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已散场 作者:蔓草青青 一 我现在只能用回忆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因为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上个世纪,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我的漫长的青春就这样结束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结束在这 个江南小镇上,如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在暮色里枯萎! 小镇很小,东西走向一条塘河,南北走向两座水泥桥,间隔大概有二面米,中 间就是镇的主干部分。西面那座桥连着公路,桥堍临河朝南依次是供销社的采购商 店、百货店、布店、饮食店、杂货店、食品店等,再连着东西那座桥就是文具店兼 新化书店了。 河的另一岸是一段一段的水角老房子,江南雨季来的时候,常常有河里的水要 若即若离地淹着窗下房子的底层。 河里常有手摇水泥船,机动船驶过,也有停泊在那儿的运输船等着卸货。水面 飘着浮萍、水草及各种颜色的垃圾,漾着浑浊的河水。从清晨到黄昏,几十年如一 日。 小镇上有数的几个单位都分布在离街面不远的两侧,最西面是卫生院,而镇东 头是中学、小学,后面一条街上,断断续续的是银行,其实就是信用社。邮电局、 粮管所、连到公路边上最大的单位就是镇人民政府了。 小镇的人门都是自来熟,抬头不见低头见,谁是谁的侄女,谁和谁是连襟,谁 的女儿考上了哪儿的大学,都被渲染的一清二楚。 小镇年轻人的恋爱婚姻也大都是单位和单位的连姻,有卫生院和供销社的,有 中学和银行的,而内部消化的,也占据很多。 二 我们的年轻女主人公王菊洁到镇工商所来上班的时候,正是一九九零年,那年 她刚满二十岁,扎着一根乌油油的长辫子,是专业学校毕业的中专生,那时候镇上 的公路还是简易公路,有几个小时一班的公交车到县城,没有中巴车,也没有小面 包车。 单位是十来个人的小单位,办公室连着宿舍,领导给菊洁安排的是住户空下来 的旧套间,有很小的卫生间和厨房,地上留着陈旧的紫色地板漆,在二楼。因为单 位里没有其它女孩子,没有合适的人合住,所以暂时给菊洁一个人安排了一套。 菊洁挺满意自己的住处,房间朝南,有三开的木制玻璃窗,下面的院子外面, 是一条水泥路,两边长着笔直的水杉,遮着镇政府宿舍的水泥墙,一格一格漆成淡 绿的窗棂从树荫里露出来,另一间房的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阳台,站在阳台上,可 以看见公路上骑自行车的行人,不远处的田野,以及更远处的村舍,河流。 那时候,单位里还只有漆黑的手摇电话机,要通过邮电局接线才能通,吃饭就 搭镇政府食堂,单身宿舍里也没有电视,单位里的年轻人剩下许多的空余时间,男 的就是打牌,打麻将。女的打毛衣,看看书,到街上转一圈,间或看一场电影,就 是这点娱乐生活。 菊洁在这个小镇上,有一个要好的高中女同学叫吴梦丽,梦丽的家就在这个镇 上,梦丽高中毕业后被招工进了粮管所,现在梦丽就是菊洁在小镇上最熟悉的人了。 王菊洁沿着公路穿过镇西的水泥桥,转个弯,就看见了梦丽家的房子,梦丽的 父母都是供销社里的,他们的住房自然也是供销社里分的,靠河边,一幢南北走向 的旧三层楼的底楼两间,就是她家了,临河开门处是她们吃饭兼烧菜的地方,里面 一间是她父母住的,外面那间中间对隔,就是梦丽和她弟弟住了。 菊洁穿过楼外边的弄堂,绕到里面走廊上,低着头从开着的纱窗向里望,梦丽 家外面的走廊上总是晾着长短不一的各色内外衣,每次来都挂满着,她知道一般情 况下,总能看见梦丽母亲坐在那张大床前的小凳上打毛衣,边上一个塑料盆放毛线 团,旁边是一张写字桌,桌上的玻璃下面压着各色旧照片,上面的笔筒里插着粗细 不一的毛线针,对面斜角上是一个五斗橱,窗底下就是一台缝纫机了,地上常常点 着蚊香,地面的水泥地早已粗糙不平。 菊洁在这个镇上读书的时候就来过许多次,所以对这里很熟悉,有时候是课间 来她们家喝水,或者放学后来她们家看梦丽收集的邮票、糖纸、火花。但她总有点 怕梦丽妈妈,梦里妈妈是一个瘦高个女人,窄肩细腰。有着很好的身材,眉毛往上 翘,很讲究的打扮,在光线暗淡的纱窗后面,菊洁总把她当成一个老式古典女人, 尖尖的下巴,话又说的很快,很少露出笑容,所以菊洁不太喜欢她,去的时候,总 希望她不在家。但是菊洁也不喜欢看见梦丽的爸爸,她爸爸头顶微秃,有一双很花 的眼睛,又过于热情,要是她女儿不在,他也会没话找话,不着边际。 她爸爸又非常怕她妈妈,镇上的人传闻他们两个各行其是,她妈妈年轻时常陪 小伙子散步,而她爸爸又常会嘻皮笑脸的去送那些晚上来镇上看电影的乡下姑娘回 家。当然,这是菊洁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才陆陆续续听到的。 但是梦丽妈妈非常会打毛衣,她下了班几乎所有的乐趣和爱好都在打毛衣上, 她的成果反映在女儿身上就是女儿走在街上的时候,常常是小镇一道亮丽的风景, 镇上的女人虽然不屑于她母亲的做派,却喜欢摸着她的新款毛衣细细研究,而那些 乡下出来的女人呢,也常常毫不讳言地说,你们要打毛衣哪,就去镇上看看吴梦丽 好了。 