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春节后的一个上午,我到流亭机场接一个需要报一饭之恩的朋友,在拥挤的人 群里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晃过,我跑了几步,跟过去,但那个身影已经投 入到等在门外的一个长发披肩的男人怀里。她是丁艳梅。虽然她的模样改变了很多, 我依然很容易的就认出了她。她已经一千次一万次的出现在我的脑中,我尽可能的 想象了她的所有变化,因此再见到她,我没有任何的意外,在我眼前,她怎么改变 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正想挤过去打招呼的时候,朋友看见我并揪住了我,用一脸的虚假亲热把我紧 紧拉住。几句客套话后,他就迫不及待的打听青岛有什么好听的好玩的哪里的桑拿 合适哪里的保龄不错。等我一一应付完,再抬头,早已没有了丁艳梅的身影。 接朋友的车是我找国庆借的,一辆挂着警灯的工程用货车,是电信局的抢修车, 油加得满满的,去一趟济南都没问题。在飞机场的接人队伍里,这车显得很是惹眼。 我说现在手头紧,车卖了,马子跑了,自己一人练单,所以什么都得从简,你就对 付着过吧。 朋友呵呵的笑,说我什么人你最了解了,咱们谁跟谁呀。 我跟他边说着,边开车往回赶。在收费站口上,我再一次看到了丁艳梅,她坐 在一辆别克车里,跟开车的有说有笑,表情亲密得让人嫉妒。 这一次她看到了我,我们对视了十多秒钟,直到后面的车催我。 出了收费口,我猛踩油门,尽力使我的车跟她那辆别克保持相近的距离。我居 高临下,她始终在我的眼光笼罩之下,显得很不自然。跟了一段,司机显然发现了 什么,他也猛踩油门,片刻就把我扔在身后,越来越远,转眼就不知去向。 迷迷糊糊中,我忽的想起一句话,很经典的:我们永远在一起,老了我们就去 南方水乡,在那里养老。 这句话是谁说的?是丁艳梅吗?我想了半天,觉得只有她能说出这句话,但在 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说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越想越想,忽然的就变得烦燥不安, 一个值得纪念的承诺被遗弃,我为之伤感。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竟然为之伤感得流出泪来。之后,是一大段的空白,记忆 中,我再一次断了片,失去了知觉。 无论什么都是有规则的,活着就应该遵循活着的规则,在爱情的身边游走就应 该遵循爱情的规则,否则你只能被这个游戏所抛弃,玩不起这个游戏,你就别玩。 不然,你只能被大家所唾骂。 我现在完全游离在这游戏之外,只要能得到那看似美丽的结果,我完全可以不 顾游戏规则。 目前的形式是我和她接近接近再接近,直到无限接近,可就是不能相交在一起, 因为我们是两条平行线。当然,只要我愿意,这是可以改变的,我可以把我们平行 的关系废除,但那样情况会更坏。 我们会成相条交差的直线,相交之后就会越来越远,直至谁也看不见谁。我清 楚,数学的公式不可能完全地都摆在人生的哲理上,但它一旦摆上了,那它就具备 一定的道理。 清晨时我猛的醒来,辨认了半天,发现自己是躺在国庆家里,而怎么来的却一 无所知。国庆家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我那极不规律的呼吸声。我的呼吸声在空空 的房间里显得很真实,对此我很满意。毕竟,它的存在提示了我的生命还有印记, 我依然还活着。 我没事的时候也思考,思考来思考去,也不思考出什么结果来。我总在自己是 不是好人这一关键问题上徘徊不前,之所以这样,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我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时,别人都不承认,就连跟我最熟的几个朋友都不承 认。当然,我也不承认他们是好人。 二。:别人觉得我是好人时,我自己又不承认了。我总能收到些千奇百怪的信, 基本都是看过我小说的读者写来的,在信里,他们总是在想方设法的证明我是一个 好人。每每见到这种信,我都会脸红,他们被虚假欺骗了。 爱情不是赠送,不是施舍也不是抢夺,它就是一颗种,平平静静地等待雨水的 降临,只有那样,它才能发芽开花结果。 爱情是最无耻的行为,它充满了自私、欲望、争夺,也充满了无奈。 2 最近这一阵子,老有人打来捣乱电话,接通后的总是只说一句:我要杀了你! 然后就扣了,他的速度很快,完全不给我回骂的机会。这人每次都是用街头的公用 电话,接通之前也总是有一阵非常明显的杂音,比较剌耳。时间一久,我便熟悉了 他的过程,终于有一天,在他尚未开口之前,我先开口说了话。 我说谢谢你,自杀这事我想了很久,总是下不了手,你快来杀了我吧,我求你 了。 他在电话里愣了半天,然后骂了一句,你他妈的还真有一套。 我说求你了,来杀我吧,我自己实在下不了手,我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他也急了,说妈的,真没见过你这路人,算我倒霉,吃苍蝇了。 本以为这事就算完了,他再也不能打过来了:谁没事跟个疯子一般见识呀?可 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个性,不是有个性就是没脑子,几天一过,他又打过电话来。 