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并痛苦着 作者:宗利华 被一个人吸引的那种感觉是悄然而至的,那一天,我读了大鸟的那些诗后, 那种感觉隐隐约约地来到了。大鸟的诗晦涩难懂,可我却分明地体味出了他借用 诗的语言、诗的载体来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呐喊,那是一种奔放的毫无颓废感觉的 张力,抑或吸力。 我是从文学老师的书架上发现那本诗集的,老师也是一个诗人,我问他,大 鸟是谁? 老师抬起头,犹豫了一会,说,大鸟是我的儿子,那是他四年前写的诗。 我相信我的脸有点微红了,我问,我怎么没见过他? 老师的脸色凝重,老师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他说那个孩子仿佛天生就是一 个异类,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在他一度痴迷的文学海洋中。在父母或老师的眼里, 那是个根本不能用早熟来比喻的孩子,有时候他会突然提一个让你措手不及的问 题,比如他在刚上初中的时候就问他的父亲,你们在生育我的时候,是出于对一 个生命的渴盼,还是一种动物性的本欲?他开始写诗,可一开始他就充满了叛逆 精神,他对自己的父亲,一个很有名气的诗人以及他的诗,抨击得一钱不值。到 了高中,他开始尝试着对一切未知领域进行身体力行的探索,他练过气功,跳过 霹雳舞,躲在学校的厕所里抽烟,和同学到小酒馆里喝劣质酒。甚至将长发变成 一绺一绺的小辫子,如果他的父亲不是和校长一起长大,一次又一次将他留下, 他恐怕早就被开除了。他干这一切的目的没人能弄懂,他的思想从来就没有人能 左右得了。高中毕业,他没考上大学,却再也不愿去复读,为此,他的父亲试图 用武力来解决,却发现已经无济于事了,他已经学会了逃遁,学会了流浪,尽管 这样,他的那些另类的诗还是零零散散出现在一些刊物上。 毫无疑问,故事里的孩子就是大鸟。而大鸟是他的笔名,我想他取这个名字 的缘由,许是他向往蓝天吧? 我问老师,那他现在在哪里? 老师的眼睛瞧着某个地方,狠狠地吸了口烟,说,在他应该在的地方。 我知道,我已经不经意地触痛了一个人的心灵创伤。我怎么那样直率地问他 呢?在我了解了更多的故事后,我这样问自己。 我知道了大鸟所在的地方后,很久不能平静,我无法想象一个写出那种诗句 的人,会和那样一个处所联系在一起。我试图忘掉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异类男孩, 我劝说自己这样一个人不值得你去接近,但是那些闪着灵性之光的诗句老是在我 的眼前盘旋,挥之不去。直到有一天,我对自己说,你去看一眼那个人吧,看了, 就放心了。 我说,我是来探视大鸟的。一个穿新式警服的小伙子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咬了一下嘴唇,我是他的妹妹。穿警服的人笑了,妹妹?大鸟什么时候有了妹 妹的?我只好说,我是他的文友。 我终于见到了他,我看见他的眼睛时,怦然心动!我不知道,其实自己在那 一刻就被一件什么东西拴住了。他的目光深邃,具有逼人的穿透力。他高傲而又 冷漠地说,我不认识你。我说,我是你父亲的学生。大鸟就笑了,大鸟问,你跟 他学什么?写诗?我点点头,我说,真正的诗在每个人的心里。大鸟就突然瞧着 我,不说话。我问他,你还写诗吗?大鸟重又不动声色地笑了,说,当然,而且, 我还是这里油印小报的编辑,你觉得好笑不?现在我写的诗歌的受众是和我一样 的囚犯,笼子里的大鸟依然在歌唱。 他的笑里显然藏着些许玩世不恭。 我说,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让我很失望。 