吴梦丽有着比她妈妈更出色的身材,文气的外表,她资质一般,可很会打扮自 己,二块钱一双的拖鞋穿在她脚上,十块钱一只的小包拎在她手里,都是既精致又 漂亮,人们看见她总会眼前一亮,而且她能歌善舞,常常会在镇上的各种文艺活动 中亮相。 三 和吴梦丽相比,王菊洁却很娴静,她总是在清晨的薄雾中走在田边黄豆花开的 小道上,去镇东头的邮电局寄信,她的红风衣一飘一飘的,那些信是寄给外地的同 学的,在晚上又会读她们的来信,刚工作时,最多一天她收到过五封同学的来信。 黄昏薄暮的时候,她就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行人,看风景,看小镇一点点灯光亮起, 或者到水果摊上买水果和瓜子,等梦丽来的时候,他们就边啃瓜子边聊天,再泡上 两杯菊花茶,谈着自己的梦中情人,打发时光。 如果说梦丽是春天里绚烂的油菜花开的正浓的话,那么菊洁就是秋天田头的野 菊花,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含苞待放着,散发出淡淡清香。她们都到了需要恋爱的年 纪。 但两个姑娘都不屑于小镇上那种简单的恋爱方式,跟自己的同事或旁边的同事 熟悉了,或旁人介绍了,就恋爱,然后就在一起过起了小日子,过了几年,等有了 房子结婚生子,就象日头早上从东边出来慢慢沉到西边下山一样。她们都憧憬着最 美丽的爱情。就象那张白纸,在梦里画着最美的图画。 梦丽很明确的要求就是不要在镇上找对象,在这里找了对象就意味着要在这里 生活一辈子,她的最好目标就是找到县城去,但那时交通闭塞,自己又不可能去认 识别处的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别人给介绍了,那要等机会,对于梦丽来说,机 会也挺多的,她长相姣好,跟她见了面的男人总会留恋往返,一次一次往小镇跑。 有一次她父母供销社里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个县城一商场里的营业员,是部队转 业来的,频频往小镇跑了许多次,菊洁也见过,还送过菊洁一个毛绒绒的玩具熊, 梦丽妈妈还给他打了一件鸡心领毛衣,但最终梦丽以她父母不同意,女方要许多彩 礼为借口,把他毙了,事后梦丽说,父母觉得那人家里兄弟姐妹太多了,一共有九 个,怎么消受得起? 菊洁知道梦丽有两个对象是几乎要结婚了才吹的,其中一个是她妈妈同事的弟 弟,家在县城,个子高高的,很对梦丽的胃口,两个人也谈了一阵,谈得挺好的, 那时候,梦丽常常打扮好了在简易汽车站等车子,一个星期总有一二次,可后来梦 丽突然得了肺结核,那是一种据说会传染会复发但无大碍的病。可是男方是家中最 小的且是唯一的儿子,父母年纪大了,是想要儿子早点结婚生子的,他们怕讨个媳 妇生了病有什么摔失,怕不能尽快抱孙子,于是就叫儿子断了,儿子也就泪眼汪汪 地跟梦丽分了手。 还有一个是厂里的工人,模样一般,是旁边另一个大一点的镇上的,是梦丽家 那边的亲戚做的媒,听说家里有店面房,他自己手巧,会做许多活儿,菊洁见过两 次,人精瘦,刀马脸,奇怪梦丽,这样看上去灰不溜秋的男人怎么也会同意交往的, 但结果还是散了,这次主要是那边人家门槛太精,论到谈婚就扯了皮。 其实梦丽恋爱的要求是一点也不高,反而应该说是低的可怜,她最主要就是想 飞出去,有一点丰富的业余生活,有一个不用她动脑子认真对她好的男人,她也知 道自己家在镇上没什么地位,总是影响了她。 有一次菊洁想去约梦丽一起去裁缝店,梦丽忙着不停地恋爱,自然她们在一起 的时候就少了,隔着纱窗,看见她妈妈正沉着脸,她爸爸侍立在一旁,一副奴相。 菊洁径直绕过去,从外边的公用楼梯走上楼,菊洁知道梦丽现在在楼上有一个房间, 是供销社里空出来给她们家的,房间的墙上贴满了许多明星的照片和一些动物画, 菊洁进去的时候,梦丽正躺在中间的床上看电视,双臂抱着个枕头,眼圈微红,可 能是哭过。梦丽说她妈妈跟她爸爸在吵架,那边亲戚不负责,弄到现在才知道,那 个工人家的店面房还有他叔叔家的一份,本来想自己开店,但现在看来店是开不成 的,她妈妈一心想叫她嫁过去算了,因为弟弟当兵马上要回来了,还得准备给弟弟 讨媳妇。菊洁认真对她说:关健还在于你啊,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个工人?这时候, 她妈妈上来了,手里拿着几绞毛线,要梦丽帮着绕毛线团,菊洁忙起身来帮,一股 怪怪的香味扑鼻而来,只听她妈妈说:你看你,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已经四五 岁了,你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是不是准备要父母养你到老?你说你在单位里一年能挣 几个钱,还不知怎么给你办嫁妆。说罢,她又去调那台黑白电视机的频道。调好了 又走向放在里面窗口的马桶,菊洁连忙乖乖地走了。 四 再说菊洁,她总是这么沉稳着,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在灯下细细地打着毛衣, 排遣着寂寞,也排遣着边上各路人的“关怀”,从梦丽妈妈那里间接看来的技巧, 再加仔细揣摩,她现在也可以打出很漂亮的毛衣了,自己身上的打完了,也替家里 人打。