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爱你 (一) 辉是我的客户。由于业务关系,我们几乎每天都要通电话,并且互相寄上若干 封塞满各类单据的信件。辉的声音很老成,我一直都以为他是个50多岁的老头子, 所以在电话里我一直尊敬地称他为“陆老师”,直到某一天。 某一天,辉在交代完一笔业务后,终于忍不住对我说,Adele,我有个要求,以 后你不要再叫我老师了好吗?我们其实是同龄人啊。 我在电话这边惊讶地掩住了口。 于是我开始称他做辉哥哥,他则叫我黛妹妹,听起来还真有点那个。不过我们 除了工作,仍然不谈别的东西。 那天,我同事的男朋友拿来一大把牛排票给大家分,不知怎么的,我就朝给辉 的单据中也插了一张。而辉收到牛排票后立刻就在回信中夹了张蛋糕票,还写了一 张小小的便条给我。 他写:黛妹妹,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真神啊。我只好把公司发给我的 蛋糕票还你的牛排了。 天!那天竟是他的生日么?这算不算心有灵犀呢?我不禁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辉的字秀气而老练,能够不再看到电脑打印出来的千篇一律的东西,我感到很 开心。 蛋糕也十分可口,吃得我对辉的好感又增加了好几分。 其实我和辉每天都通电话和寄信什么的,都已经一年多了,我们是那样的彼此 熟悉却又实在一无所知。我常常都想,辉是长的什么样子呢?我本来想象他会是个 干瘪的老头,瘦削的脸,戴着眼镜,无比严肃的样子。但现在他忽然自称是我的同 龄人,我就有点茫然,不知怎么去想象干瘪老头年轻时的样子。而且自从牛排蛋糕 以后,我们的话题渐渐多了起来。有一次我在抱怨他从外高桥寄出的信到的实在太 慢时,辉就若有若无地提起他住的地方其实就在我们单位附近。他说,急的话还不 如我自己送来呢。我就赶紧在听筒这边噤了声。 然而辉还是很快的来了。 当门口的接待小姐打内线告诉我门口有位陆先生找我时,我的心“突”的一下 跳将起来。 我下意识地打量了自己,还好,公司的工作服给我塑造了无比职业化的标准像。 辉的个子不高,瘦瘦的,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我敢肯定到了老年,他和我想 象中的老头不会差的很远。辉也在打量着我,他说,黛妹妹,真没想到原来你是个 可爱型的女孩呢。 我朝他抿嘴一笑。 那天晚上,辉请我和另外的两位有关同事吃饭。他点了很多的菜,在我们全都 觉得有点吃不下时,竟又上了一只“霉菜扣肉煲”。我的另外两位女同事都朝着辉 直摇头,辉看看我,我就说,我来吃掉它吧。我一直都爱吃肉,我心想,反正辉也 是老朋友了,我可不想为了面子损失了肚子。 于是我当着辉的面,吃光了那个该死的煲。 辉至始至终都笑眯眯地看着我。 没想到半夜里我就闹了肚子,而且居然还发起了高烧。 (二) 第二天,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没有去上班,猛然间电话铃声大作,我茫然地 听到辉在电话里说,“黛,你怎么没有去上班?你生病了么?有没有去看医生?” 我看了看表,天!已经是下午两点,我浑身酸软地支起身躯,有点迷糊地想着怎么 自己还在床上,而辉又怎么会出现在电话中。 是了,他的确是有我家里的电话的,还有我的BP机,手机,当然,我也有他的。 他们公司是我们的重要客户,由于两家公司之间的业务往来都是很大宗的,因此作 为双方联络人的我们必须要能在任何时刻找到对方,以防一些紧急事件的发生。 不过,这的确是辉第一次打电话来我家里呢。 “辉,我饿了。”我不知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我真的是饿得前胸贴肚 皮。 “黛,你在哪里,我帮你叫外卖吧。”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报出了自己的地 址,也许是人病的时候意志力特别薄弱吧。而当辉与外卖一起来到的时候,我也并 没有觉得很奇怪。 有时侯,你会觉得一些事情是命里注定般的天经地义,就好象是有时侯你会没 来由地去讨厌一个你并不怎么认识的人,而有时,你面对一个陌生人又会觉得你们 仿佛认识了一辈子似的。 自从一个人搬出来住后,我一直过得独立而颓废。我当初是和男朋友宇一起搬 来的,为此我还和家人吵的天翻地覆,我执着地认为爱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然 而结局却是我现在孤独地一个人住在这个盛满伤心回忆的地方。 