于是之前的那一幕又重现了一遍。 一来二去,我们也就熟了,一听口音就知道是谁想干什么,于是就是骂,没完 没了的骂。等到所有能骂的词都用光了,我们只好说点乱七八糟的,例如车票涨价 啤酒变质人民币兑美金几比几,等等。 再之后,他一打进电话来,我们就要天南地北的扯一通:你好你好,老婆好孩 子好家里人都挺好——-你怎么还不死? 我一直怀疑这家伙是我的认识的某个人,可一一想下去,却根本找不出哪个熟 人能干出这种事来。这么无聊,这么没劲,这么吃饱撑的难受,唉,那句话说的没 错,林子大了,什么鸟也有;人多了,什么乱子也能折腾出来。 直到有一天,那家伙说漏了嘴,我才知道了他打这电话的真正意义。竟然是跟 个女人有关。那天这家伙喝的有点多,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他反来复去的说谢谢 你兄弟,不然我还真得挨饿。这姐妹太够朋友。 我说姐妹?哪个姐妹? 那家伙说妈的,你甭装傻成不成?你这孙子,装得还真象那么回事,自己惹了 事还不承认,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也有些气,说哪跟哪,我他妈的好久都没闻到女人味了。 那家伙的气更大了,他说你要不惹事,人家能让我没完没了来打电话吗?妈的, 你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是傻瓜呀? 什么人家? 那个人家! 哪个人家? 就是那个人家! 我跟他缠了半天,才隐隐约约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个瞅我不顺眼的姐妹花钱 雇人没完没了的给我打电话。原因是我对不起她。 这下把我气坏了,就跟那家伙说,你给我打她的电话号码,给我没完没了的打。 她给你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不不不,我多给你加一倍! 那家伙在电话里嘿嘿的笑,说你当我是傻子呀。 3 后来,我查清楚了电话是怎么回事,指使者是丁艳梅。我对这一结果感觉到很 兴奋,最起码,她还在乎我。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我们之间完全可以鸳梦重温。 只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她,她太会躲藏了。这结果让我毫无办法,万念俱灰。 为了查电话这事,我已经很久没跟大风他们联系了,一是没功夫,二是觉得没 什么意思,见面就是喝酒,没完没了,一点正事没有。大家都不是小孩了,多少心 里都有了点数。 距离上一次喝醉差不多得有三四个月了,那次大家集体都喝醉了。那次也是在 大风的酒吧里,喝醉的理由是人太多了,好多几年没见的家伙都出现了。一问才知 道是一个哥儿们中了一期彩票的大奖,得了七八万块钱,那天是大宴天下。知道这 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喝的差不多了,而且把账都结了。为此我郁闷的不行了。 那哥儿们一口气要了二十多瓶芝华士,把大风美坏了,嘴角都咧到了耳朵上。 我计算过,这些酒如果不兑水,或者少兑水的话,灌倒三十个人都绰绰有余,大家 的肚子都不是装这型号酒的。因此我这个夜晚将是一个了不起的夜晚。 我顺手拿了一瓶跑到二楼的沙发上,找个地方一藏之后就开始睡。等我睡够醒 来的时候,满耳朵都是胡话在飘,朝楼下望去,三三两两的家伙倒在地上,其它的 人一律两眼死直,这里怎么看怎么象一个猪圈。 我在这里捱到早晨天亮,也跟他们一样,摇摇晃晃的出门打车。可能是我们晃 得都太厉害,出租车司机都躲着我们,比见了交通警察还紧张。 那天之后,我在大风的酒吧里又过了三天,吃住都在他那儿,渴了就喝瓶二锅 头,饿了就吃盆爆米花,过着醉生梦死一样的生活。这里用醉生梦生这词要多贴切 有多贴切。这三天里,我基本就没醒过来。刚有点清醒,就被二锅头放倒,再有点 清醒,再被二锅头放倒,一直循环下去,直至彻底人事不醒。 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什么事你都来不及想,酒劲就上来了,基本时时都让你 保持着大脑空白的状态。 就象冬眠。 有人说在这三天里见过我,我的样子让他们感到惊奇,我就象换一个人似的, 每天都两眼通红,象只饿狼,瞅谁都面露凶光,彻彻底底的象个流氓。很多人都因 此以为我是酒吧找的打手。 我忘记了自己在这三天里的所有行为,在生命的记忆中,我刮去了三天,算是 对自己的惩罚。 第四天,我滴酒没碰,我想不出再喝酒的理由,酒精带来的空白感是暂时的, 之后就会是加倍的空虚与郁闷。 国庆开着桑塔纳把我从酒吧里拎出去,我们沿着云霄路美食街一路穿行,每见 一家特色小吃就下去坐一会吃一轮。尽管我的情绪不好,但饭量一如往常,能吃能 喝。我们吃了半斤大虾锅贴,半斤鲍鱼炉包,半斤驴肉汤包,半斤蛤蜊水饺,半斤 印度甩饼 一路吃下来,国庆很认真的问我,你到底几天没吃饭了? 我懒得跟他多说什么,我把这几天来的郁闷都发泄到了食物上,我有这习惯, 每当心情郁闷不好受时,我就吃东西,越郁闷吃的东西越多。现在的肥胖身躯在很 大程度上与这有关。在回家的这一路上,我们谁都不想说话,肚子太难受了。受我 的影响,他也吃了不少,环境能改变一个人,这话没错。 在今天,我们才终于明白吃饱了撑的是什么滋味。