临睡前,她捧着一本书或者是简。爱,或者是席慕容翻翻,然后就是每天记 日记,雷打不动,她记日记用的都是铅笔,每次都把铅笔头认真削尖了再记,万籁 寂静的时候,总可以看见她窗口的那盏灯透过薄薄的窗帘亮到夜深。灯光里似乎在 诉说着什么,有祈盼,有叹息。 这样一晃三年,窗前的针尖一样的水杉叶纷纷掉落,眼看着冬季来临。 九三年的冬季来临的时候,菊洁遭遇了一场不是爱情的爱情,那天,单位里有 个男同事结婚,请大家去喝喜酒,酒席办在他老家乡下,离小镇总有十几里路。因 为没有汽车,大家就开摩托车去,没有摩托车的也去借了来,正好来了个私人老板, 姓秦,大家都熟悉,于是就要求他送菊洁。 秦老板大概三十五六岁,开一辆五羊本田,车子开得又快又稳,菊洁坐在后面, 不敢去抱着他的腰,就拉着坐凳上的软皮带子,这样一路呼啸到了同事老家。 乡下的喜酒热闹、躁杂,整个场面乱哄哄的,酒席占据了几户人家,但临时搭 锅烧出来的菜却很好吃,大块羊肉,整只烧鸭,香喷喷的,非常诱人。 摸黑出来的时候,秦老板说,还是你们带菊洁吧,我喝醉了,但是大家说,护 花使者做到底,你技术好,任务当然归你。 车子开出村庄,点点农家灯火逐渐远去,同回的人也渐渐分散。而寒意更浓, 秦老板从前面伸过温热的手,要菊洁把两手伸在他的皮衣口袋里,紧贴着他的胸, 这样可以暖一点,菊洁终于紧紧地把脸及全身靠在秦的背上,秦老板的背很宽阔, 完全可以把寒风挡着。 不知道为什么,菊洁忽然想起演琼瑶电影的秦汉,和林青霞相恋十几年,眼前 这个男人也姓秦,很有气派,外表也很有魅力,是生意人里看着叫人舒服的,有了 钱,却也不曾听说过他有什么花边新闻,菊洁平常与他也是熟悉的,他来她们单位 的时候,有时就坐在她旁边的空位子上,来一个人就分一回上好的香烟,轮到中午 下班的时候,请客吃饭也常会叫菊洁同去。 “我其实并没喝什么酒,我怕别人多心,所以推托说不想送你回去”,林老板 回头对菊洁说,黑暗中,菊洁看不清他的目光,但她知道他的目光是无比温暖的, 是那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温暖。可以把一个姑娘的心融化,就象白云融化在蓝天里。 菊洁真想这条路就这样永远下去,即便是多年后,菊洁回忆这一幕,还是觉得幸福 无比。 到了宿舍,菊洁说,这么冷就到屋里洗个脸吧,林老板把车子在外面停了,摸 黑穿过楼道,两人走进屋里,菊洁倒了热水,叫她洗脸的时候,眼里有柔情,有含 羞,有喜悦,林老板在椅子上坐下来,认真地对菊洁说:“你知道吗?你是个好姑 娘,从来没有人说你的闲话,我挺喜欢你的”。他抽了支烟,站起身来,菊洁靠在 门边上,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梳自己另乱的头发,却看镜子中的脸,一下子泪雨滂沱, 止也止不住,仿佛风雨中摇动的一颗小树。但似乎并不是痛苦,秦老板走过来,用 手抚摸着菊洁的头发,擦着她的泪水,又抱了抱她穿着毛绒绒马海毛织的毛衣的身 体,悄无声息地走了。过了一段,也没听见摩托车发动机响,菊洁知道他是推着走 的。 五 日子向前推着,而仿佛是一夜之间,小镇从沉睡中醒了,变成了一条水游蛇, 到县城的公路铺成了柏油马路,路面拓宽了,镇上的几条街整修,水角老房子也在 拆除,街上个体户开的店越来越多,卖小孩服装的、鞋袜的,摆水果摊的,而最主 要的是,镇上有活路的居民纷纷开始到县城买商品房或造连建房。 让小孩接受好的教育成了时尚,谁家的孩子被送到县城去读书了那是要成为别 人羡慕的对象的,特别是镇政府的官老爷,单位里发班车,每天早出晚归上下班, 顺应潮流,各种摩托车飞来飞去,载客的小面包车、招手车也多了起来,人坐满就 走,其它乡镇也是如此。 这时候的人心也变得浮躁起来,连天空也变得灰蒙蒙,先进的人用起BB机,更 先进的开始有手机,那时候还叫大哥大,握在手里很气派的样子,人们买菜用塑料 袋了,擦汗用面巾纸,买东西开始进自选超市,吃饭开始吃盒饭,县城正日新月异 着,不再是以前的那几条街和有数的几个商场。宾馆、饭店、舞厅、卡拉OK厅、茶 庄遍地开花外地人纷纷涌入,世界变得空前热闹。 菊洁回家的时候,边上人们总要开玩笑说男朋友是不是找在县城里?什么时候 带回家来?奶奶也常唠叨着是不是找到婆家了,妈妈说要找一个脾气好,体贴人的, 因为妈妈一生都在吃爸爸脾气暴躁的亏,在人面前也变得唯唯喏喏。而菊洁知道父 亲是要自己找一个工作好,经济条件好的。 边上的婶婶则常说,男人结了婚对你好,那才是真好,千万不要找寡妇人家, 那是要跟老太婆夺儿子夺个没完的。 对于这些,菊洁总是笑笑,她相信精神至上的爱情,也相信真正的爱情是可遇 不可求的。 但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会来吗? 转眼已是来年开春,田边小径上,充满了蚕豆花,马兰花的清香,菊洁记得, 以前读书的时候,总爱和同学一起去采蚕豆叶子里的蚕豆耳朵,那是非常娇嫩,非 常小巧的像喇叭样的小耳朵,长在叶子边上,说采着了会运气好,还有,小时候常 拎着篮子拿着剪刀去剪马兰头,水渠边,桑地里多得是这种草,特别干净、清香, 剪多了在家里蒸熟后团成一个个团,就叫奶奶拿到集市上去卖,零钱还可以买学习 用品。 