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一室 一男一女同居一室,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他们是夫妻。 问题是我和她不是夫妻,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本来我图便宜,在城郊叫琵琶巷的地方租住民宅。这地方暗娼云集,我们同院 的那个阿秀,几乎夜夜招客人到她屋里,大呼小叫,闹得人心浮躁。因此,等恒达 公司文秘的位子稍稍坐牢,手头宽松了些,我就首先谋求一个好些的住所。安居才 能乐业嘛。我的朋友就介绍了他的朋友租住过的这个地方。三楼,两房一厅,租一 房,厅,厕,厨免费使用。条件不错,我就搬来了。搬来了才发现租住另一房与我 同居一室的是位女士,且很年轻,且算得上漂亮。女的当然比我还惊讶,立即打房 东的电话。房东很快打的过来,给我们——其实是给她讲道理:一男一女同居一室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人一房,各房有门,各门有锁,与同住一楼有何区别?天下 有不许男女同住一楼的规定吗?当然没有。 然后我就和她同居一室了。 妈妈,其实我也不想离开你。你年纪大了,头发已经白尽。妈妈,向你告别的 时候,我告诉你要出个远门。看到你混浊的泪,我不忍对你说,我要远远地离开你, 远远地离开家。 到遥远的南方,一个不是家的城市。 我和她同居一室当然没有意见,可是她非但有意见而且十分提心吊胆。每次回 来总是匆匆躲进她的房间,从里面反锁了门。最紧张的是她上厕所的时候,进去后 慌忙反锁,出来时,先要做一番侦察,确定没有危险后,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 门而出,如惊弓之鸟逃进她的房间。我虽非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但也绝非是见色 忘形的魔头。这样提防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凡人之腹。再说,装什么淑女,日日 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干的什么活儿不是很清楚吗?我几次想正式与她交涉,但几 次欲言又止,因为她从不给我发表意见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我下班回家,见她进了厕所照例从里面反锁了门,灵感顿 生,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厕所门口,来个守株待兔。我翘起二郎腿,吹起小口哨,摇 头晃脑一副痞子相。我听到她在厕所里悉悉索索弄出一些声音,但人并没有出来。 好,看谁靠过谁。她悄悄拉开门,一看我还在,慌忙砰地一声闭上了。我似乎听得 见她砰砰的心跳。 我在门外守了至少四十分钟后,咳一声干嗽,清除一下喉咙,声音洪亮地警告 说: 你听清楚了,你天天这样提防我,未免太过份了。这是对我一种明目仗胆的侮 辱。这是一次警告,如果你态度没有改善,下一次就让你在厕所呆一天。我搬了椅 子要走,厕所门砰地一声打开了,她气咻咻地站在门口,说:谁提防你了?你有什 么好提防的?我见的多了,谅你也不敢怎么着我。我自从到这南方开放城市来,一 直独居,下班后面对的是不能交谈的墙壁桌椅,养成了一抓住机会就和人争论的毛 病。我放下椅子,说:是吗? 那你怎么象旧社会的洋奴才,惹了国人就躲进租界里一样,躲在厕所里不出来。 她说我拉肚子,爱蹲多久蹲多久,你管得着吗?嚯,原来是抬杠的好对手。我说, 你当然有拉肚子的权力,我也没有不让人拉肚子义务。有话好好说,怒发冲冠,会 长皱纹的。她柳眉一竖说皱纹长在我脸上,碍你什么事了,真是。特别最后两字, 发言特别奇特,是一种最到位的蔑视和不耐烦。我说:马克思认为,事物是普遍联 系的,我和你同居一室,你年轻轻长一脸皱纹,怎么与我没关系?我听到她轻轻一 笑,说:我还要上班,没空和你磨牙。而后咚咚下楼去了。 笑话,上班,上什么班,你以为我不知道? 次日晚,她竟然带一个小子到家里来了。那小子西装革履,一副上流人物的模 样。 