我穿着睡衣蓬乱着头发给辉了开了门,辉提着七、八个塑料袋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们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然后我闻到了塑料袋里飘出来的香气,一阵突如其来地 恶心袭击了我,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但已经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额头上敷 着冷毛巾。辉的脸贴得离我极近,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他,如果我抬一下头的话, 他的眼镜一定会搁着我。 “啊,你醒了,我去帮你弄吃的。”“辉”我唤他。 “怎么?”“不要走。”“黛”“你不要走,好么?”辉点点头,我虚弱地笑 了。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我心里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想要把辉留下的感觉。 一个人住一直都是那么孤独,然而现代社会生活节奏那么快,没有人有时间去 悲伤,也没有人有时间去感怀什么,宇走的时候我还得漠然如往常一样去上班。我 记得那时我唯一出格的表现只是在下班时看了一部悲情片,然后在剧院里随着众人 一起流着其实并不一样的眼泪。这也就是全部了。 那一晚,辉没有走,他象呵护小猫一样地用被子紧紧裹着我睡,他自己睡在被 子外面,抱着被子及被子里的我。 迷迷糊糊地,我听到他的BP机叫了好几次,我睁开眼,他说,是我妈打来的, 没事你睡吧。我就又继续睡,睡得很沉很沉。 (三) 第二天,辉陪我去医院看病。我被他扶着从一个房间转移到另一个,量体温、 验血和验小便。然后,我坐在凳子上等结果,身上盖着辉的衣服让我觉得很安心。 最后,结果出来了。医生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着,然后我听到他说,你怀孕 了。 我朝辉身上倒了下去。 回家的路上,我和辉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辉若有所思地看 着我,仿佛想问我什么,然而到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楼上,我开了门, 然后又看了他一眼,辉在门口站住了,我的心一沉。但辉说,黛,别担心,我会陪 着你。 一连三天,辉每天下班就来陪我,帮我弄吃的,照顾我,晚上抱着被子和我一 起睡。我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我很想知道辉究竟怎么想,我有时甚至想他这么 做也许只是出于道义,但又实在不能自圆其说。 三天之后,我去医院做人流。辉请了假陪我去。 在门口的长凳上,我又想到宇,想起他走得那么决绝。那时他说,黛,我已经 预付过半年的房租,你可以继续住下去,我不再欠你什么了。是的,也许是不再欠 什么了,他以为用半年的房租作为代价就可以忘掉我,但他却还是留了什么在我的 身体里,而现在我必须要吃很多很多的苦才能把他忘掉,并且彻底地,从我的身体 乃至生命里清除。 人流同生孩子一样,都要在产房里进行。 进去的时候,护士问我们,谁要买牛奶,五块钱一杯。我的钱在外面的包里, 辉替我看着。我看到其他几个女孩都跑出去问等在外面的男人要钱,但我却没有动。 护士恶狠狠地看着我说,你不买牛奶,等会做完了吃不消不要怪我!我漠然地没有 回答。 她不明白的,她不明白我就是只想自己多吃些苦,好让我身体的苦化解掉我心 中的苦。 我换上了指定的病号服后,等在产房外面的小间。同来的女孩开始交流自己的 情况,老公啊,孩子啊,家庭啊,都是些无聊的话题,好暂时排解一下心里的恐惧。 我没有开口,就有一个问我,那个等在外面的戴眼镜的人是不是你老公啊?我朝她 虚伪地笑了笑,她也仿佛恍然大悟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朝旁边另外几个女孩挤 眉弄眼。我只当作没看见。 产房真是一个最没有尊严的地方,在那么痛苦那么无助的时刻,耳边听到的却 只是医生护士的漫骂,“不许叫!”“不要乱动!”“你哭什么,要哭等做完了去 你男人那里哭!”“现在知道痛了吧,当初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现在啊!”我真 的难以想象,这些人怎么会如此没有同情心,如此地刻薄,都是女人啊!