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祝福 作者:无泪者 这是一个生活在古老城市南京的街道清扫工老陈头的故事,我是怎样知道他 的,已经记不清了。这个普普通通的瘦弱老头是靠清扫居民小区里好几条小街小 巷来维持生活的。 老陈住在市郊古城墙下破旧的棚屋里。本来我可以把棚屋边上这座年代久远 的古城墙仔细描绘形容一番,这样读者可能会离开故事的主题。不过,也许还是 值得提一笔,直到现在,南京城市的周围仍然还有一些虽然残缺却保留得很好的 古城墙。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这些城墙仍被许多高高矮矮的老槐树枝叶和郁 郁葱葱的荒草丛掩映着,许多野鸟飞雀都在那上面做了窝。 老陈低矮的棚屋可怜巴巴的依靠在南面一堵城墙的脚下,有两间小屋,这就 是他全部的家,与一些外地做木瓦工的、拾破烂的和卖唱乞丐们的破房子为邻。 除了治安和市容以外,城里人从来不会涉足这偏僻的角落,也许压根儿就不 会知道城市边缘还有这样一块简陋破烂的小天地。 城墙下的邻居们都不知道老陈的名字,只管叫他“老陈头”,我们可以想象 出他那布满纵横交错皱纹的粗糙的脸,黑色的高颧骨和瘦削的尖尖鼻子,一顶揉 皱的旧帽子底下总是翘出许多花白的头发,好像一簇簇鸟雀的白羽毛。 从小,老陈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他的父母解放前夕去了台湾,他还在襁 褓里就成了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弃儿,据说,他的父亲是一个什么军官。这样,他 长大后的遇境,我们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年,老陈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到了苏北偏远的农村插队,在乡下,他就一个 人住在村外小河边的一个小草屋里,他总是孤零零的。现在中年以上的朋友一定 都很了解,当时由于他的家庭成份太糟糕,一般人都不愿意多接近他,更从来没 有交过女朋友,他永远被歧视,被打击,他也习惯了孤独。 那是一天初秋的清晨,刚刚二十一岁的老陈和往常一样在公鸡彼此起伏的鸣 叫声中渐渐醒来,过会儿就要去大农田里上工了,他打了一个哈欠,却听见在草 屋后面有另外一种异样的声音,仔细听了一会,他爬起床沿着这个奇怪的声音寻 找过去,就这么一会儿,年轻的老陈怀里抱着一个女婴,回到自己的小草屋里来。 苏北平原的清晨比人们想像中寒冷得多,如果再耽搁一会儿,这个可怜的小生命 也许永远不会再哭出声音来了。 女婴被一件蓝色女棉衣紧紧包裹着,看这件棉衣的式样,应该是一个城里女 孩子留下的。老陈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有多少女知青在用这样的方 法努力回城,而能不能成功,就难说了。可是,难道怀里这个柔声啼哭着的弃婴, 不也是一个稚嫩得令人心酸的小生命么? 老陈笨拙的打开棉衣,一块洁白的手绢掉了出来,手绢上用红丝线清楚的绣 着:小雯,1971年9月12日生,母雯于泪中。老陈看了看窗外一望无际的平原大 地,如梦一样的晨雾像一条条白色的轻纱,在田野陇坡上缭绕飘洒,老陈想着, 妈妈还是舍不得丢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从此年轻的老陈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了自己的女儿,到哪儿他都要把自己 心爱的女儿带在身边,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的眼睛里常常带着微笑,他已 经害怕孤独了。 女儿渐渐长大,老陈叫她雯雯,这是母亲给她亲生女儿的名字,老陈有心要 孩子记住自己的妈妈。可是,小女儿从小就很少快乐,小姑娘总是常常沉默着, 甚至看着从白花花的盐碱地里飞出来的野鸡,都没有一点笑容。 老陈尽心竭力地照顾着雯雯。当然他明白,她期望他的不仅是照顾,她需要 一个妈妈,需要妈妈的亲吻和温柔。可是他,一个大男人,能想得出什么温柔来 呢?他有什么办法能使她快活呢?在茅草屋前的草地上翻一个跟头?或者用他沙 哑的嗓音去唱那些粗声粗气的知青歌吗? 但不能老是这样沉默下去。老陈越来越频繁地感到小姑娘常常会用忧郁困惑 的目光望着他。 直到有一天,雯雯眼睛里噙着泪水,突然低声地问他,“爸爸,人家的小孩 子都有妈妈,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呢?” “你也有妈妈,乖女儿!”老陈只能这样说,他把小雯雯紧紧的抱在怀里, 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妈妈在遥远的南方,等雯雯长大了,爸爸会带你去找妈 妈的。” “好爸爸,告诉我,我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雯雯坐在老陈的腿上,双手 搂着老陈的脖子,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老陈冰冷的心在一点点溶化,他 把脸转向另一边去。 