就是这滋味。 国家把我送上楼,坐了一会儿,接了个电话后匆匆离去。他的手机露音,保密 性特差,我离他好几米都能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电话里面是个女声,声音急促而 剌耳,好象在跟他争执什么事情,口气特坚决。 国庆走的时候,我跟说他悠着点,女人是最难懂的动物,如果改变不了她,那 你就去学会适应她。 他骂了一句,扬长而去。 我昏昏沉沉的睡到半夜,门外开始咣咣直响,有人砸门,国庆返回来了。他说 家里没法待了,他把家砸了,带屏幕的值钱的都砸了。原因是女朋友非得跟他结婚, 不结婚就散。妈的,我是谁,我能为一颗松树放弃整片森林吗?还是一颗不怎么样 的松树。 我说何必呢,这又何必呢。 国庆开始大骂,女人,女人,这就是女人,真他妈的混蛋。 4 我和梅在这座城市里相识,在这座城市里滚到一起,又在这座城市里分手,所 有的一切都是在这座城市里发生的。所以,我有理由对这座城市依然抱有希望。这 念头有些古怪,但一想到溺水的人连稻草都不放过,也就明白了自己的思维。 这段日子里,我写了几篇纪实稿,全是编的,人物地点情节没一样是真的,但 都卖了好价钱。这使得我的生活在短时期之内有了保证。骗人也能有所收获,这笔 收入证明了这一点。 由于种种原因,我对自己总觉得不满意,对别人不满意你可以表现出来,但对 自己不满意,你就毫无办法。你不能对自己加以指责,你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我对自己不满意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一,我的生活总是不踏实,每到夜里我 就神采奕奕,老有要出去干点什么的冲动。二,我对自己太不放心,一有要出去干 点什么的冲动,自己就害怕,然后就开始思考因为冲动而可能引起的不良后果。三, 我对可能出现的后果总是忧心重重,明知不可能出现的结局自己也为之担心。等等。 ` 经过长久的思索之后,我觉得不能再对自己感到不满意,因为我还得充满快乐 的活着。 国庆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喝酒,尽管没真的喝醉,但被打扰还是很生气, 他找我没什么事,也是闷,想找人喝酒。我跟着他出门,先到香港路找了一个停车 场把车停下,然后顺着这条路一直走,每走到一家饭店门口,我就问他,这家吗? 他总是摇头,这家不好,我来过,厨师欠揍。 我们从香港路一直走到鲁迅公园,我实在走不动了,而他那劲头走到大港都没 什么问题,我说算了,咱们随便找个地方喝羊肉汤吧。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说我知 道一家刚开业的羊肉馆,肉多而且汤也正宗,咱们去那儿。 我们在路边打车,花了二十块钱回到香港路,然后开出他的车,去找那家羊肉 馆。等到了地儿,坐下,我瞅瞅他问,咱们这算不算有病?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点点头,然后再摇摇头。他心里也没底。 5 我开始疯狂的做梦,反来覆去都是一个相同的题材,我成了一个废人,四肢僵 硬,只有眼睛可以转动。然后,我开始尖叫。 梦一遍遍的出现,我一遍遍的惊醒。我对这梦的开始与结局都不满意,但没法 改变它,一到夜晚,眼前漆黑之后,大脑就开始不听我指挥。这样下去的结果是我 不得不开始怀疑,梦境是在重现多少年后的真实一幕。 在日后看来,这其实是我对生命的一种预知。 在梦中,我是一个废人,很多人围着我说话,有茜。有林琳,有丁艳梅,也有 小雪,在跟她们的对话里,我说了很多废话,但不说不行,它们使我的思维变得活 泼,没有它们,我会僵死,会彻彻底底的变成一个死人。 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天空成了彩色的,似梦似幻,在如此艳丽的天空下所发生 的事情都极其美妙,我甚至看到流星在天际滑落,激起一片莹光,美丽的让人目眩。 家里一如从前,寒冷依旧。我下午出的门,临走时楼里停了电,我把家里的电 器检查了一遍,确实没问题之后才出的门。在检查家里的电器时,我仔细的看了一 遍整个屋子,在这过程中,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间屋子,这 些摆设。 我想起了流星雨,有人说,流星的坠落是因为死了人。 这个晚上,是我生命中一个最重要的夜晚,从那儿之后,我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没事可干,就开着红胜的货车,沿着海边没完没了的转,直到自己分不清方 向。结果在栈桥附近碰到了一个警察,那警察一通比划后把我的车扣了,说我乱道。 我在他岗楼前磨了半个多小时,但一点效果也不起。我一看阵地战不行,只得采取 包围战。我到附近的小卖店里买烟,小老板一看我的表情他就乐了。上来就直接问 我,让警察逮着了? 我说是,你怎么知道的?猜的? 他说这还用猜,到我这儿来买烟的十个有九个是被扣了车的。 看样儿你跟他挺熟,那你给我透个风,那警察喜欢抽什么烟? 他哈哈的笑,小伙子你真是个明白人,你买两条" 红锡包" 拿过去,包你什么 事都办了。 我说行,那你给我来两条" 红锡包" ,我要假的,反正又不是我抽。 他一愣,然后冲我一翘大拇指,聪明,本事。 离开岗楼之后,我越想越气,开起车来也越来越飘。