目光特贼,就露出了投机取巧的本色。他的目光中含着怀疑和警告,但他比我 略小的个头毕竟缺乏警告的资本,怕笑疼了脸皮似的一笑,就躲进了她的房间。两 个人先是吵,男的让女的到什么地方去住,女的不同意。吵了有二十多分钟,两人 没了声音,显然,已经上了床。 第二天一早,男的先走了。我起了床,泡上一碗方便面,站在厅里等女的出门。 女的一边向头发上夹发夹,一边锁上门。我说:你以后不能带不三不四的人来。女 的说: 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他是我男朋友。我说,是吗?我倒要看看下一回的男朋友 还是不是他。她有些怒色,说:你是谁?凭什么管我?她走后我连忙埋头吃那碗泡 过了的面,象吃一碗浆糊,没滋味的很。心里想着她的反问,真的,我是谁,我凭 什么管人家?我心里竟然有股淡淡的醋味。 妈妈,这里真的不是家。这里的楼太高,这里的路太阔,这里的空气又闷又潮 湿。 我听不到一句乡音,也没人听得清我讨好他们的话。 妈妈,我象一朵蒲公英,被风吹起来,没找到扎根的泥土,却再也飞不回家。 一连几天,好象为了向我证明,她带到家来的一直是那个“男朋友”。两个人 每天都有段小吵,仿佛那是调情的一种方式。两人也不大忌讳我的存在,弄得声音 很响。特别每次那男的完事后上厕所,总是把门关得砰砰响,把我本来就少的灵感 吓得失踪—— 对了,忘了交待,工作之余,我大部分时间躲在我的屋里写小说。女的也是紧 步男的后尘,也照例进厕所。而且有男的可仰仗,她胆子也大了,哗哗啦啦声音响 亮,让我心猿意马。 某天晚上,两个人回来时略带酒意,没吵,进了房间就上了床,女的嘻嘻有声, 男的也念念有词。这简直是对我的骚扰。我正忍无可忍时,却听到那女的惊呼起来。 接着她来敲我的门,说你快去看看,他怎么了,怎么了?慌乱之中她只披了那身套 裙,而且上衣的关键纽扣又没有扣好,我就看见了她那对生机蓬勃的乳。那一刻, 我的目光一定直了。她已经不在意或者根本没发觉我的失态,说:你快去看看,他 怎么了,吓死人了。 我过去一看,她的赤裸裸的“男朋友”缩着身子,发着抖,嘴里哼哼地呻吟着。 我急中生智,跑回我的房间拿来圆珠笔,用力扎到他的尾椎骨上。他嗷的叫了一声, 症状很快减轻了,我又连扎几下,他就舒展开了。我对她说:你去倒杯热水让他喝 了。然后我就回了房间。 过了一阵,她过来了,说:他好了。真亏了你。看不出,你还是学医的。我扑 哧笑了,说我哪学过什么医。我是听外婆说过,女的出嫁时都要带一只簪子,到时 救新郎命的。新郎洞房花烛容易得病,到时拿簪子向尾巴骨上一捅就好。她说是啊 是啊,我也记起什么书上说过的。我当时吓晕了。 第二天一早,她又来敲我的门,表示谢意,又问我在哪里上班等话,并告诉了 她的名字,夏雪莲,以后叫阿莲小夏都行。我说你的朋友好象给你找了更好地方, 你怎么不搬了去住?阿莲说他买了四室一厅的房子,说是专门给我买的。我不想去。 阿莲家住河南北部的一个小山村。比较偏僻,也比较穷。她上学是靠了比较富 裕的邻居的资助。邻居家有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两人说不上要好,但彼此也 并不讨厌。因此在她还读师范时,就有媒人说和,正式喝了定亲酒。阿莲毕业时就 有些后悔了,两个人在一块很难找到话说,而她的未婚男友还喜欢摆大款派头—— 那种小乡镇小小土财主的大款派头,常常让阿莲有吞了苍蝇的感觉。而且显然他们 仗着当初对阿莲的资助而理所当然对阿莲缺乏那种偏僻山村对未过门媳妇该有的尊 重。阿莲想悔婚,又怕人家说忘恩负义;“啪”地摔出一把钱,把欠人家的钱还上 倒好说话了,可是那大把大把能给她以壮声色的钱在哪里呢?她读书倒没花多少, 可是爹前年住院花的可不是个小数。最终她选择了留一封信走为上策。一鼓气就到 这南方城市。带着她强烈的发财欲望和警惕被别人钱财控制的高度戒心。 岂料并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到这里打工的天天一车车挤来,而就业机会却没 给他们备好,找个工作也非容易,工资也没想象的那么让人惊喜。先是在酒店里做 了个把月,可是她发觉那不是她想做的活儿。又干过一阵发廊,可是没干多久,人 家发廊卖掉了。 后来就到一家合资陶瓷公司打工至今。她的活儿是从流水线上向下接坯料,机 械,枯燥,辛苦,每月还要上十天夜班,而且稍不留神就有轧伤手的危险。 