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归来了,我轻轻地说再见 一 茴燕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嫁给林远鹏,婚礼的排场极为喧嚣,彩车、鲜花 礼仪、杂技团、摄影队从村口鱼贯而入,把整个村庄彻头彻尾掀了个遍,林家还雇 来50余辆的士请村里的男女老少到市区三星级酒楼,山吃海喝,愣是沸腾了三天 三夜。 尔后好长一段时间,茴燕与林远鹏的婚事一直是村人们荼余饭后谈论的主题。 女人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度的满足,茴燕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嫁给林远鹏之前,茴燕其实有个心爱的男朋友,楚明长相俊美,通身才气,复 旦中文系毕业后,在一家报社当副刊编辑,茴燕闲瑕喜欢涂鸦,两人以文学为纽, 一来二去心心相映最终发展成为爱情。茴燕从遥远的山区小镇来,她热爱城市的美 丽与繁荣,做梦都想买一套房子安家落户成为城市的主人。楚明没办法圆茴燕的梦, 他的工资对于昂贵的商品房来讲只是杯水车薪,但爱的感觉不是说撤就撤的,茴燕 在爱情与物质之间一再权衡,难有取舍。 林远鹏的出现使茴燕与楚明的感情划上了句号,这个潇洒不羁的富家子弟在第 一次见面时就告诉茴燕,他家在市郊有幢豪华大别墅,而且要在市区买套精致现房 对他的企业家老爹来讲并不是难事。这样的条件楚明当然望尘莫及,茴燕浑浑噩噩 患得患失地做了林远鹏的女朋友,不久就答应了他的求婚,楚明辞职悄然离去,没 有留下片言只语。 风光之后,茴燕度日如年,纨绔成性的林远鹏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应负的责任, 整天只知道跳舞酗酒打牌;林父在外忙于事业,十天半月难得回来一趟;养尊处优 的林母拒人于千里之外,极难沟通,甚至连茴燕想找份工作的想法也被婆婆视为抛 头露面。在市区买房子的事情,林远鹏好象早就忘了,而茴燕也没有心情追究,她 深闺怨妇似的每天固守庭院深深,活象只流离失所的淡水鱼泅渡在无边无际的茫茫 大海,她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后悔自己当初的虚荣和势利,她越来越经常地想楚 明,想他的呵护想他的宽容想他温文儒雅的文字。每每午夜梦醒,茴燕的泪总在无 边的暗夜里肆无忌惮地流。 二 茴燕和林远鹏的冲突在半年后一个大雨涝沱的午夜挑起,雨声嘈杂,身体不适 的茴燕早早拥被睡去,尽兴而归的林远鹏进房间时听到抽屉里有微弱的手机叫声, 掏出一看,是楚明发给茴燕的短讯息:我在酒吧里喝酒,有点想你,雨下得真惨, 就象我的心情。讯息是通过人工台发送的,后面没有任何落款,林远鹏一见怒不可 遏,伸手两个巴掌打醒了酣梦中的茴燕,气势汹汹地把她撵出门。 茴燕从此再没回过林家,一个人跑到市区五十公里外的中兴开发区开了间小小 的食杂店,开发区刚开始筹建,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只有几座寥寥落落的工棚,看起 来很箫条。茴燕的食杂店也无非就是几片石棉瓦和几张镀锌板围凑成的简易房,起 风时铁板悉悉蔌蔌地轻颤,让人耽心它好象随时都会掉下来。当然,茴燕选择这里 是有道理的,工地上方圆几里找不到一家店,民工们需要点烟酒零碎的日常用品都 要跑大老远,茴燕的到来满足了附近的购买需求,生意十分红火。 一个漂亮女人的到来不可避免地让工地上的男人们想入非非,民工们收工后经 常时茴燕的店里说一些带咸带湿的笑话欲施挑逗,聪颖的茴燕总是巧妙地化解尴尬, 忍气吞声不敢发作。 华征在一次打抱不平中走进了茴燕的生活。 初日的黄昏,工地上晚风渐起,干泥黄尘漫天飞扬,茴燕收拾店面正准备打烊, 一个喝得烂醉的民工闯了进来,脏兮兮的爪子直往茴燕胸前掏,茴燕惊恐万状地跌 坐在地上,几声“救命”凄厉地在空地上响起。闻声而来的人们围满了小店却没有 人站出来仗义,工地上太寂寞了,这里的人们巴不得每天都能闹出点什么事来做谈 资。 