我鬼使神差的跟上了一辆 火红色的卡车,那是一辆塞满了冰的冷藏车,我跟着他一直奔到崂山,再从崂山一 路奔下来,在路上我就发现冷藏车的后门似乎没关紧,从里面尽往外掉碎冰。我想 提醒司机,但那车开的实在太快,我根本就赶不到它前面。 在崂山那个著名的拐弯处,冷藏车猛的一个急刹车,我躲避不及,一头撞了上 去。 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 我眼睁睁的看着那冷藏车的后门忽的打开,里面大堆的冰块涌了出来,把我车 前风挡玻璃砸得粉碎,直到盖到我身上,有一块拳头大小的块击中了我的额头,但 好象没流出来血来,这很奇怪。 冰块源源不断的涌出,直到把我彻底埋起来。冰很重,开始我还能动弹,还能 呼救,可冰越来越多,直到我被活埋起来。 我象一个被冷冻在冰箱里的活鱼,慢慢的合了嘴,闭上了眼。我被冰冻起来, 意识慢慢的僵硬,大脑开始产生大段大段的空白,再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还有最后一丝意思的时候,我想笑,在炎热的夏天被冷冻,这一幕太意外, 太传奇,也太有喜剧效果了 隐隐的,我感到有一束闪电在眼前炸开,灿烂无比。 6 醒来的时候,我浑身痛得象被扒去了层皮,这么大的男人都忍不住哼出声来, 但这也好受不了多少,我依旧痛得浑身发抖,四周的骨头都似乎要裂开。我这丢人 的反应引来了很多人,他们把我紧紧围在当中,象看什么怪物一样。我注意到了, 他们全部都穿着白大褂,不是医生就是护士。开始是几个人,后来是十几个,再后 来是几十个,人还不断的往这里涌,直到这间屋里彻底站不下。 有人用手电筒照我的眼睛,有人来翻我的眼皮,我这才注意到,我的身体上绑 满了不知名的仪器,这让我感到很意外,也感到气愤,妈的,不就是哼了两声嘛, 不服你们自己来试试,这是什么感觉。医院给我加上这些玩艺,不定得多收我多少 钱呢。 忍了一会儿,身上的痛觉慢慢的消失,我活动了一下四肢,它们的功能一如从 前,该伸的都能伸直,我对此很满意,在这样一起车祸里没成为一个废人,我已经 很知足了。 我翻身起床,看到的是一双双惊奇的眼睛,好象他们认定我不应该重新站起来 似的。一个漂亮的护士按住我,说别动,别动,千万别动,我们还要记录一些数据。 我挺生气,把身上的仪器一一拔下,说出院!赶紧办手续。 不行不行,连医生带护士一起摇头,你还得再住几天,观察一下。你身上的载 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医疗器械,没有院长的同意,你不能取下来。 我注意到了,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都在跃跃欲试,假设我直要往外走,他们很有 可以上来把我按倒。我拿不准他们能不能这么干,所以我采取了比较保守的办法。 我一边重新躺下,一边暗地琢磨到底欠了他们多少医药费。 护士给我打了一针,让我重新睡去。在我将睡没睡这空,我看到所有的护士大 夫都在我身边忙碌着。不就是一场车祸嘛,我感到很好笑,并在这状态下进入梦乡。 等我醒来时,窗外一片漆黑,是深夜了。在我印象里,我并没有睡多长时间。 此前我一直在睡,早就睡够了。 我想溜走,省下这笔药费,但发现有个很大的麻烦,我找不着自己的衣服,为 此我到大夫值班室里逛了一圈,里面没人,更衣橱也没关,里面什么衣服都有。我 很利索的往身上披了几件,然后走下楼去。 在医院门口的大镜子里我照了照,这衣服就跟我的一样,胖瘦正合适,而且, 口袋里还有几十块钱,这更适合。 走出医院大门后,我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一圈电话,但谁的也没打通, 好象都是空号。我特生气,扔了电话,在路上打了辆车,回家。不知是医院注射的 药物影响了我的记性,还是司机喝多了,总之,我转来转去半个多小时也没找到我 住的那栋楼。 最后司机转烦了,没收我钱就把我扔了下车来。 我在路边站了半天,越站越发蒙。我明明就是住在这儿呀!那不是我常去的啤 酒屋吗?那不是那是我常去的练歌房吗?他们之间应该是我住的那栋楼呀,可是, 可是,可是这怎么成了一个花园。有没有搞错呀。 难道,难道,难道是我医院躺了很久?躺傻了? 我很郁闷,也很沮丧,到附近找了一家酒吧,花十块钱买了一瓶啤酒,坐着一 直喝到天亮。然后打车去找大风。 7 见到大风时,他跟见了鬼似的,我也一样。我们互相瞅了半天,都觉得浑身发 冷,都是直冒冷汗。他完全变了样,头发都染了些白色,苍桑了很多,也稳重了很 多。他告诉我,现在距离我出车祸那事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而我,依然是三十岁时的面容。 我无法详尽描述知道这一事实后的反应,只觉得太多的不可能都聚集到了我身 上,而且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那一刻,我傻了,我呆了,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崩 溃了,彻底崩溃了。 我就象活到了童话故事里,而且自己还是活生生的,这结果使我大脑一片空白, 浑身冷得出奇。 我在大风的酒吧里住了几天,见了几个曾经的朋友,大家现在各忙各的,每人 都是一堆事,平时见上一面都难,根本没时间再到酒吧里泡。 其间我去了医院一趟,一个很具权威的大夫告诉我,我的醒来是医学史上的一 个奇迹,古今中外从来没有过此项先例。