时间过得真快,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自己以前运气好,常采到蚕豆耳朵, 可现在的恋爱路似乎并不顺畅,上天不会凭白无故地赐我一个心上人,那些同学在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也常来玩,现在却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各忙各的,就算是有人来, 也多半是涉及到要在工作上帮忙的。自己满怀着憧憬,可是现在理想正在心的一隅 一点点陷落,周围的人、别处的人总是那么不近如人意,就象食堂的饭菜一样无味。 自己老是不搭理人家,恐怕长舌的人免不了要说闲话了。 那个秦老板好长时间没到单位里来了,菊洁也试图在星期天到办公室里给他打 电话,但试了几次却总是只看了几页报纸就回去了,后来还特意利用工作之便到他 私人办的皮衣厂里去了一次,没看见他,却看见了他的老婆,很土很平庸的一个女 人,怎么会这样,菊洁象是被什么咬了一口,怎么会这样呢?这一路的叹息只在心 里呜咽着。 菊洁现在已经很少写信了,同学间的联系也都是改用电话,她这次到邮电局去 是想增订一份杂志,在那里却见到了一张新面孔,新面孔叫周宇成,他在给菊洁开 单子的时候说,自己工作不久,原来被派在下面一个乡里,这次调这里来了。 小周有一张异常清秀干净的脸,又很随和,很会讨女孩子欢心,三言二语就把 菊洁的心拉得紧紧的,以至于后来菊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很自然地就和他好上 了,说起来,还是菊洁主动一点,这在以前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小周住在这个镇上,每个星期回家一次,他家里那个镇叫卢固镇,是这个县里 第二大镇,就是梦丽以前男朋友那里,这样他晚上有事没事总到菊洁这边来玩,当 然借口可以是一本书,一盒磁带,他说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有个女朋友,毕业了就分 手了。 其实周宇成比王菊洁还小两岁,但他似乎对社会上的人和事要洞察得多,对什 么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而天气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她们的好,小周住在木椅子上 簌簌发抖了几次后,菊洁很自然地把毛毯盖在他身上,后来他就坐到了床上来。 那是一段无比曼妙的时光,菊洁那不施粉黛的脸散发出异样的光泽,就如那屋 檐上残留的积雪,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她坐在连阳台的房间门口,把纱门打开着, 清冷的空气,远处干白的稻田,留着稻茬。近处的桑树地,只伸展出光秃秃的枝条, 四处房屋的粉白的墙,还有树上的不停跳动的小鸟,仿佛她的心,燃烧着火焰。乡 间的一切是多么美啊,她看着夕阳一点点晕落,直到黑暗吞没全身。 灯光亮起,这灯光在寒夜里温暖着欢愉着王菊洁的心。 菊洁决定买一个电视机,这是她想了许久的,和小周说了,他也赞成,因为不 想让别人知道她们的事,菊洁是和同事一起到县城去买的,由单位里的车子带了来, 顺便她又添了个衣橱和沙发,这样就花掉了她一半积蓄。 小周常常晚上来,他很会玩花样,她们把布沙发摊开来,就可以做一张床,而 且暖和,菊洁坐在上边织毛衣,他就帮着烧开水,然后冲上咖啡,等咖啡不烫了, 他就夺了毛线针,在电视机忽明忽暗的光线里,一口一口的喂给菊洁喝,喂着喂着 就滚在一起,于是小周就抓起摇控器把手举到身背后去关了电视,菊洁觉得小周这 个姿势优美无比。 或者小周就去剥桔子给菊洁吃,他从所剩无多的纸箱里拿出桔子,说这是最后 一个了,然后他们分着吃,等吃完了,他又会变戏法一样再变出一个来,菊洁真以 为这是最后一个了,但小周还会变出一个来,引得菊洁又笑又骂。 星期天,小周要菊洁陪他一起去钓鱼,他说在几里路以外的乡下,,在一个很 荒僻少人家的地方,有一个池塘,那里有许多野鲫鱼,镇上的人们去钓过,他们骑 自行车沿着公路去,又穿过乡间的小水泥路,穿过了几个村庄,终于在一个四周被 桑树地包围的地方找到了池塘,阳光很好,池塘少有的大,而且水很清,水边杂草 丛生,还有几颗榆树可以遮太阳,平常这里人迹罕至,除了偶尔有钓鱼的人来,要 么就是种庄稼的人来挑水了。 小周钓鱼很有耐心,一声不吭站在那里,菊洁奇怪这个闲不住的人怎么在这方 面倒能这样,她垫了张报纸在草上,懒懒地看四周的风景,觉得这里真是一个绝妙 的所在。 结果小周钓了不少鲫鱼,这些鱼颜色深黑,肚子肥壮,想来是野鲫鱼,而且都 怀了一包籽,他们回到菊洁的宿舍,又是煮又是煎,奶白的是鱼汤,红的是爆鱼, 菊洁去院子里掐了一把四季葱,香喷喷的,“鱼籽给你吃,有营养,”小周说,经 过爆炒的鱼籽的确很香,两人都吃得有滋有味。 从此以后,他们就隔三差五在一起吃饭了,菊洁象个家庭主妇一样到菜场上去 买菜,买水果,有时候没买,小周也会到街上小饭店里去买熟食,半只神仙鸡,一 块东坡肉,再加一瓶啤酒,回来的时候,还不忘在下面摘一朵硕大的月季,从身背 后送到菊洁的眼前,菊洁心该情愿做着所有的家务活,洗菜烧饭到洗碗到打扫卫生。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她把红漆的地板擦干净,以便可以坐在地上看电视。 