然而也许 是厌倦的缘故,或者这些人其实也是刽子手吧,扼杀一些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小生 命。我想到了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怎么能要求刽子手有同情心呢?早已麻木了啊! 做完手术,我在那间小间的床上躺了半个钟头,心里恨透了天下所有的男人。 可是当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产房门外,却看到辉捧着热牛奶笑容满面地向我走来…… (四) 等我终于可以去上班的时候,我成了辉的女朋友。 和辉在一起,就一直是那种安心的感觉,什么也不用我去操心似的。我想上天 终于眷顾了我,在经历了那么多苦痛的之后,给了我世界上最最好的男人。但有时 侯,我又禁不住担心,担心太美好的东西永远不会长久。 我把这种想法告诉辉,辉总是笑着说,你真是个傻孩子,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然而,也许是我的错觉,我看到辉的眼睛在那一刻竟逃 避我的目光。 我所担心的一刻终于还是来临了。 那天,我接到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她说,你是adele吧,我是辉的女朋友,我 想和你谈谈。 我楞楞在听筒这边,心想这怎么可能呢?我是听错了吗?然而我想到那些深夜 的BP机以及辉回避的目光,我于是对着听筒说,好的,你来吧。 挂下电话,我拨电话给辉,辉的同事客气地告诉我,辉今天病假。于是我又拨 电话给辉的家里,起初电话没人接,然后约莫过了十多分钟,我终于听到了辉的声 音,他说,“喂”于是我唤他“辉”,然后我听到电话“喀哒”一声挂断了。我又 再拨过去,然后,我听到辉说,“黛,对不起!”这一次,轮到我挂断了电话。 第一次见到辉的女友,我有惊艳的感觉。她自己也苦涩地笑,说你没有想到吧? 我赶忙点头。辉的女友长得十分高大,有点象俄罗斯女人的那种漂亮,属于非常抢 眼的那类女孩。而我却十分纤弱,穿了一条白衬衣,一条黑裙子,朴素的像个小女 生。 那时正是中午,我对她说我还没吃午饭呢,不如你请我吃吧。她笑了一笑,说 好啊,你要求人的样子让人无法拒绝呢,难怪辉……我忽然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十分钟以后,我们两个情敌终于端坐在麦当劳里,我那时非常饿,心里隐约地 想着反正自己不是遭背叛的那个,就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可是她却什么不吃,只 是怔怔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她就忽然掉起泪来,我于是只好停止了吞咽。 “我认识辉的时候,我刚刚失恋。”她开始开口说她的故事。 “那时我心里很痛苦,而辉却不动声色地安慰着我,你知道的,他是那种很会 利用机会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让你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被他感动。你知道么? 我是SMK公司的公关经理,我有两个学位,那时很多男人追求我,可是我却爱上了他。 我们同居了。然后今年春节,我跟他回了他在江西的老家,我们准备结婚。可 是接着,他开始常常在我面前提到你,说你的声音如何如何好听,说你如何仔细, 如何聪明,然后有天他说他请你们公司的人吃饭,说想不到你长得这么纤弱和可爱。 我那时就觉得他恐怕是对你动了心。 本来,我还想努力对他好些,让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可是从那天之后, 他竟忽然失踪了。整整三天,我打他BP机,他都不回,打到单位,总说他在开会。 你知道我那时的感觉吗?我简直不敢相信啊,他变心了,他要甩了我?我无论如何 也不能接受这种事实的。三天后,他回来了,一句话也不说,倒头就睡,好象几天 几夜没有睡觉似的。你不知道,他陪你的时候可能是生龙活虎的,可是一到了家, 就真象条虫。我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肯承认。可我也不是傻瓜啊!