按照他的估计,我可能在车祸时脑袋先被 冰块砸破,这样大脑就被冰冻起来,其过程就相当于冬眠。至于我重新醒来,他认 为很可能是由于脑袋里冰完全被身体所吸收,再由于身体某种里不特定的因素的变 化所引起的,总之,这是个意外,现在的医学解释不了。 大夫还解释说,由于一直处在冬眠的状态,这二十年的过程对我来说只相当于 两年,我的肌体仍然保持在三十岁上下的活力。 对于我的医药费,大夫说如果按照正常的收费标准,二十年的住院费就是一个 天文数字,好在你给我们医院的研究工作做出了一系列的贡献,所有的费用都给你 免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哀,我只知道,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可 以从容的想象和怀念过去。 临走时,大夫把入院时的包还给我,那是一个帆布包,在二十年的光阴的磨损 下,它几乎没什么变化,看起来依然那么熟悉,就象昨天我还背着它在马路上闲逛 一样。 8 阳光下,在寒夜里,清晨中,我在大声地呼唤,我的呼唤没有语言,只是一排 色彩斑靡的符号,啊或者哦或者哈,全是纯而又纯的象声词。 走在上面的人会说。那将是一条幸福的道路, 走在下面的人会说,那将是一条邪恶的道路。 人的嫉妒心就是这么强烈,自己得不到的就不想让别人得到,这是人类的原始 本能。 通过联系,我知道父母都已经故去,只剩下大哥在海外飘泊。好在他的生意日 渐兴盛,已有了相当的基础,不会再轻易的垮掉,我替他高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 的位置。在知道我的情况后他专程回国了一趟,看到我的样子,他感慨万千,说年 青真好呀。 临走时,他给我留了一笔钱,数目不小。我拿这笔钱买了套靠海的房子,剩下 的买了套网点商业房,靠按月往外出租挣钱。之后的生活,基本上又和以前一样, 衣食无忧了。 我喜欢上了现在的家,临海的那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窗台,上面有一个通 红的窗帘,窗帘上满是妖艳的花,关于那是一种什么花,我总是无法找到答案。我 猜想那应该是罂粟,理由是它们开得太鲜艳了,鲜艳得都有违常理。它们只能是罂 粟,充满了毒汁,充满了邪恶,但它们却把美丽与鲜艳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一张窗帘总能激起无尽的幻想,窗帘底下有一排沙发,是黑牛皮的,是我所 喜欢的一种颜色,坐在上面可以很轻易的看到窗外的蓝色,天的蓝,海的蓝,让人 浮想连篇。 我现在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看是海,每次看到它,我都会问自己,一头扎下去, 是不是就永远也上不来了,是不是就永远也不用再苦苦的思考了? 每当想到这儿,我就会发现,活着,其实是一种很难得的幸福。 9 之后的几天,我找到了很多朋友,有的去试图跟他们联系,有的干脆再也没有 了来往。时间这么久了,再坚固的友谊也会产生动摇。 我已经与他们隔岸相望了,横在其间的是二十年的光阴。 我找到了小雪的下落,我是在电视里看到她的,她成了新闻人物,成了名人, 她在市里开了很多家幼儿园,其中不少是带有福利性质的,她为此投入了不少钱, 她真舍得。从电视上看,她对现在的生活似乎很满意,在电视里她的笑容很灿烂, 怎么看也不象是装出来的。 在我看来,她现在的生活很充实,她整天要没完没了的开会,没完没了的上电 视 我估计,她再不会去吃过期的安眠药了。 她,依然独身。 她所独爱的男人已经去世,他的财产留了一大部分给她,这也是她得以做福利 事业的保证。总之,她的爱情生活已经结束了。 我没有再去打扰她,我不想让自己的出现打乱她现在安静的生活,她已经很幸 福了。 幸福是一种难得的快乐,她走进了自己快乐中,我为她高兴,尽管我并不快乐。 与小雪相比林琳就惨了很多。知道林琳是从大风嘴里,大风说她在一宗诈骗案 中负有主要责任,被判无期徒刑,按照她现在这年纪,想活着出来已经是不可能了。 男性的朋友中,郝亮窜到南非开起了小巴士,据说生意挺不错。 国庆五年前出了车祸,酒后驾车去济南时,连人带车一起冲下了高速路,再也 没能上来。 岁月的苍桑是一切的敌人,就我眼前的事实而言,我更加了相信这一点。 10 在这一年里,世界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死了,又活了,然后眼睁睁的 看着很多朋友成为陌路人,我不知道跟他们凑在一起再说什么。友谊?女人?啤酒? 还是什么都不说,就那么傻坐着。 友谊?再深厚的友谊经过二十年的冰冻也成淡薄。女人?他们的思维已经不充 许他们再对女人感兴趣了,他们家里都有老婆有孩子,有的甚至孩子都有了孩子。 啤酒?他们的身体早已度过了嗜酒如命的年代,现在大都染上脂肪肝之类的疾病。 他们在我的眼前是如此的陌生,以往的豪情全都遗失了。岁月的痕迹使他们现 在只对家人、温暖、亲情感兴趣,这真让人感到可怕。 是不是我老了的时候,也会象他们一样?我替自己将要到来的未来感到心酸。 每当和他们处在一起,我都能感受到他们的羡慕,每到这时,我也会感慨,上 天对谁都是公平的,这二十年来,我象个傻子一样,傻乎乎的躺着,没有视觉,没 有听觉,象死人一样捱到现在。而他们,却在这世上唯所欲为的消费了一天又一天。 属于他们的时代过去了。 现在,这世界属于我了。理论上是这样的。 