽然饿,但不想吃东西,就那么耗着, 从白天一直耗到晚上,浑浑沉沉。 深夜时我睁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说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什么都无所 谓。 生活就是一本书,即使你猜到了结尾,你还得一页一页的翻,一天一天的等待。 不然就只有结局,没有过程。 我很烦那些把理想,情操,高尚这类肉麻的词摆在嘴边的人,在我看来,这种 人是十足的弱智。也许是我太过颓废,也许是我不是好人,总之,我对这种走哪儿 都要扛大旗的作风深恶痛绝。 事儿都是做出来的,说嘴什么用也不管。想高尚,想完美,想助人为乐,都是 你自己的事,没人拉你,也没人反对你。我自己不高尚,但我不反动高尚,我只跟 那些伪高尚的小人过不去。 我的朋友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家伙,我什么时候看见他们就什么时候来气。总想 找个理由狠抽他一顿,即使没有理由,也想制造理由。 走在街上,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流,我蓦地就兴致 全无,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说,就那么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一辆一辆数着从 面前经过的汽车。在这半个小时里,我只发现了一条规律:每辆车里都有司机。 除此之外,我一无所获。 8 我跟你说,现在这年月,谁相信爱情谁是傻逼,有一个是一个,全是傻逼。大 风猛地站起来,把腰带上的扣松了一格,喘口气,说爱情早他妈的成神话了,嫦娥 纯吧?不他妈的一样让猪八戒给调戏了? 说这翻话的时候,大风已经喝了七扎啤酒,脸都成了茄子色,奇怪的是,他这 时候的思维依然保持正常,谁欠他的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不得不让人佩服。 大风喝了七扎,我喝了九扎或者是十扎,反正脑子已经乱了,说什么都不归自 己控制了。我好久没这么醉过了,遥远的熟悉感就这么找了回来。 酒吧生意好吗? 还行,就是卖的酒没我自己喝得多。 你丫酒量见长。 世道逼的,这年月,谁不喝谁死。 你这酒里兑水吗? 靠,我是正当商人,不干这事。要不说你成不了气候,酒里兑水才能挣多少钱? 那你怎么干? 我是往水里兑酒。 还是你行,比我高。 我不行,还是你行。 不是不是,还是你行。 说你行,就是你行。妈的,你不服是不是? 靠,我还就不服了。 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跟着一起蹭酒喝的郝亮也加入了战团,只见人影闪烁, 扎啤杯子乱飞,很精彩。我的手伤了,大风的胳膊骨折了,郝亮的脸开花了,我们 都进了同一家医院, 第二天酒醒后,我们互相瞅着都乐了,打个什么劲嘛,有什么可争的嘛。 之处,我们又围在一起说那天事件的详细过程,每个人都有每个不同的版本, 都按照自己的思想添油加醋了一番,但大体还是能明白事情的真相,真相就是我们 当时都喝多了,然后飞起了酒瓶子,大家互有收获。 那晚上我们在酒吧聊到很晚,然后睡在了那里,我嫌他们脚丫子味太重,非得 回家睡。可没想到,我一出酒吧门就被人截住了,这人好像很熟悉我,所以他上来 就没跟我套别的什么客气话,直接就开始击打,他打得很专业,拳拳到位,当然我 也不差,我们俩在雪地上翻滚搏斗的情景很象是在排演一个什么节目。 见他拿不下,他的朋友就从黑暗中闪了出来,有七八个人,疯狂地抡着胳膊, 拳头象雨点般地下到我的身上,我抱紧了他死活不让他离开,他们的拳头也就捎带 着上了他的身上,,阴暗中很多人都看花了眼,把他当成了我,他自然而然的成了 我的挡箭牌。 最后的结局是我们俩都鼻青眼肿的。 我认为他们是有目的的,他们打我的理由是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问他们的时候,有一高个子冲我冷笑了两句然后说了句让 我哭笑不得的话,你就是欠打, 我搂着他,在他旁边坐下想要跟他争辩一番,我从来只是打人还没被别人打过, 这是一次意外,他不管,他说他从来都是被别人打,今天第一次打人,也是一个意 外, 我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谁都不能指望,没人会平白无故的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