高大魁梧的华征就在这时成了茴燕的救世主,他拔开人群冲进去象老鹰捉小鸡 一样把醉汉扔出店门,然后把身上的军装脱下来裹住瘫成一团的茴燕,声如洪钟地 吼:“你们这群王八蛋真他妈的不是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东西,以为独身女 人就好欺负吗?”他抱起瑟瑟发抖的茴燕,小心擦去她脸上的泪说:“老子告诉你 们这群混蛋,她是我华大爷的未婚妻,下次谁再敢打她的主意,老子一枪把你们都 毙了。”噤若寒蝉的围观者们抱头鼠窜,一窝蜂的散去,茴燕呻吟一声晕在了华征 怀里。 茴燕醒来的时候,华征歉意地说:“对不起,这位太太,刚才口不择言,冒犯 了你,不要见怪。”茴燕莞尔一笑,起身要谢礼,华征慌忙阻止:“莫动,莫动, 医生说你有孕在身,千万别动了胎气。”茴燕怔住了,华征又说:“你爱人在哪里, 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荒芜的工地上。”这句话问出了茴燕积蓄许多的泪水, 她抽抽搐搐向初识的华征讲起了自己与楚明和林远鹏之间的故事。 华征静静地陪茴燕在小店里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问:“你以后有什么 打算。” 茴燕无语。 华征说:“我看,你还是去找楚明吧,他那么爱你,应该会原谅你的。” 茴燕泪盈长睫:“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华征又问:“你离婚了吗?” 茴燕摇头,她说:“但我要这个孩子。”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从铁皮屋的缝隙间射了进来,华征的脸庞在光线不匀的小屋 里格外棱角分明,他站起来帮茴燕倒了一杯水,说:“先把医生开的安胎药吃了, 我晚上再来看你。” 茴燕顺从地点点头,茫然而依恋地听着华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许久,她才想 起忘了问这个救了自己又陪了自己一夜的男人姓甚名谁,做何职业。 华征晚上来的时候,为茴燕带来了精致的清粥小菜,坐了一会便急着要走。茴 燕这才知道他是不远处边防所的服役军人,前不久刚从总队分配来当事务长的司机, 因为昨晚的彻夜未归,他已经被记了次大过。茴燕满怀歉意,华征反过来劝慰她说 :“没关系,我跟领导关系处得不错,记过是记过,但不会列上档案的,这不影响 我的留队和提干,你放心。” 三 两个人渐渐熟了起来,华征到市区拿文件或接送领导时经常帮茴燕进货或给茴 燕捎点吃的鲜品。茴燕的肚子日益见大,行动有所不便,华征一到休息日便整天在 店里忙进忙出,骚扰的民工们再也不敢图谋不轨了,茴燕在华征的照顾下心无旁贷 地孕育着肚里的小生命。 那一天,林远鹏来了,他是从保姆嘴里知道茴燕的去向的。时值深秋,工地上 风大尘多,一身光鲜的他刚钻出“奥迪”马上捂住脸快步躲到店口的帆布下,嘴里 骂骂咧咧:“真见鬼,怎么到处都是灰。”茴燕腆起的肚子并没有让林远鹏感觉意 外,他笑着说:“妈让我来接你回去。” 茴燕不太热情地招呼他:“进来喝茶。” 林远鹏看看杯里的茶水皱起眉头说:“给我开瓶可乐吧,这里的茶水真脏,杯 底都是沉淀。” 茴燕面无表情地从柜台上拿出瓶可乐放到桌上。 林远鹏鄙夷地说:“摆着那张脸给谁看,不就是要一幢房子吗?我妈说了,如 果你生一个儿子,马上就在芙蓉苑买一幢现房,怎么样?” 茴燕的脸上象挂了一层霜,她的语气冷冷地:“不,我不会回去,我要离婚。” 林远鹏拍案而起,“骚货,给你脸你不要,你跟那个记者小子不清不楚的我都 不记较了,你还撑什么大牌,老实跟你讲,等着嫁给我的女人可以绕我家的别墅跑 两圈,你以为我会稀罕你,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成天飘飘然。” 华征刚好开着所里的吉普车经过,他以为又是那些小阿飞来捣乱,便跳下车快 步跑过来护住茴燕。 “哟,原来又搭了个英俊的兵哥,难怪拼死也不愿回去,罢了,罢了,这下肚 里小孩的血统更复杂,即使让你回去,妈说不定也不认这个小孙孙了。”