菊洁开始给小周打毛衣了,小周回家去的时候,她就一心一意地给他织毛衣, 她买了两斤深蓝的全毛毛线,织了一件圆领的套头毛衣,又在胸前和后背袖口以下 的地方配上大约二寸宽的枣红色,在两条袖臂上则是竖的红条子,也是二寸宽。织 好后,又拿米色和咖啡色两种颜色的毛线在枣红色的底子上拿缝衣针细细的绣上菱 形的图形,这样整件毛衣就显得文雅而不失青春活力,完工后又拿蒸气电熨斗烫了 一遍。 这件精致的毛衣花去了菊洁一个月的时间,但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穿在小周 身上,深颜色衬得他皮肤越白,眉眼间流尽秀色,几乎看见这件毛衣的所有女人都 要说好看,有人说颜色配得好,有人说手工精巧,小周只是得意地笑笑,说是温暖 牌。 有天小周兴冲冲地叫菊洁去看样东西,说是刚买的,菊洁下了班去他宿舍,他 宿舍是办公室后面底楼的一个单间,零乱得很,却是一辆旧的重庆雅马哈摩托车, 从别人手里转让过来的。晚上我带你到县城去玩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出去玩了。 于是晚上他们去卡拉OK厅唱了歌,又去跳舞,菊洁不太会跳,勉强跳了两曲, 小周说,我去找个舞伴跳一曲,菊洁点头同意了,只看见小周邀了个舞伴,却是个 白衣白裙的漂亮姑娘,菊洁奇怪自己怎么没看到还有这样的人。菊洁不习惯昏暗的 灯光,以及象鬼影子一样的人群,于是他们没等结束就走了出来。 一路上,菊洁坐在后面,只是沉默着,她倒不是小气,跟别人跳一曲舞也没损 到哪里去,他只是有说不出来的话,又不想去说小周,因而只有沉默。 菊洁柔和温顺,却也会闹小性子,她生气的时候就不说话,任凭小周在一边劝 呀哄呀,就是不理不睬,总要直到小周逼急了,嗓子粗了,才会说:“人家肚子饿 了么”! 有一回小周没事拿了枪去打鸟,结果鸟没打来,却打了农家的一只母鸡来,鸡 头都被他打烂了,菊洁很生气,她自己家在乡下,家里就养鸡,小时候常常会捉一 窝小鸡来,养到大却总是要少好多,暮色四合的时候,妈妈常要她去屋前屋后找鸡, 嘴里咯咯呼着。现在人家少了母鸡,肯定要到处找了,忍不住数落起小周来:你能 不能干点正经事,把心思多放点在工作上,多替你妈担点事。小周父亲早死了,家 里就一个寡妇妈妈和一个读书的弟弟,生活是很艰苦的。于是就不愿理他,小周说 :我可真是吃力不讨好,我还不是想让你补补身子?于是也睹气走了。 六 这次梦丽来见菊洁的时候,却是一脸掩不住的喜色,她说是来向菊洁辞行的, 因为单位效益越见不好,她已准备辞职,以前那个男友确已散了,她已经有了新的 男朋友,这次得来却是全不费功夫,梦丽家有个亲戚在卢固镇上新开了一个舞厅, 叫梦丽去帮几天忙,结果第一个晚上就认识了现在的男友,男友很帅,高个子,额 头和下巴非常象周润发,二十八岁了,刚跟一个谈了四年的女朋友分了手,现在正 承包了一个商店,赚了一笔钱。 于是就奋勇直追梦丽,自行车骑十公里的路来她们家拜见准岳父岳母,连梦丽 吃剩下的饭碗也帮着吃,梦丽几乎没有思量的余地,然后就一天一天地哄着梦丽, 要她住到他家里去,男友妈妈不失时机地帮梦丽的衣服也洗了,并解释说儿子以前 的女友是看着他穷,才跟他分手的,现在儿子赚钱了,又想重归于好,才没门呢! 菊洁也想,天上一日,人间千年,我这里一日,梦丽却已是千年了,这一切大 概也是天意,想不到梦丽弄到现在,反而倒有这么好的成就,单从外表看,她们俩 倒是天作之合,于是也直叹她有福气,应了一句老话,福气长在骨头里。你也要抓 紧啊,末了梦丽说。然后欢欢喜喜地走了。 又到公历年底,菊洁因为管着单位里的财务,要到县城里去开两天会,那天正 好是圣诞节,系统里聚弄来许多同行,局里负责开会的头儿说,大家辛苦了一年, 晚上就在一起热闹一下,包了宾馆里的舞厅和卡拉OK厅,菊洁于是打了小周的BB机, 告诉他如果高兴就来玩玩。 小周于是开了摩托车来了,小周模仿张国荣的粤语歌曲引起了阵阵掌声,那晚 人群里有一个穿黑毛衣留长发的姑娘,据说是一个同行的小姐妹,小周还和她对唱 了一曲,菊洁和几个同行聊着天,也没去注意他们。菊洁想,难得出来玩一次,就 让他放松去玩吧! 快过农历新年了,菊洁想要不要把自己的事跟家里讲,要不要领小周回家,家 里人总免不了要问的,于是就跟小周商量,小周说等他跟他母亲说过了再说吧,菊 洁想想也好。 自从小周有了摩托车以后,回家次数就多了起来,他现在一个星期在小镇上最 多呆二三个晚上,总说他妈妈家里有事要叫他回去,菊洁想想他妈妈也挺可怜的, 也就没说什么,就尽量让他早点走,不过菊洁从来没有留他过夜,再晚也让他回自 己那儿,不想让别人早上看见男人从她那里出来。 有一回是星期一,下了班,小周来呆了一会儿,菊洁以为他今晚不回了,特意 买菜烧饭,手脚灵活,结果他又说要回,便真的不开心了,忍不住说“你在家里呆 了双休日,就算有事也该办完了吧!小周于是哄着说:那我吃了饭再走,看菊洁还 是阴着脸。于是说”我明天保证不走,陪你一个晚上“今晚真是家里有事,你知道 我妈妈,她现在从厂里退养了,想自己开家小店,有好多事要办呢!菊洁于是不响 了。 吃了晚饭,小周走了,菊洁整理了垃圾桶,拎到下面去倒,无意中抬头,正好 看见外面公路上小周开了摩托车飞驰而过。却是朝另一个方向去的,菊洁是在阳台 上目送小周出去然后拐向南去的,而现在他又往北了,往北是去县城的,菊洁楞了 一下,就这么一条公路,难道他去县城还有事吗? 