春节来临之前,我收了一次网点的房租,然后拿着这笔钱离开青岛,开始了满 世界的游荡。 我走的时候正是春运的高峰,火车站上挤满了人,每座往返大城市之间的车票 都特紧张。好在我并不喜欢去那些所谓的大城市,我已经开始讨厌城市的喧闹,我 宁愿在在寂静中迎接清晨与日暮。在二十多年转瞬而过的光阴中,我慢慢习惯了清 静。 我坐着船,沿着南方水乡的历史痕迹,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漂了下去。 我记得跟丁艳梅之间曾经有过一翻对话,记不得是先提出的,总之,我们都说 过,如果有一天,大家都老了,我们就去南方的水乡,在那里安度晚年。 现在她老了,我也算是老了,我们理应在这里出现,相逢,然后发展另一段故 事。 可惜,这只是我的想象,没有成为现实。 冥冥中,我一直渴望奇迹的出现,具体点说,就是盼望在哪天出门之际捡到一 笔飞来横财。在我看来,奇迹之所以能称为奇迹,完全是因为他能够出乎人的意料 之外,但在现在,经历了如此怪异的磨难之后,我已不再相信奇迹了,对我而言, 已经没有什么能再称得上是奇迹了。 没有艳遇,没有灾难,也没有失落,什么都没有,我平平淡淡的在外面过了半 年,然后平平淡淡的回到青岛。在这半年里,我对祖国的大好河山有了最深刻的理 解,在我沉睡不醒的这段不短的时光里,国家的各项建设都取得了可喜的进展,大 地一片繁荣。 只是一次简单的旅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极其失望。 11 回到青岛后,我找了一个保姆,然后就躲在自己的房子里,不出门,不接电话, 哪儿都懒得去,整天就那么傻傻的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慢慢的,我变得庸肿不 堪,一年下来,我的体重增加了二十多斤,伸手去摸,整个人都变形了。我甚至都 想过,就这么一直过下去,直到我生命终结。反正已经这样了。 没有了希望,没有了理想,什么都没有了,怎么活不都是一样? 这一年的平安夜里下起了雪,雪花大得要命,但当飘到了地上都化成了雪水, 很无聊的样子,我希望看到大朵的雪花,那我就可以唤起童年的意识去堆个雪人什 么的。 保姆去医院领了一些药,不停地喂我吃,这些药给我带来了相当大的副作用, 我每日每夜开始不断地做着梦,梦里的故事千奇百怪但总围绕着一个主题,总有女 人,女人的脸五官模糊,但身材标致,能激起我最原始的冲动,每到这时梦就醒了, 然后我就很狼狈地朝着天花板,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空和无奈。 直到有一天,我猛的从恶梦中醒来,才知道自己已经活到了生命的极限。 那是一个深夜,我起床上厕所时,忽的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坏了:镜子里的那个 我满脸横肉,尽是憔悴,不仔细看都看不出人样来,跟香港恐怖电影里那些可怕的 恶鬼没什么区别。 说实话,我被他吓怕了,浑身直哆嗦,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打开水龙,把头塞在冰水里浇了半天,直到自己冷静得不能再冷静。 这突如基来的恐惧感给我带来了前所无有的冲动,我开始叹息:再也不能这么 活了,即使明天死去也要死得漂亮点。 于是我想,其实我完全可以换掉自己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我彻底明白了这 件事的来胧去脉,没什么特别的,我不过是获得了一个重生的机会,继续延续着昨 日未完的游戏。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天底下不知道得有多少人要羡慕我。 在想明白这一切的那个晚上,空气的湿度很大,闷得要命。这是一个了不起的 夜晚,我感谢它,也感谢那面镜子,它让我更真实的认清楚了自己。 它们提供了我存在的理由,也展示了我继续存在下的可能。我,有生命,有思 想,有意识。在这短暂的二十年中,它们仍然存在。对这一点,我很庆幸, 是的,依然存在,一如往常。时间的变化并不能使我在空间的跳跃中丧失灵魂, 我依然活着,活生生的活着。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了这一点,我为自己的这一发现而感到振奋。 12 我到当地的派出所,说要找人,派出所的同志搞清情况后很热情,在电脑里一 通查找,告诉我这座城市里的常住户口里没有叫做丁艳梅的女人。男人倒有三个, 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一个七十五岁。都不是我要找的。在得知这一结果决不会出 错之后,我感到了失望。岁月的无奈与危险足以将她安静的杀死。二十年的光阴可 以制造一切,疾病,意外,等等,这一切都可以让她永远的消失在我面前。 城市的上空充了黑色的气体,有人说那是云,在夜里,云也会变成黑的。这足 以证明,在合适的环境里,一切都会改变。 但不一定是物质本身改变,改变也许仅仅是视线,自己的视线。 如果要让世界变得美丽,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自己的眼睛上动手脚做文章,只要 眼睛适应这个世界,那这个世界就是漂亮的。 