阿莲笑笑说他早就劝我别做这活了,让我守在家里就行。好象他买得起房子, 我就该听他的。对他,我最不高兴的就是这点。我是为什么跑到这边来的?我不能 在家里让有钱人家捏着,到这边还让一个有钱的男人捏住。所以,我宁愿住这十几 平米的房间,也不愿去他买的房子住。一个男人越向我表示他有钱,我心里越没底。 我很可笑是吧? 我说不可笑,你可敬。这其实是一种自重、自尊、自爱、自强意识。女孩子就 该象你这样自强自立。阿莲又笑了,说你的话怎么象妇联干部说的。我说这是从前 工作留下的后遣症。不过我的意思却是真诚的。阿莲说我看出你是可信任的,才给 你说这么多话。 妈妈,我象一只丧家狗,东西南北奔波着,一遍遍蘸着我的唾沫,舔着我的腿 脚,舔着我腿脚上的尘与土,让我显得精神些,只为能找个容我避雨的屋檐。可是, 妈妈,屋檐太少,而人太多。 妈妈,我早知道会想你的,可是我还是离了家。我九岁那年,对你说,长大了, 要给你买一火车烧鸡。妈妈,我一只烧鸡还未给你买过,这么多年了,钱一直象掬 起的一捧水,眼看着从指缝里瞬间流走了,我的手里却什么痕迹也不留。如今,我 手里的钱,连明天的方便面也吃不起。 不知谁家在放一首过时的流行歌曲: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买了一件毛 衣给妈妈……我的泪就来了,在月光里,亮亮地流过我的脸颊。 有一天下午快下班时,我在公司办公楼的廊道里遇到了阿莲的男朋友。他是到 我们公司推销产品的。原来他是湖南一家造纸厂驻本市的办事处主任。他执意要找 个地方喝一盅去。我就依了他,就近去了忘情水酒楼。 我们边喝边聊。他叫赵盛昌,很大气的名字。他很健谈,我基本上是出两只耳 朵,嘴巴除了嗯一声表示我在听外,主要作用是吃和喝。他一直在说的是他的女友 阿莲。看来最初我是对阿莲误解了,他们的确是传统意义上的朋友。赵盛昌说:我 第一次看到雪莲,就发觉了她那种独特的气质。也许是周围商业化的女性太多,她 就显得特别珍贵。 她并不多么漂亮,但有着一种特别的东西,使人一见到她,好象从污染得让人 喘不上气来的城市走进了乡间田园,呼吸到了带着泥土味的清新空气。她这种特殊, 大概根源就来自她那种对钱的漠视。我们都是在钱眼里摸爬滚打翻不出来的人,但 我们却特别希望有个不在乎钱、不把你和钱紧紧梆在一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给男 人一种高枕无忧的感觉。这样的女人让你心里有底,不至于弄不清她的感情是对你 还是对你兜里的钱。很多有钱的男人都渴望有个红尘知已,可是很不幸,围绕在他 们身边的多是些商业化女人,因此他们金屋可以藏娇,但藏的不是红尘知已,而是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商品。我很在乎雪莲,我不敢保证能对她忠贞不二,但我却真 心实意希望她能做我的妻子。我特别在乎她,不容忍任何男人走近他。 可是,我一直在关注瓶中酒,赵盛昌只好把意思挑明了,说:你现在和雪莲住 在一起,你不能对她动什么心思。 我一听非常生气,因为我以为赵盛昌请我是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没想到是警告 我。 我说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意思,我绝对不喝你的酒。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把她 看得比天高,实话说我还没放到眼里。嘴不饶人,第一印象就不怎么样。但说这话 时,我却想起雪莲那天慌乱中敲我门时若隐若现的一双乳。 赵盛昌说你是个直爽人,我才直接说给你。我请你,还有个意思。雪莲不肯搬 出来,是因为他还信不过我,请你把我的意思说给她,劝她搬到我买的房子里。我 已经买了一个多月了,闲在那里毫无用处,她又何必住那一间小房子? 我说这可以,她快些搬了,我也不觉得天天别别扭扭的。 然后赵盛昌才打听我的情况。听说我是辞了机关工作下海,他大为惋惜。我说 我不习惯那种环境。具体说我十分厌恶我的顶头上司那种作派。对有用处的人,官 大的,或者没有官却有背景的人,哪怕他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他也五十米外堆 起一脸让人恶心的笑。