还有一次,中午,菊洁坐在被窝里,小周嬉皮笑脸坐进来,两人不免温顺一翻, 末了,小周说,我要上班去了,你乖乖呆着,菊洁有点奇怪,我不也是要上班了吗? 我们上班的时间不是一样的吗? 七 三八妇女节,菊洁她们单位因为女同志少,就和相邻财税所的妇女一起组织到 苏州去春游,特意联系了下面乡里的一辆小轿车送她们去,司机是个年轻女人,一 路上说说笑笑,倒也很愉快,回来的时候,司机自然就说起一些这个镇上的人和事。 不知怎么想起,说邮电局里的那个小伙子家是在县城的吧,以前在她们乡里呆过的, 大家知道她是说小周,一致否定了,说他家是在卢固镇的,女司机又说,她的车子 到县城去,经常看见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成双成对出没于大街宾馆,那个女的挺 漂亮的,大概是他女朋友了。空气里有点沉默,有个女同伴看了看司机旁边的菊洁, 而王菊洁脸色正如死鱼肚皮一样地白,两只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好象晕车,隔了 住位才没让司机感觉出来。 菊洁前后一想,一下子明白了八九分,但她不愿相信,于是就去打听,终于弄 清了,周宇成的确跟另一个姑娘好着,而那个姑娘就是她们圣诞节开会活动时的那 个黑衣姑娘,她们同行的小姐妹,自己无形中还做了媒。她向同行拐个弯问一下就 证实了,事实上有许多人包括同事都知道这事,只是他们不忍跟她说罢了,菊洁还 知道了那个姑娘是个暴发户的女儿,初中毕业,才二十岁。 但小周还是抵赖着,他说是到县城玩过几次,但都是和许多人在一起的,男男 女女都有,绝不可能是单独和女的在一起的,王菊洁决定弄清事情的原委,她很想 相信小周说的话是真的,她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她是那么相信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她一直想给他充分的自由,可是现在如果真的是别人说的那样,那又怎么办? 菊洁把自己的手指甲都咬痛了,自己就去求那个女人放了他,一定要放了他, 她是不能没有小周的,不能没有。 但是真见到那姑娘的时候,菊洁却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那姑娘涂着很深的 眼影,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有的是青春和家境殷实 的资本,她坦言小周和她同居快半年了,就住在她们家里,现在衣服还在她们家, 不信可以去看,只要小周同意跟菊洁好,她可以完璧归赵。菊洁的同行只在一边不 停地说:你们都被他骗了,被他骗了,想不到这个男人这么恶劣! 然而小周这一次却在菊洁面前变了脸色,他气势汹汹地对菊洁说:“看不出你 这么老实,居然到县城去挑拔离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跟你结婚,门都没有, 当初也是你自己主动跟我好的。菊洁气得脸色发青、花枝乱颤,猛然冲向厨房拿起 那把小小的不锈钢菜刀,要劈小周,吓得小周连忙从开着的门里鼠窜出去。稍过了 一会儿,他又从虚掩的门里撇进来,看见菊洁木木地坐着,不由分说,拉起菊洁冰 凉的手,跪在地上,把头伏在菊洁的双膝间,竞然声泪俱下:”你就放过我吧,你 看我们家里这么穷,你跟着我,只有受穷的份,我这辈子哪里还有出头之日?你要 真喜欢我,我也可以做你的情人,我会认真对你好的“。 王菊洁只是用力迸出两个字“滚”! 只是夜晚她房间的灯早早熄了,人们看不见那闪闪的灯光。 八 吴梦丽结婚的那天,正是九五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艳阳高照,天气奇热, 菊洁去做伴娘,只穿了短袖衫和裙子。 从卢固镇那边开来了六辆小轿车,那是娶亲的队伍,停在小镇的桥头,新郎拿 了束鲜花,走进梦丽的闺房,简简单单对梦丽说:“吴梦丽,走吧!”梦丽就乖乖 站起身来,菊洁再看新郎,果然眼珠灵活,风度翩翩,颇有周润发的风采。 车子一行开到男方家里,拜见了男方父母,就去饭店办酒的地方,场面热闹非 凡,菊洁直觉得头晕晕的,又帮着新娘喝了一点酒,更是难受,看着新娘穿了粉红 的礼服长裙,外面罩着长袖短衫,脸上不时渗出汗水,亮晶晶的,菊洁拿纸巾帮着 擦了一次又一次,只觉得那些汗就是一颗颗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于是又给新娘 补妆。新娘已经怀了四个月的身孕,菊洁还不会看,是后来才告诉菊洁的。 下午他们又到县城公园里拍录像,菊洁就躲在树荫里,再也赖得走一步。 九 菊洁这次预感到自己的身子有点不对,和小周好了以后,自己总是千提防万提 防着,每个月都等着那身上的红家伙来,只有等来了一颗心才能放下,小周总是劝 她说,不会有事的。这样潮起潮落的日子,不知道有多累,幸好一直没事,没想到 这个混蛋变了心,还要来害她,菊洁忽然异常恶心,想着这个男人在同时和另外一 个女人做着和自己同样的事,还要一心一意欺骗她,忍不住哇一下吐了出来,眼泪 鼻涕齐下。这个男人真是该死,包括身上的小东西,她一分钟也不想耽搁。 菊洁去做手术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忍受了身心 的巨大痛苦和伤害,还有她认为的耻辱。