最近这一段时间,我睡觉睡得稀里糊涂,满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我都 是在想如何让自己更幸福一些的路子。这路子很难找,尤其在睡梦中,更是没戏。 但我依然不舍弃,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点事干才能象话,相比之下,这事 是最值得干的。 我把自己的房子收拾的很干净,在阳光来临的时候,屋里四处都荡漾着春天的 气息,我的呼吸很顺畅,心情好得象不远处的海,平静而深厚。 中午时,有人打来电话,一通天花乱缀的叙旧后,我才知道他是郝亮,刚从南 非回来。他老了很多,头上谢了顶,但精神很好,两眼看上去依然色迷迷的。他结 了婚,又离了,现在独身一人,有个儿子,跟他前妻,一见他就要钱。跟他年轻时 一样坏。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见面好一通感慨,然后在附近找了一家饭店,从中午一起喝到晚上,他的 酒量大不如前,很容易的就喝醉了。其后,他不停的说,一句又一句,让我插不上 嘴来。他说的有我能听懂的,有我听不懂的,我一律不懂装懂,世上本没有懂,装 懂装久了,也就懂了。我总结了一下,他这一天说话的中心思想是:年青真他妈的 好! 夜晚的城市开始荡漾起的走调的歌声,我守在安静的屋里,看着有着如此深沉 夜色的天空,感受到巨大的幸福。黑夜给了我无穷的安全感,这让我哭笑不得。 13 三年,应该是三年之后了吧。 这三年里,我的全部生活就是写作,吃饭和睡觉。这几种纯粹而原始生存方式 使我的日子过得飞快。在这几年里,我彻底搞明白了,我写的书根本没人看,这二 十年的自然消耗使我就象一个低龄儿童一样,彻底失去了对世界的认知和判断能力。 我的写作也因此陷入僵局。现在的情形很可怕,每当想要写点什么的时候,我 就感到自己象一个白痴。没有女人,这三年的生活很不象话。现在完全没有女人敢 来接近我,因为她们实在是搞不明白应该怎么称呼我,是叫大叔还是叫大哥。我已 经成了一个怪人,集苍桑与年青于一体。 因此,我再次决定出去四去走一下,散散心,或者再去找一段艳遇。 当然,我心里也明白,所有的理由都是挂在表面上的,其潜在的内容还是与记 忆中的那个女人有关。每当我陷入深沉的睡眠,我就会翻出她的影子,加以染色, 加以亲近,等等。 临近深夜,我仍坐在阳台上不停的仰望着,我的眼睛已经发酸,但仍没看到一 颗流星,我决定这样继续下去,直到天亮。我就不信在这个预告有流星雨的夜晚, 我一颗流星也看不到。 风轻飘飘的,吹在身上,象一床暖暖的棉被。 我始终爱看美丽女人所跳的艳舞,看她们美丽腰肢的晃动,听激昂音乐的摇摆, 然后就能极大程度的感受到人生的乐趣。 我所看过的以往那许场艳舞的场景我都能记得,有的跟刚刚看欣赏完一样。连 舞者的眼神都清晰可辩,甚至,连舞者的服饰都记得;甚至,连当时的票价都记得 ;更甚至,连舞者穿多大号鞋都记得。 我得到了结论,我是一个在不断追寻人生甜美的完美男人。我找到她,又失去 她,然后发现了她的重要,继续去寻找。这一结论让我在清晨就开始恶心。 14 在出行之前,我获得了一个地址,是关于丁艳梅的。是大风给我的,说我住院 地时候,她来看过我,这地址是她自己留的,不过很多年了,不知道这地址还管用 不管用。 对于这个地址的真实性,我没有太多的奢望,即使我真的跟丁艳梅见了面又能 怎么样?自然的痕迹使我们已经彻底成了两代人。这是一个已经提前到来的事实。 我认为这世界上最让人头痛的就是分别。漫长的分别可以轻易的把两人之间的 所有感情都冰冻,面对这种局面,你再怎么有本事也只能望洋兴叹。 没有选择,你只有唯一的一种办法,慢慢的等待寒冰的融化。如果气温不好湿 度不合适,融化后的感情就会变质,那样,你只能抛弃它。留给自己一段永远无法 忘记的伤心记忆。 分别的可怕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所描述,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选择干脆的死亡, 这也好过分别这慢性毒药的泛滥。当然,这只是说说而已,我不会傻到跟自己的生 命过不去,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我不会让奇迹在我手上掉了线。 那是一座南方的小城,按照地址,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楼房。是一座旧楼, 楼上住了十几户人家,我一家一家的问,很容易就搞清楚了丁艳梅的下落。如果那 个女人真的是丁艳梅的话,那她应该回到了青岛,楼上所有的人都告诉我,她去了 青岛,她的女儿前年去青岛上大学,她也跟着一起去了。有人为此还给我写了一个 地址,说她现在在这儿,上个月还打电话来让我们去青岛玩呢。 我拿出了很久以前的那张合影,她们看了直摇头,说完全是两个人嘛,你照片 上这个女的,跟她女儿倒是挺象,跟她可一点边儿也不沾。她都多大年纪了,怎么 可能有这么漂亮呢? 我懂了,冲他们一圈谢,然后打车去火车站,返回青岛。在不知不觉中,他们 已经暗示过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模样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 我没管这么多,一下火车我就按照那地址找了过去,那是八大关附近的一处小 楼,在绿树从中背山面海,环境很不错。这里的门牌号很清楚,我几乎没费什么劲 就找到那间房子。