他瞧着我,说,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 我盯着他,但你从我嘴里听到是第一次。说完了,我转身离去,我没必要和 一个清高自大的在押犯人继续交谈下去。我离开的时候,那个穿警服的小伙子说, 你可以常来和他聊聊,帮我们做做思想工作。 事实证明,我最后的那句话和举止给大鸟的心理以很大的刺激。后来的一天, 老师找到了我,兴奋地说,我的儿子从来没有和我说那么长的话,他说你去过那 儿,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没说。 老师说,我求你一件事,去看看他,他想见到你。 我没有表态,是的,他是一个在押犯人,罪行是聚众斗殴,故意伤害他人, 他用手中的碎酒瓶给一个人毁了容。从这个角度讲,我完全没有必要再去看他。 可是,我说过我无法把他从我的心里彻底抹了去,我忘不了那些诗,忘不了那双 倔强的傲气十足的眼睛,而且,我一直认为,只有诗人才配有那样的眼睛。我为 什么不能去挽救他呢?就算是为了回报老师多年来对我在文学道路上的扶持,也 不无不可。 我们又见了面,他显得有点兴奋了。他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你知道吗? 我这些天老是以不同的方式来猜想你会不会再来,比如从门口到床边数步子,单 数表示不来,双数表示来。 我问他,那么你走的单数还是双数? 他就笑,不回答。 后来的一次他告诉我了,他说,每次他都要尽量让自己走成双数,尽管,那 样需要大步跳一下。我就笑了。那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悉,确切地说,我已经 不可救药地有点爱上他了。 由于后来的表现优秀,大鸟终于提前被释放出来了。那一天,我去接了他, 我们手拉手回到家敲开门时,老师和爱人惊讶地愣在那里,遂而高兴得流出了眼 泪。 在那个晚上,大鸟紧紧地搂着我,什么话都不说。后来,他开始吻我,很热 烈,很执拗,在他身上那股别人不可逆转的力量终于又恢复了,毫无置疑地证明 着那种爱的执著,我回应着他,同时被一种幸福笼罩着,我觉得自己把一个人的 心灵打磨得十分光洁了,而且,我明白,自己是爱大鸟的,这就够了。 那是个无风的夜晚,月光从窗子上钻进来,轻轻悄悄地摇着。我把自己完完 全全交给了他。 大鸟不怎么出门了,他重又开始写诗,他的诗路已经大有改变,我知道有些 时候有些诗句是写给我的,我非常高兴,我们的作品开始在一些大报刊上出现, 我完全陶醉在这样的幸福之中了。 然而,也许一开始就是我错了。我太过于自信。我以为,改造一个人,用你 全部的爱是足够了,我以为我的爱会使桀骜不逊的大鸟改变过去,重塑自我。但 我的确错了,我忽视了,大鸟是不甘于困在笼中的。他是要飞出去的,然而,他 在飞出去的时候,发现自己以往的经历带给自己的,分明是巨大的创伤。他吃惊 地发现并执著地认为,在人们的眼睛里,他显然就是一个罪犯。而罪犯,人们是 避之如同蛇蝎的。 他的目光开始少了笑意,而多了冰冷冷的寒气。 他重又开始目空一切。他开始粗鲁地打断我的话,他说,你的观点不对!根 本就是错误,不是那样的,不是!他挥着手,烦躁地在房子里乱转。他又开始抽 烟,开始端了酒杯在房子里转来转去。 我已经敏感的发觉,那段爱情正在离我而去,我甚至开始怀疑,大鸟究竟是 不是真正爱过我?他难道仅仅把我当作孤独彷徨时候的一个精神寄托? 但我仍然没有放弃对大鸟的规劝,尽管到了最后那已经变成了一种赘言。那 天晚上,大鸟的父亲,终于对他扬起了巴掌,那声脆响过后,我清晰地看见血从 大鸟的嘴角渗出来,大鸟没有去擦,却用舌头舔了一下,脸上挂了神秘莫测的笑, 他转身就走出了家门。 我仰面朝天,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我已经非常清楚,我心里的大鸟再也不会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