她尝到了作女人的最真的彻心彻肺的痛, 带着一身的空虚回来,决心不再见这个男人,不见了自己就能克制。她从来没有想 到自己会这么坚韧而且坚强。 这天上班的时候,领导叫菊洁到他办公室里去一下,菊洁不知为了何事,领导 叫她坐下,又给她泡了杯茶,然后就问她个人问题怎么样了,这段时间小周不来了, 是闹矛盾了吗?因为菊洁的恋情一直很低调,两人以前也很少一起上街,所以别人 也不知他们谈到何种程度,菊洁简单地说:“好不下去,已经分手了”。领导又说, 如果你们没有不能克服的矛盾,我们可以出面跟他们单位领导一起做做小周的工作, 菊洁笑了笑说:“谢谢领导,不必了”! 菊洁跨出单位的大门,想要到街上去买几个梨,走上公路时,总感觉有一双眼 光在注视着自己,她四顾一看,正看见侧前方有一辆桑塔纳缓缓施过来,开车的正 是秦老板,他深色的西装里露出衬衫洁白的领子,人也显得很精神,他的目光暖暖 的,像要一下子看到菊洁的心里去。车子在菊洁跟前停住了,菊洁只是温宛地笑着, 秦老板说: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好象瘦多了,怎么,不开心吗?菊洁不答,只说, “呵,换了新车啊”? 停了一下,秦老板接着说,你下班了吧?我正要到杭州去见个客户,你陪我一 起去吃餐饭好吗?菊洁想说不去,正碰上秦老板用期许的眼光看着她,说,“你去 准备一下,我在那儿桥边等你”。 回来的路上,秦老板看着菊洁总是沉默不语,于是说:人要学会开心啊,你看 你,我就没看见你真正笑过。这段时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车子里放着轻曼的 音乐,却见菊洁即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把头埋在了双臂里,又靠在了座前玻璃窗下, 听不到声音,只看见她整个背部、双臂不停抖动,想来是抽泣的厉害,倒是有无穷 的悲苦说不出来,秦老板把车靠路边停了,这时已是天黑,他把菊洁上半身正面抱 在胸前,捧着她的头说:你把话说出来好吗?这样会伤身体,你让我多难受。过了 好久,菊洁终于抽抽答答地说:”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辈子,不会有一个人来爱我 的“。她紧紧地抱着秦老板,把头伏在他怀里,仿佛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眼 泪只是不断地流,似乎要把前世今生的泪都流尽了。 十 江南的乡下,王菊洁的家乡,春天的油菜花和秋天的菊花,是最美的两道风景, 秋天,田野上望来望去,杭白菊一片片象雪似的,人们吃过中饭,等露水干了搬个 小凳在田野地头采摘杭白菊,常常会窝在那儿一下午,或带点水、几个桔子什么的 解解渴。然后一筐筐地把菊花装回家,放在太阳底下晒晒,晚上,就开水锅蒸菊花, 把菊花放在小小的竹扁里,架在锅子上,叠起来,等蒸气直冲了,菊花就熟了,清 香弥漫在空气里,然后就把它扑在用稻草和竹片编成的帘子上,放太阳底下晒干为 止,晒干了就可以去卖了,蒸菊花的晚上,菊洁跟妹妹弟弟常常会拿番薯放在灶堂 里煨,人躲在稻草上对着灶火取暖,小脸被火映得红红的,因为这个时候要旺火, 常常会烧桑树砍成的柴或者桑树的枝条。这样灶里的余火就很旺,菊花蒸完了,番 薯也熟了,而且特别香。这样的秋夜是很美的,在菊洁的心中也是不能忘怀的。 妈妈打电话来,说菊洁怎么好久没回家了,说星期天没事就来家里帮着采菊花, 菊洁看着远处田野里层层泛白的杭白菊,想起家好象一个遥远的梦,一个记忆里飘 忽的东西,父亲母亲,奶奶、婶婶,阿弟阿妹,一个个在她心里跳跃着,亲切又模 糊,而自己,却象一个加速度运动的物体,正迅速苍老着。 妈妈这次倒是拿出了勇气,她说:“你看你,工作这么多年,好好的年华都荒 废了,有多少好人家说上门来,我们都不敢答应,怕你拒绝,你要是自己找好了, 我们也同意,可你到现在,又不是年年十八岁,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别太死心 眼了”。停了一下,她又说:“现在又有人家说上来,你认真看一看,照片也拿来 着。是一个部队里的军官,模样也周正,在杭州郊区部队里,不远,就叫他回来见 个面。他家就在离你单位不远的市梢头。他家有人认识你,才托人来说的。他们说, 当兵十五年就可以回地方了,小伙子高中毕业就去当兵,又读了军校,快十年了, 苦了几年,就可以团聚的,结了婚有了孩子他们父母也可以照顾”。 菊洁看了照片,点点头算是同意了,那边就叫男方先写信过来,说是回家还得 再过段时间。说起来,菊洁和那军官还是校友,军官大了三届而已。 菊洁现在越来越不愿意出门,小镇的人们你追我赶往县城跑,她也不愿去县城, 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东西要买,在她眼里,县城就象个暴发户,富丽的外表下脱不了 轻浮、粗俗的底子,又象是个用低劣内衣衬着高档外套,脸上涂着厚厚珠粉却忘了 修饰耳朵后面颈项的那么一个女人,连空气都透着浮燥和不安,小镇的人们往往在 单位上班时把菜买好洗好,以便回县城后就可以直接回家,然后第二天早晨各路人 马纷纷赶到各路站点乘班车来上班。 “浮世繁华,蚂蚁群来群往”,菊洁在心里叹着。她现在连晚饭后去散散步的 念头也没有了,除非要买点什么东西才走出去。 