站在门口,我忽然有了一种遥远的熟悉感,模糊中,眼前的竟然 出现了她的身影,我甚至都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恍如隔世。 门开了,她走了出来,她的容貌没有任何变化,长发飘飘,齿白唇红,一如多 少年前离去时那样完整,清晰。 坦白的说,我傻了。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再次看见那张脸,那熟悉的长发, 熟悉的体形,还有熟悉的体香,我彻底崩溃了,这很丢人,但我确确实实是崩溃了, 在这背山面海的幽静小楼前,我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摔倒。 可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并没有对我抱以更多的热情,只是简单 的问了我一句,你找谁? 之后,她看我只是牢牢的盯着她而不说话,脸上便浮现出了担心,她居然想关 门,把我关在门外! 这不能怪她,二十多年的痕迹足以改变一切,她认不出来我也纯属正常。 在她关门前,我抓住了门,然后,我的脸凑到了她眼前,我牢牢的盯着她,说 你不认识我了?是我呀,卫捷呀。 卫捷?她看了看我,说不认识,我不认识你。 你,你,你是丁艳梅吗? 听我这句话,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几分钟之前的所有警惕也都放松了。 她不仅拉开门请我进去,还把我让进客厅,然后冲屋里喊,妈,你朋友来了,找你 的,他说他叫卫捷。 她是丁艳梅的女儿?我苦笑,她们太象了,跟她年青时几乎一模一样,就跟一 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我在厅里等着,迎面是宽大的落地窗,窗帘微拉着,室内的光线因而显得有些 阴暗,空气里的湿润成份让我的呼吸有些困难,这自然是心理作用。再有几分钟, 我就将看到寻找了二十多年的恋人,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她能认出我来吗?种种猜 测使我的身体有些抖动,手心全是汗。 她走了出来,转到我面前,脸上全是诧异,对眼前的真实充满了意外。 来此之前那张面容我就想彻底的遗忘掉,为此我无数次的想象了她现在的样子, 不过都停留在以前所知的基础上,以至她的出现使我感到晕眩,天眩地转。她完全 变了一副模样,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她化了妆,但没有任何作用,她 怎么也无法掩饰岁月在她身上的印痕。 她老了,真的老了。 我们面对面的坐着,都不说话,只是用眼睛进行着盲目的交流,就这么沉默着, 很久,很久。 阳光从她身后泻过,一点点的洒在她身上,以至她的身体从正面看起来越来越 灿烂。 你好吗?我问她。 还行,你呢?她问我。 我摇头,说发生了很多事,我死了,又活了,我找不着自己了。 她点头,说你什么都没变,依旧是以前的样子,不可思议。 我继续摇头,说这并不见得是件好事,我为此付出太多了。 她叹了口气,说年青真好。 我也叹口气,说年青其实是一种折磨。 我们在不断的回忆中消耗了十多个小时,在这十多个小时里,我们让过去的点 点滴滴一一重现,直到我们重新熟悉起来。 二十多年的光阴在这十几个小时里迅速的浓缩,回忆带给我们穿梭时光的力量, 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相爱的一天又一天。 离开我之后,她在外面漂了两年,然后嫁给一个苏州人,生下一个女儿。十多 年前,那苏州人患病去世了,她自己带着女儿生活,直到现在,生活很不易。 她经历简单得让我吃惊,同样,我经历复杂的也让他吃惊。 窗外一片漆黑,夜深了,我只得告别。 在门口分手时,我说我一直想念着她,直到现在。 她叹了一口气,说天意呀,天意呀,一直都是天意,如何当初我不是去试探我, 如果当初我不是太在乎你 我拿出那张照片,问写在背面的数字1997741 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说是一组数字,前面是年份,后面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这是第7 41天,我珍稀咱们在一起的每一天。 我说我一直在找你,从二十年前一直找到现在。 昏暗中,她的眼泪从脸颊滑落,滴滴晶莹。她说你这是何苦呢,我已经老了, 不值得你这样。 我不知该说什么,在这样的夜晚里,说什么都是多余。 夜色下,我吻了她,她的嘴唇凉凉的,象冰,一如二十年前遥远时的激情重现。 15 这就是重逢。天空静的出奇,月如钩。 没有生生死死的呐喊,没有灿烂无限的呻吟,什么都没有。我们就这么平静的 在两条轨道之外的某个点撞在了一起。 一片宁静。 我想起了那句话:如果我们能够快乐的飞到三万英尺的高空,所有的伦理道理 就都在脚下了。怎么看也看不到的,怎么找也找不着。 我们能够飞到三万英尺的高空吗?能够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的重逢依然充满快乐,我们的拥抱依然温暖而真实。 我对这种生活依然麻木,一如从前。 我依然无法回答自己:玩够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