林远鹏冷 笑几声。 “他妈的王八蛋,你讲的是人话吗?”华征抡起胳膊愤怒地挥着,茴燕一把拉 住他说:“不要冲动,别跟他一般见识。” 林远鹏看着人高马大的华征怒发冲冠的样子,识时务地极快上车飞一样地绝尘 而去。茴燕的泪在这时不堪屈辱地流了下来,华征搂着茴燕的肩膀说:“燕子,我 不许你回去受他们的气,好好养胎,不信我一个男子汉就他妈的服侍不了你。” 四 郁闷炙热的初夏中午,茴燕在镇上的小卫生所里生下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婴, 华征喜不自禁地把这团小生命抱在怀里亲个没完没了,虚弱的茴燕看着他那副幸福 的神色,开心地偷偷笑了。 林母来看过小孩,什么也没说匆匆走了,两天后,林家托人捎话来,说同意离 婚但坚决拒付小孩的抚养费。 华征气愤不已。“姓林的一家都是势利鬼,重男轻女到了这种地步,瞧见是女 娃便拒付抚养费,讲的什么狗屁话,如果是男娃,我看他们三步一拜都要把你求回 去。” 茴燕笑盈盈地:“好了,别跟小农意识的人一般计较,我相信自己可以养活小 孩的,我不要他们的钱。” “你这个人就是太好了,难怪林家会欺负你。”华征依然愤愤不平。 茴燕幽幽地说:“不,我没你好呢!” 体虚的茴燕产后失重,头昏目眩老是走不稳路,稍稍活动下身就出血,华征既 紧张又心疼,他请了一个月假来帮茴燕做月子,炖鸡煲汤看店做饭帮小孩换尿布, 连茴燕的衣服也悄悄拿去洗了,茴燕羞怯地藏起贴身的胸衣短裤,华征又大大咧咧 地一件件找出来。后来,华征干脆在小店打起地铺,晚上小孩哭闹时他总是又哄又 骗又摇,直至小孩重新入睡。茴燕在不知不觉中把华征当成了最亲近的人,她毫不 设防地当他的面奶孩子,当他的面换衣服,当他的面坦然入睡,华征却从来也没有 对她有过分的举动。 茴燕对这个粗犷豪放正直善良的男人心存感激,她为女儿取名谢筝。 孩子半岁的时候,华征的役期已满,总队考虑他的表现推荐他去省军区当志愿 兵,华征没有答应。茴燕知道消息时,华征的名额已经被人顶替了,她第一次冲华 征发脾气:“你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人家拜菩萨都求不来的好事,你草草率率一 推而就,要知道,这是你人生的转折点,你等于把自己毁了,你知道吗?” 华征看着一贯柔和的茴燕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知道她是为自己心急,他第一 次牵起她的手说:“如果我走了,谁来照顾你们母女呢?” 茴燕一听,眼圈就红了,她把头抵在华征胸前,哽咽地说:“傻瓜,你为我们 母女付出太多了。” 五 工地上的楼房一幢幢拔地而起,栉次鳞比初具了开发区的规模,水泥路已经铺 得平展,自来水、银行、商业中心、居民社区……全部设施都已到位,茴燕也搬出 铁皮屋换了间大自选店,华征则应聘进开发区招商局开车。昔日的黄土地在春日的 阳光里灿然生辉,华征与茴燕的婚事顺理成章地提上了议事日程。 谢筝已经二岁,咿呀学语,煞是可爱,新搬来的住户常抱着她啧啧称赞:“看 人家两口子长得漂亮,生出来的娃就是标致。”茴燕与华征每每相视一笑,就有些 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生活安宁而平静,茴燕又开始提笔写文章,华征不止一次称赞茴燕写得好,茴 燕无意中说:“楚明写得比我好多了,他才学很高,文笔清新,读起来行云流水, 很有韵味。”华征沉默了,他看了茴燕的文章,发觉那淡淡笔触里总埋着一些对男 主人公的缅怀,他知道那是茴燕心里对楚明还没泯灭的负疚的爱。 不久后一个很平常的上午,茴燕坐在店门口为她与华征即将进行的婚礼缝制传 统鸳鸯枕,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叫她的名字,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没有在意,仍旧 不停地穿针引线,耳边又传来一声“燕子”。 茴燕抬起头,她惊讶地张大嘴巴,新矗立的电线杆下那个玉树临风的男人分明 是楚明,微翘的嘴角、宽阔的额头、眼角眉梢淋漓尽致的关切,阔别三年,茴燕还 是一眼认出了他。 “我从杂志社编辑那边问到你的地址,没想到这是一个新刚开发的社区,没有 门牌真不好找,。”楚明开口笑笑,露出一口整齐而雪口的牙齿。 茴燕眼眶发热。 “这里的生意好吗?你还跟以前一样漂亮,噢,我是说你没有变化,还那么年 轻。”楚明寒碜着,有些口不择言的局促。 华征抱着花枝招展的小谢筝恰在这时回来了,他怡然的笑容在那一刻凝在脸上, 显然他认出了楚明,从茴燕与楚明数不清的合影中,他已对楚明十分熟稔。 茴竭力搜寻合适的措词向华征介绍楚明,她分明看到华征尽力挤出的热情扭曲 了他原来的俊朗,她甚至听到了华征心碎的声音。 茴燕把楚明迎进店里,找了个泡茶的借口快步走进厨房,她不忍多看这突如其 来的变故带给华征的残忍,出来的时候,店里只有楚明一个人,华征抱着谢筝不知 去了哪里。 “我在各式各样的杂志上寻找你的文章,或长或短,长长短短,我仔细地看, 不错过一个字,我庆幸自己可以从那上面知道你的情况。”楚明呷了一口茶,“那 年你结婚的时候,我去了广州,找了好几份工作都不如意,后来就去报考公务员, 谁知道几轮考试下来,竟然考上了。去年,我买了一套房子,在广州市区,格局是 你喜欢的,二房一厅,带外凸式大窗台,加固了铝合金栏杆,你说早上的时候可以 坐在上面看日出,还可以端着饭坐在那里边吃边欣赏楼下的行人。” 楚明讲话的时候,茴燕只是静静看着他,盯着他那张无数次入梦的魂牵梦萦的 脸。她有些茫然失措,俩个人干坐了许久,话却不多,茴燕为掩饰尴尬不住地为楚 明添茶,茶杯早已满了,外溢的茶水沿着茶几濡湿了楚明的长裤。 “燕子,刚才那位先生就是华征吧?”楚明问。 茴燕点点头,楚明不再说话,他开始不停地喝水,一杯接一杯。 楚明要走了,他的车停在街道对面的闲置空地,茴燕送他穿过大马路来到轿车 旁边。车轮启动的轻微摩擦声让茴燕心乱如麻,她的眼圈红了,努努嘴拼命慌乱地 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楚明从车窗内探出头握了握茴燕的手臂说: “我会再来看你的。”茴燕矛盾极了,但她还是极快地抽出手,礼节性地对楚明说 :“再见。” 六 夜里,茴燕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突如其来的楚明搅乱了她小溪流一样平和而 宁静的生活,成为一座分水岭横陈在她与华征即将举行的婚礼前沿,他是茴燕的初 恋,是她曾经深深深深恋过的人啊! 茴燕也想到了华征,她对华征的爱是从感动开始,从相濡以沫的源头中一点点 延伸而来,虽然没有炽热的开始,没有疯狂的过程,但却诚挚凝重坚不可摧,这样 的感情用不着海誓山盟天涯海角信誓旦旦,却已足以从日复一日的平淡中知道:即 使铺天盖地都是苦难那个人也一定会紧紧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 “妈妈,抱我,我要爸爸,我要去找爸爸。”小谢筝梦中突醒,又哭又闹。 “乖,爸爸在睡觉,咱们等天亮再去找他。”茴燕抱起小谢筝。 “妈妈,爸爸说他过几天要去很远的地方。”小谢筝圆睁着清澈的眼睛,一脸 憨态,“我问他,那以后谁带谢筝去玩。” “爸爸怎么说?”茴燕急急地问。 “他说,今天来的那个叔叔会照顾小筝的。” 盯着小女儿天真无邪的脸蛋,茴燕的心痛了起来,原来华征早已有了退让的想 法。 冷月深邃,静夜无边,小女儿很快又睡着了,茴燕坐在床沿一遍遍拿楚明和华 征做比较,她发现当三个人面对面的时候,自己首先考虑的是华征的感受,她害怕 华征心痛,担心华征受伤,以至面对楚明时那么地生硬尴尬和不自然,原来自己还 是在乎与华征三年来一点一滴储蓄的感情啊! 想到这里,茴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找出楚明临走前留下的名片,通过人工 台给他发短讯,她说: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但也只能说抱歉。 黎明的光线一点点把屋子中模糊的一切变得真实而又鲜明,茴燕翻身起床踏着 初露的晨光心清神朗去敲华征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