这天中午,菊洁到理发店洗了个头,理发店在街东头,洗完后往回走到街中段, 一斜头,正看见梦丽的妈妈在杂货店柜台里坐着,中间没隔断,另一边是酱油店, 酱油店里坐着的,却正是梦丽的爸爸,两人一东一西,正对着,此时店堂里冷冷清 清的,没有一个顾客,菊洁正想着要掉头躲过梦丽妈妈,却不料梦丽妈妈朝她喊了 过来,菊洁只好走进去,叫一声阿姨,见她的脸有几丝憔悴,梦丽妈妈难得笑了笑, 说:“你好久没到我们家来了么,梦丽跟你联系吗?”菊洁说:“好久没有她音讯 了,想来她是自顾着小家庭享福忘了我了,我就上次她带着小毛头来时见过一次, 小姑娘好漂亮啊,她现在还好吧”? 梦丽妈妈叹了口气,我真是有一肚子话没处说啊,她看看四处没人,接着说, 我算是养了个陪本的女儿,好不容易结了婚,软件硬件嫁了这么多,现在孩子刚满 周岁,梦丽就吵着要离婚,外甥满月、周岁我还一担一担往她们家挑,连孩子的小 袜、小裤都是我拿毛线织的,她要离婚,又没了工作,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你说她一个人能折腾到哪儿去,她爸爸这么没用,我们一辈子不是也过来了吗? 菊洁只好说,“我真不知她的近况,我一定劝劝她,你也不要太操心了”。 这个世界真是够残酷的,梦丽父母一辈子没有爱情,在家里冷淡了一世,却还 要在店里这样面对面坐着,而且就他们两个人,在家里还可以各干各的,可是在店 里,就这样隔着柜台相望,又无话可说,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残酷的?真不知他 们坐在那里想什么? 现在他们的女儿——吴梦丽,结婚才一年多,又要离婚了,爱情是什么?结婚 又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一个人的生活,才更完整? 十一 梦丽确实要跟她老公离婚了,那晚她逃到菊洁这儿,说是已经向法庭起诉,那 个男人闻讯一路赶到她娘家,梦丽的额头上肿着邬青的一个包,是被他一拳打的。 “那个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齐全,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孩子大概是要不回来的”。 梦丽一路的风尘仆仆。 菊洁想,一直老实本份的梦丽,这次大概真是被逼急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你要是没地方住,可以来跟我做做伴,可是你又怎么养活 自己?菊洁也很焦急。 梦丽却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准备离婚后就去县城卖服装,总能养活自己。 十二 在小镇上,二十六岁还没结婚,已经算是个老姑娘了,菊洁现在就已经是个老 姑娘了,但她并不急着结婚,和军官通了一段时间信,又见了几次面后,他们的关 系就基本稳定了下来,熟悉的人问,“王菊洁,老是看见你一个人,男朋友是哪里 的呀?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她总是笑笑,她说,一个人也挺好的,这样也挺好的,, 喜糖总会给你们吃的。 周宇成已经调到卢固镇去了,大概是动用了关系,菊洁以前连信都是叫邮差帮 着寄的,现在倒是落下了心中一块石头,过了半年又听跟周相熟的同事说起,有天 早上他从县城开摩托车去上班,结果在国道上钻到了一辆卡车底下,虽无大碍,但 脸上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最终还是被那暴发户的女儿甩了。“这是天意”,菊洁 在不远处哼了一声,没人听见。 路过的人们现在看见菊洁窗前的灯火,是平实的,散淡的,带着苍白的颜色, 夜深还没灭的时候,那是她正记着日记,日记里有无法抹去的岁月的忧伤。 十三 小镇姑娘吴梦丽终于实现了她最初的梦,生活在了县城,但她不是以她的婚姻 为代价,她现在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在小商品市场卖儿童服装,进行原始积累,在 那边租房子住,有空就和同伴去舞厅跳跳舞,反正女士免票,县城现在外来人口特 多,熟人也不太注意到她。 菊洁也终于在世纪末结束了单身生活,把自己嫁给了那军官,那天和梦丽在一 起时,她已经大了肚子。她搬出了以前的单身宿舍,因单位有人调走,她分到了一 套新房子,新房就安排在那里。她慢悠悠从衣橱里捧出大小不一,男娃女娃都可以 穿的各色毛衣毛裤给梦丽看,花花绿绿摊了一床,让梦丽看花了眼。 午后,两人搬两个凳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聊着天,都觉得这样平实的心境许久 没有了,菊洁说:“你看,现在我们才真正是女人了,青春真慢长,象整个冬季那 么漫长,可又是这么快。它象一条抛物线,我们站在现实的起点上,被抛向浪漫的 天空,而我们呆在天空,又不愿下来。现在,我们终于踏在现实的地面上了,这才 是生活吧”! 梦丽说:“是啊是啊,我们终于尝到了生活的滋味”。 菊洁再三对梦丽说,你一定要多来玩啊,给我作个伴,我常惦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