而对没有任何背景,对他的升迁没有用场的人,特别是象我 这样的下属,天天一副居高临下的嘴脸,脸上的尊严厚得一刀砍不透,而且吹毛求 疵,对你横加指责。 赵盛昌说你错了。我看现在最好混的是机关。不是有幅对联是专写给你们机关 人的吗?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为什么?因为机 关的长们大都不需要特别的本领,能够照本宣科念念秘书的稿子,善于及时把上面 的新精神挂在嘴上,就能游刃有余。你只要能够百般恭维,“长”就可能引你为知 己,要率先提拔。 我说算了吧,恭维的话我不是不会说,可是我觉得真是下作,说恭维话的时候, 我都觉得自己可耻。坐在机关里拿那么一点工资,还要这样受这样的折磨,何苦? 赵盛昌说:我说你错了,关键就错在这里。现在干什么都讲个成本。你干个机 关小角色,受各种委屈,或者就象你说的折磨,这就是干机关的投入。可是收获大 啊。你看这一阵扳倒的这些贪官,哪一个贪污下来百万了?不是有一个市长,贪污 受贿总额是本市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吗?5000多万!你要靠经商,象我,靠 推销产品,10辈子也赚不到这些钱。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在机关上混个什么长, 是发财的最好捷径。 人活着,就要挣钱,这是天经地义的,象打工挣份薪水,这不叫赚钱,只能算 出卖劳动力罢了。要挣钱,就得有非同一般的手段。你看看古今中外的富翁,哪一 个不是靠让人想不到的手段才很快出人头地的?当然,非同一般的手段都险得很, 就象赌博一样,你可能一夜暴富,也可能一家伙输的净光。要想挣大钱,就得敢赌 一赌。天下没有十拿九稳的钱等着我们。你不要觉得赌这个词难听,只要不是十拿 九稳的事儿,不就和赌一样吗?男人,就该敢赌一赌。 我不敢小看这个贼头贼脑的家伙了。他有一脑袋让我惊讶得合不上嘴的“思想”。 我后来还是把赵盛昌托我的话基本完整地传达给了阿莲。一来我不能白喝他的 酒,二来我也不反对有机会多和阿莲说说话。阿莲说:我对他总是有些拿不准,到 底为什么我说不清,有时候,突然会有两手抓个空的感觉。 阿莲仿佛比我自己还确信我是个好人,对我几乎没有什么提防,甚至有时换衣 服的时候也忘记关门。我觉得身体里有只猛兽在她对我失去戒心的时候一点一点醒 来了。 天黑透了,华灯亮起来了,笑语和碰杯声响起来了。那不是我可接近的世界, 那里更显出我心境的荒凉和空空的寂寞。我一直走,走到路灯昏暗处的公交车侯车 厅。那里有排长椅,虽然硬,但能够托住我疲倦的身体。躺下来,半闭着眼,能够 看到天空的月亮。它是我从小就看着的月亮,是我在异乡唯一的亲人。 赵盛昌突然失踪了。 此前两人为了一件小事吵了一架。往常赵盛昌总是让着阿莲的。可是那些天他 象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狗,烦躁不安,连阿莲也敢咬。阿莲嘴巴厉害的很,把赵盛昌 呛白得溜之大吉,从此就不见人影。开始阿莲和他赌气,志在必胜。可是十几天了 连赵盛昌的一个屁也没听到,终于沉不住气了,说他连个电话也不打,看谁拗过谁, 我死也不给他打。 我听出阿莲其实是想给赵盛昌打电话,可是找不到借口。我说好女不跟男斗, 和他斗这种气什么意思。谁先打电话谁才主动,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阿莲很认真 地想了想,说: 就是,我倒先打过去,看他有没有脸接。 可是电话没打通,电脑小姐说对不起,您拨的是空号。阿莲深感奇怪,也不再 找借口,直接打赵盛昌的传呼,结果是都没有结果。 下午下班回家,进门见阿莲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象在做着白日大梦,连我进门 也没反应,仿佛我是无色无味的鬼魅。我说怎么了?你见到赵盛昌了?阿莲答非所 问,对茶几上的杯子自言自语:他是不是为了摆脱我,演的一出戏? 原来,今天阿莲直接去了赵盛昌的湘达商贸有限公司,结果只见到了打了封条 的门。 问邻近的海尔专卖店,店主说已经封门好几天了,据说一百多万的贷款到期未 还,银行来催连老板也找不到了。 