我找到了他皮夹 里你的照片……我决定来找你,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当初为了和他 在一起,和我家的人闹翻了,所有的朋友都说我怎么找了个其貌不扬的外地人,可 是我,从来不嫌弃他,我觉得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是幸福的,安全的…… 看到了你,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会不要我了,你并不漂亮,可是你身上有 种气质,让男人禁不住来保护你,甘心为你做一切事情,而我,实在是太强了,我……” 我呆呆地听着她诉说,多么似曾相识地故事啊,也是失恋,也是无微不至地关 心,也是和家人闹翻,生活里为什么这么多雷同的喜怒哀乐呢? “adele,我本来不该来找你麻烦的,也许他找到了他真心喜欢的,我该为他高 兴的。可是,前些天,我去看了医生,发现自己怀孕了,是辉的孩子……”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刹那间,我仿佛又触摸到产房那冰冷的铁床。我心乱 如麻地看着泪水涟涟地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adele,你放弃辉好吗?辉这个人其实很有手段的,今天他抛弃我,明天也许 就轮到你……”“可是,你自己为什么不放弃呢?”我看着她。 “我,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她望了望她的肚子,又用哀怨地目光看着我。 “我……”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痛苦的早晨,那些嘲笑的眼光,那些无情的 漫骂,那撕裂般的疼痛…… 我向她伸出手,“我答应你”我说,“我放弃他!”她的眼睛里猛地露出了闪 亮的光辉,我不禁有点目眩神迷,我不得不承认,她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迈出店堂的时候,我禁不住又回头向她挥手,我在心里说,希望你和辉的孩子 也能健康如斯,美丽如斯。 (五) 两天之后的一个夜晚,辉又打电话给我。 他说,“黛,是你吗?”我说,“是,是我。你在哪里?”他说,“我在朋友 家呢。”我有点疑惑,正想问他,是不是和她在一起,却猛然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尖 叫声,然后是一阵扭打的声音,他说,“你不是在洗澡吗?”她说,“你又和她打 电话,你又和她打电话啊!”然后他说你干嘛啊你干嘛,她说你把听筒给我你给我, 然后又是一阵争夺电话的扭打声,我茫然地在听筒这边安静地站着,听着他们在听 筒那里撕打,怒骂,心里有点后悔,不知道自己这样放弃辉,到底是不是真的做得 对,辉会幸福吗?她会幸福吗?他们的孩子会幸福吗?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听到辉在听筒里小声说,“黛,黛,你还在吗?”我轻轻 地说,“辉,我们算了,好吗?”听筒里一阵沉默,过了很久,我听到辉说,“好 的,黛。”我说,“辉,再见。”他说。“再见。”我挂上了电话,痛哭失声。 大约一个礼拜后,辉跳槽了。 接替辉的,是个中年妇女,有一把非常和蔼的声音。 我仍然象以前一样,每天都和她联系,打很多的电话,寄很多的信。 我们也成了好朋友。 然而我时常都想起辉。想起他的体贴,他的温柔。 在那些陪我的日子里,辉给了我多少温暖多少快乐,而他其实从来也不曾碰过 我。 我想他是真的爱我,可惜,仅有爱是不够的,爱,还包括了责任…… 我始终都无法忘记产房的那一幕,我真的不愿意有人和我一样受到那样的伤害。 我很爱辉,而正因为爱,我选择了离开。 为爱放弃,也是一种海阔天空。 我终于又一个人过着平静的日子。 我心坦荡。 (后记) 一年以后,我有了现在的男朋友明。 那天,我约了明一起去太平洋电脑广场看电脑,在一家专卖电脑配件的铺子里, 我竟看到了辉熟悉的身影。原来现在他做起了电脑生意,他告诉我他有三家这样的 铺子。 一年不见,辉老了很多很多。他忧伤地告诉我,他们结婚三个月又离婚了,孩 子归母亲。 “那你们又何必结婚呢?”我禁不住就问。 辉朝着我沧桑地笑。 我的心猛地觉得疼。 “黛,你回到我身边,好吗?”辉充满希冀地看着我。 我的心狂跳,却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在一边专心选购电脑的明。 非常凑巧,明也正好回过头来,他说,黛,你来看看这个粉红的电脑,你最喜 欢的颜色呢。 我歉意地朝着辉笑笑。 辉仿佛明白了什么。他说,“黛,再见了。”我说,“再见。” 回家的路上,明问我,那个男人是谁啊?看上去好象很忧伤的样子。 我笑着说,没有什么,一个老朋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