阿莲逼我仔细回忆赵盛昌请我喝酒那回的每个细节,帮她判断赵盛昌是真的喜 欢她,还是那时就开始设置摆脱她的圈套。我那天喝多了,大致的情形都说不准, 何况什么细节?我说他要摆脱你,何必弄得这么复杂。我看这回他是真的出事了。 自从和他喝过那次酒,我就觉得他这个人有些不牢靠。这人心太野,不是我们能把 握得住。他这个人嘛,要么发大财,要么出大事。出大事的可能性更大些。为什么 这么说呢?我就又犯了机关工作留下的后遗症,一二三四列着我的理由。我得意于 自己可打优秀的推理,没注意到阿莲早已回到了我刚进门时的痴呆状态,根本没听 我的废话。 我说阿莲,你不是说你并不多么喜欢他吗? 阿莲说:那时我是拿不准,他突然这么不见了踪影,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喜欢 她的。 我不禁有些嫉妒,说:旁观者清,我说句客观话,他竟然一直瞒着你在做着什 么事,他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告诉你,就说明他还没真正把你放在心里,最起码, 他对你没有足够的尊重。 我知道再多说话就画蛇添足。我说你还没吃饭吧?一天都没吃东西!我去给你 买饭。 不管阿莲的阻拦,跑了好远去给她买可口的饭菜。 第二天,阿莲依然不能去上班,我就替她去告诉同车间的女伴替她一个班。上 班的时候,抽空我就给阿莲打电话,在当面不能说的话电话里可以很轻松地出口, 而且还可以让语气十分地暧昧。中午我打了的给阿莲往家里送饭菜,而且还买上了 一兜时令水果。 我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取悦阿莲,而且已经很久在盼望着向她南殷勤的机会。 次日阿莲上班了。中午,突然我接到一个女孩子的电话,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 哀伤: 我的手轧伤了,我的手轧伤了。我才听出是阿莲。放下电话我有些担心,但更 多的是高兴。一个女人在无助的时候打电话给你,说明了什么?我激动万分匆匆去 了阿莲打工的陶瓷公司。阿莲的手已经包扎过了,中指和食指被碾伤,并没伤及骨 头,三两个星期后就能上班。阿莲说真对不起,让你跑一趟。其实我当时并不多么 担心手,只是心里难受。 阿莲在家里休伤假,每天中午我都回家给她送饭,她能做和不能做的事儿我都 替她做了。帮她做任何一件事情,我心里都充满了快乐。阿莲心情也好了些,只要 不提及赵盛昌,她的脸上就时常挂起笑容。有时我会把阿莲逗得开怀大笑。 突然有一天晚上——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们的门被砰砰砰砸响。那时阿莲已经 躺下了,我正在冥思苦想写东西。那粗暴的敲门声把我吓了一大跳。阿莲也惊慌地 跑过来,说谁啊,谁啊,这时候了。我说你别怕,我去。我挂上保险链,把门打开 一条缝,见门外站着三个警匪片中的那中典型歹徒。他们问:赵阿昌在不在?我说 不在,他不在这里住。他们说:你们告诉他,我们大哥帮了他,他倒让我们大哥做 难。他想办法赶快还钱,要不,出了这个月,我们不要钱,只要他的命。我说三位 兄弟,到底阿昌做了什么对不住三位的事?“三位兄弟”说赵盛昌自己明白。 我转回身,阿莲吓得脸都白了。我说走了走了,别怕。我轻轻的扶一下她的肩, 她没有拒绝,身子靠得我很紧了。我感到了她双肩的颤抖。阿莲进了我的房间,好 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赵盛昌到底做了什么?借了高利贷?赌博?走私?还是贩毒? 都不得而知。 我说你也别胡思乱想了。现在这些人找他,最起码说明阿昌还活着。阿莲连连 叹气。 阿莲看到我桌上摆着的纸笔,说你在写什么?小说吗?我说胡乱写写吧。阿莲 拿起那一摞纸,一页一页的翻着。后来她就仔细读起来: 妈妈,在月光里,她走来了。她有一条长已过腰的辫子。 我一次次回忆她在月光里走来的样子。她的美丽,在一出现的瞬间就已深深印 在我的心里。轻轻地她走近了,眼睛里含着月光。我没能起身,疲倦已把我融化。 她走过来,我就闻到了月亮的香味。她说我可以坐下来吗?我点点头。她在一步外 坐下来,月光里,给我一个模糊而生动的剪影。 她的意思我明白。从前,对她这种人我有一千个理由轻视。但今天,我却从心 底里客气地说:对不起,我没钱。我已经跑了七天,还没找到活干。但是她没走。 她说自己也曾在这长椅上躺过,整夜整夜地看月亮,整夜整夜地想家乡。一说到家, 我的泪就来了,禁不住喉间的呜咽。她靠近了,她说,说说你的家乡吧。我看着月 亮,就看到了老家后山上的柿树,山脚下的香溪,还有香溪里纷纷奔逃的蟹。 她把我的手按到她的怀里,一点一点地,让我摸到她的心跳,光滑、圆润的心 跳。 她让心跳抹去我的泪,碰着我的嘴角。她说我们走吧。她领着我,向南,向东, 在一圈绿化灌木围起的草丛里躺下身子。她摸着我的手去解她的腰带。她象一条鱼 在我的手掌里充满生机。她说,别怕,明天早晨你只要给我一角钱。我轻轻地吻了 她的眼睛,象吻到了月亮,象吻到了清澈的潭水。她湿了,她清水样的身子包围了 我,温润地包围了我的乡愁。我听到她欢乐地梦境样的吟唱…… 第二天醒来,她已不见踪影,只留着她没有散去的月亮的香味。只记得她离去 时说,从此不要那么思念家乡。我拍着坚硬的后脑勺,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 刚刚从梦里醒来。我的心被尖锐地刺痛,我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也没有看清她的模 样…… 阿莲的眼里泪光盈盈。她说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你来的时候真的也是这样吗? 脸上挂了泪光的阿莲十分美丽,以至我不能自持,不知怎么就把她抱到怀里了。她 轻轻地做了挣扎,象征性的。我弯下腰,阿莲那么高高大大的人儿,竟被我轻轻地 抱起来了。 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她的身体一定会变轻吗?阿莲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我听 到她喃喃地说:里面的“你”多象当初的我,“她”多象阿昌啊。 几次求职碰壁后,阿莲就后悔了。但她没有回头的余地。最受不了的是这里的 气候。 空气湿,抓一把仿佛能挤出水来。又热,整个城市就是个大蒸笼。她吃不好饭, 睡不着觉,身上又起满了疙瘩,痒得她不住的抓,抓破了又疼。脸上也长出了红疙 瘩,让她没法抬头看人。好在那时她在发廊里干的是给客人洗头的活儿,客人轻易 不抬头,稍稍减轻了她的难堪。 有一天,一位客人在洗头时,说:你才来南方吧?你有些水土不服。北方人到 这边来都要有这么一劫。你应该喝一点去湿的茶或中药,挺有效的。这是到南方来 第一个对她表示关心的人,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她的眼角就热热的了。 第二天,突然有人拎着一包东西来找阿莲,他说这是我请中医开的去湿去热药, 很管用的,你泡水喝喝试试。原来是昨天那位客人。他说他是去南边公司推销产品, 顺便过来的。他还“顺便”给了阿莲一个名片。阿莲就知道那个人叫赵盛昌,湖南 某造纸厂驻本市代办处主任。阿莲出门送他,那时正是黄昏,赵盛昌走在桔黄的夕 阳里转身向阿莲挥挥手,夕阳修饰过的赵盛昌就显得特别动人,深深印在了阿莲心 上。阿莲喝了那中药,果然好多了,喝了不到一周,全身的症状就消失了。她常常 想起赵盛昌来,但他一直没再来过。 二十多天后,阿莲因为吃了变质面包而住了院。住院要交一千元押金,可是那 时阿莲只有二十多块钱。情急之中,她想到了赵盛昌,托护士小姐打了他的传呼。 没想到当天晚上赵盛昌就到医院来了,交了押金,还陪着阿莲打点滴,整夜没睡。 五天后阿莲要出院了,出了院该到哪里去?那时她一直住一家廉价旅馆,一天 只有二十块钱。可是,二十块钱她也住不起了。她躺在床上流眼泪,而偏偏那一天 赵盛昌没到医院来。在这里,阿莲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依靠的。到了傍晚的时候,西 装革履荣光焕发的赵盛昌突然捧着一束鲜花走进了病房。在看见他的一瞬间,阿莲 已经泪流满面。 赵盛昌已经在一家颇高级的旅馆登记了一个房间,里面摆着烛光晚餐,那是专 为阿莲出院准备的。他为此忙了大半个下午。那天晚上,阿莲体验到了一生中最大 的幸福和温馨,也是她第一次体味到深爱一个人的滋味。那一晚,是阿莲主动地偎 进了赵盛昌的怀抱。 “我是真的喜欢上阿昌了,可是他那样出手阔绰的在我身上花钱,把我给吓住 了。 后来他又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送我,那架式,仿佛我是他包的什么人。你知 道,我骨子里是很传统的。一个从小山村里长大的孩子,不可能丢盔弃甲般把传统 扔光。我宁愿相信我们经常住在一起,是因为爱而不是别的。我是认真的,我要找 个丈夫,而不是调节生活的情人。” 我问:你们就是常常为这事吵吗? 阿莲说:不是。我们吵,是因为他越来越不珍视他的工作。我是失去过稳定工 作的人,那其中的酸甜苦辣实在算得上刻骨铭心。他的工作暴富不可能,但只要好 好做,收入也是可观的。可是他不满足,先是拿了货款去炒股,结果几十万被套住 了。他们公司那边换了领导,催他回去清账。我劝他想办法筹些钱,比如把房子卖 了,或者向朋友借借,把空填了。他说有个朋友,有条好门路,弄好了,一次就能 赚几十万。 阿莲说:我曾经是很不安份的人。来这边这一年多,终于明白,对大多数人讲, 在这边同样是要靠汗水挣钱的。有许多时候,和你在一起更给我安全感。有时我就 想,如果阿昌能有你的一点本份就好了。 我发觉,自己是真的喜欢上阿莲了。或者是口舌凌厉而心存温柔,或者是她夜 晚到来时那种落寞可怜,亦或者是她沉缅于思念时的楚楚动人。 有时,我盼着赵盛昌从此杳无音讯。 但突然有一天,阿莲接到了赵盛昌的电话。阿莲马上泪就下来了,那边却匆忙 的很,叮嘱给他在偏僻处租间房子,安全第一。接着就挂断了电话。 阿莲在城效租了间民居,这里人杂,不易引人注意。而后她就全副心思地等待。 五天后的晚上,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阿莲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拉开门吓 的惊叫一声就关上了。门外站着的人头发胡子长得吓人,脸颊瘦得吓人!那人说, 雪莲,我是赵盛昌。声音有些嘶哑,但的确是赵盛昌。 该流的泪流过后,阿莲收拾了让赵盛昌洗澡,他身上那股怪味已经让我们喘不 过气来了。赵盛昌进了澡盆,开始还有声音,一会儿就鸦雀无声了。我打开门,赵 盛昌靠在墙上呼呼睡着了。 赵盛昌朋友走的门路是从海上走私。本市海关关长也被他们“搞掂”了,已经 稳稳妥妥地赚了一年多。赵盛昌动心已久但犹豫不决,这回股票套牢,公司催账, 就咬咬牙疏通工行管信贷的门路,贷了八十万(这是个吉利数)与朋友合作。正应 了老百姓的俗话,人不走运喝凉水都塞牙。本市海关关长等一套兄弟全部落马,赵 盛昌和朋友合作的这笔生意,成了早在中纪委掌握之中的证据。专案组顺藤摸瓜眼 看就要摸到他,银行那边又越来越凶地催债。听说管信贷的家伙有黑道朋友,不还 钱要还命的。赵盛昌只有一走了之。 他直接去了广西一个边陲小镇。他有个表姐在那个小镇随军。他赶去一打听, 两个月前表姐已随军去了兰州。赵盛昌走投无路,暂住在小镇的一家廉价旅馆里。 小镇虽然并不发达,但因为靠近越南,边境贸易很是热闹。那天站在窗口看着越南 人操着夹生中国话比比划划交易,赵盛昌突然灵机一动:凭自己几年在市场经济的 大潮里积累的经验,要是去河内搏一搏,成个大款还不是小菜一碟?毕竟越南才开 放几年,人没中国南方人的狡猾。他被自己的计划激动的坐立不安,找旅馆老板带 忙,雇了个边民带他过境。 过了边境他感到自己仿佛一只雄狮逃出了囚笼一样又激动又轻松。边民送一小 段就回去了。越盛昌沿着那条小路向前走,走进了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雨林深处 传来不知名动物的怪叫声,脚下突然有条鸡蛋粗的蛇沙沙地游走了。突然远处传来 一声闷响,他才猛地想到当年中越战争,这里也许埋下了无数颗地雷。正在犹豫不 绝,忽然头上一声怪啸,只觉得头发被紧紧抓住。他拼力挣脱了,没命地逃窜。那 是只猴子,看着赵盛昌的狼狈,竟然得意地又跳又叫。越盛昌惊魂稍定,却发现自 己迷失了方向。他继续在密林里穿行,热了一身大汗,却发现自己又回到被猴子惊 吓的地方。他再向前走,脚上却绊上了一根雷弦。那时候他吓得不知道害怕,只等 着一声闷响。但等了很久,那雷并没爆。原来那是一颗被排过的雷。他小心翼翼地 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希望能退回到来路。 后来他发现了一条坦克驶过的简易通道,履痕清晰可辨。他就打消了回去的念 头,沿着坦克履痕向前走。 他终于走到了一个小镇。真是神奇得不可理解,不就是那么一条边境相隔吗? 这边的人呜哩哇啦说的话他却一句也不懂!而且他觉得人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他向前走,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他。为了壮胆,他在一个集市上买了一把手枪,十二 发子弹。但枪也没有给他壮起胆子,那种被盯梢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了他。去河内发 财,凭什么?语言不通,没有证件,身上仅有五百多块人民币。几天来他一直在小 镇上农民的草垛里过夜,蚊叮虫咬,而且几乎夜夜下雨。那些日子里,他天天想念 阿莲,盼望着有个家,盼望着能过上哪怕穷困却安定的日子。最后他完全断绝了去 河内发财的想法,只求回国,就是回国只有死路一条,也比客死他乡强! 阿莲并不知道越盛昌到底欠了多少钱,更不知道他已经行贿、走私、私带枪支 数罪加身。她动员赵盛昌把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了,先把钱还上。甚至她打算回老家 向原来的未婚夫借钱。阿莲不只一次地说,经过这次挫折,他也许能安份了。又总 是不只一次地问我:你说阿昌能从此安安份份了吗? 阿莲过些天就去越盛昌那里一趟,给他送些生活必须品,同时也锲而不舍地劝 他。 有一天阿莲走到半路又折回来了,说觉得有人在跟踪她。 几天后我下班回家,见阿莲包扎了手臂歪在沙发上伤神,神情和当初赵盛昌突 然失踪时一样。 那天中午阿莲又被人跟踪了,就中间折了回来。那两个人就跟到家里来,要阿 莲带他们去找赵盛昌。阿莲失口否认。那两个人没耐心做过细的思想工作,一刀就 在阿莲手臂上划了一条口子,流了很多血。他们说再不说就给阿莲做整容手术。阿 莲被劫持到一辆铁壳131上,带他们去找越盛昌。结果赵盛昌已经走了,房东交 给阿莲一封赵盛昌留的短信,说他去想办法挣钱了,挣了钱一定还上贷款,然后和 他回老家过安安份份的日子。并恳求那些人别为难阿莲。那些人警告阿莲说,如果 再玩花样,下一刀就不会再向胳膊上划了。 赵盛昌从此再次杳无音讯。其间那些人又来问过有无阿昌的消息。我劝阿莲搬 个地方算了,这些人都是无恶不作的。可是阿莲说一旦阿昌回来呢?他去哪里找我? 我们就提心吊胆的住在那里。大约两个月后,阿莲突然收到了一笔七万元汇款。汇 款人是成日。 显然是赵盛昌。附言里说他现在的工作很好,用不了半年就能攒够欠款。一个 多月后,阿莲就又收到了一笔三万元的汇款。阿莲又喜又忧。显然,赵盛昌当然不 是在老老实实打工。阿莲无可奈何。在困境中培养起的感情是根深蒂固的,她说不 论赵盛昌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发觉自己都抹不去对他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但愿他 不是在杀人越货。阿莲苦笑着对我说。 有一天晚上,阿莲正在看本市新闻,突然大叫起来,说你看那人不是阿昌吗? 新闻报道本市警方破获了一个特大贩毒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12名,其中一 名外号大眼昌的开枪拘捕,被当场击毙。电视里播出了大眼昌被击毙后的镜头。阿 莲说那被打死的人一定是阿昌。 我们当即去了公安局。公安局说欢迎来反映线索,但目前任何人不允许见被击 毙的嫌犯。让我们留了电话,说允许时会通知我们。 三天后我们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我们在冷储室里见到了大眼昌——赵盛昌。 赵盛昌眉心有颗痣,前胸有颗肉猴,阿莲一看即知。 阿莲没有发出一点哭声,轻轻地握住赵盛昌有些消瘦的手掌,泪花一粒接一粒 地落到他的脸上。我听到阿莲喃喃的说:阿昌,你为什么总让我的担心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