于是老陈开始对小女儿讲叙想像中雯雯妈妈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老陈把 自己在学校里,在家乡,甚至在电影中所有他喜欢过的女性形象全部溶和在小雯 雯妈妈身上,他暗恋过的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同班女同学,早晨常常经过他门 口拿牛奶时总是扎着两个小辫子的邻家姑娘,还有电影中好多让她过目难忘的那 些光彩照人的漂亮女主角,甚至老陈生病为他量体温时曾温柔地看了他一眼的年 轻女护士都变成了小雯雯的妈妈。 所有老陈能够想像出来关于雯雯妈妈的动人故事都被他讲叙了好多遍,最后, 老陈觉得自己再也编造不出任何新的能让小雯雯快乐,有趣的有关她妈妈的故事 了,但是叫他奇怪的是,小姑娘仍然贪婪的一遍遍倾听着这些完全编造出来的故 事,甚至常常让他翻来覆去地讲,而且还要在一些小事情的细节上追根问底。 老陈竭力挖空心思想像着,编造着这些故事的详情细节,最后,他自己都觉 得非常奇怪,他怎么能够编造出这么多的故事来,简直连他自己都似乎相信也许 真的发生过这些事情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想像和编造了,这是他一生理想中一个女性,那是一个开 始淡淡的后来却越来越清晰的美丽的影子,他做过好多这样的梦,这个影子像一 小片薄雾似的有时好像就在眼前,有时随即消散了,他知道这个影子其实永远不 会真的出现,可是他还是痴爱着她,迷恋着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感觉到她, 这是他永远的梦。 而在老陈给小雯雯讲叙这许多故事时,他总是会不经意的对雯雯说,你的妈 妈每天都会在遥远的地方思念你,而且在深深的祝福着你,正是有了妈妈的祝福, 小雯雯才会长得这么漂亮可爱呀! “在这个世界上妈妈的祝福是最重要的,最珍贵的了”老陈对雯雯说,女儿 清澈如水的两眼直愣愣的望着他,“有了妈妈爱的祝福,女儿一辈子就一定会幸 福,相信爸爸的话,雯雯一定会有幸福的。” 有一次,老陈坐在门前的小树下,笨拙地拿一把小木梳子给雯雯梳理她那被 风吹乱的头发,她问他说:“妈妈会不会来看我?也像爸爸这样给我梳头发,然 后亲自给我妈妈的祝福呢?” “什么都可能,”老陈回答说。“雯雯,有一天妈妈会来看你,那天,太阳 会早早从东方升起,彩虹也会高高的挂在天边,妈妈就会坐着蓝色的小汽车来看 你了。” “可是,妈妈知道我和爸爸在这里吗?”小姑娘怀疑的问。 “我不是告诉你了,妈妈在南方很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妈妈在做很多事, 等妈妈把事情都做完了,好孩子,妈妈就会来看你了。” 以前,老陈听过很多知青说谎活,但是他自己从来没说过。并不是因为他不 会说谎,只不过没有人想着要去理会他,所以他也没有说谎的需要,而现在他认 为让小雯雯快乐是他一生最神圣的任务。 和女儿相亲相爱的日子飞快的流过,小雯雯六岁了。 这天,老陈正在屋后的小园地里给挂满小黄瓜的藤蔓浇水,在屋里一边看图 识字的小雯雯跑过来叫着,“爸爸,队长带着几个警察叔叔来了。” “我们也不愿意让小雯离开你,”队长低着头慢条斯理的对一脸恐惧的老陈 说,“但小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没有结婚,所以,民政部按政策必须把小 雯送到儿童福利院去。” “哇!”雯雯吓得小脸煞白,抱在老陈怀里大哭起来。 “雯雯是我的女儿,队长你,你是知道的,”老陈把雯雯搂在怀里,他觉得 眼前一片漆黑。 警察叔叔是不需要再说什么了,他们随着队长来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陈让小雯雯穿上一件件最漂亮的衣服,手牵着泪水一直没有干的小雯雯来 到地区的儿童福利院,当面把雯雯交给了一位皱着黄嘴唇的高个子妇人儿童福利 院院长。这位老妇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制服,好像童话故事里的老妖婆。 小姑娘一看见她,就紧紧地挨着老陈,躲在他的身后,使劲拼命抓住了他那 件已经褪了色的旧工作服。 “不要紧!”老陈低声的说,轻轻的推了一下小雯雯柔弱的肩膀,“我会去 找你的亲生妈妈,就是找遍天涯海角,爸爸也会找到她,忍着吧,我的好女儿! 我会让妈妈来接你,相信爸爸的话!” 老陈走了。他好几次回头张望这幢寂寞的院子的大门,好像连风都吹不进这 两扇也是黑色的大铁门。 天很快暗了下来,老陈一个人在空旷的田野大道上走着,能听见远处村落稀 稀拉拉的狗叫声。他抬头遥望着黑夜里灿烂的星空,突然感觉脑子里一片虚无, 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二十多年了,回想自己这许多年的艰难岁月在生活中 留下的痕迹,他摊开满是茧痕的手掌,他想,他也许曾经把握住过幸福,可转瞬 间什么都可以消失!他轻轻握起拳头,感觉自己胸口闷得发慌,里面似乎已经没 有了心跳,他的心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老陈的小黄军包里,藏着小雯雯留下的一点点东西,她身上的一条揉皱了 的用来擦汗的玫瑰色小手绢。天知道为什么,这条小手绢竟会有那么一股幽香, 好像在玫瑰花篮里放了很久似的,老陈有心没有去洗它,因为那上面有他女儿身 上留下的味道。 老陈一下子病倒了,他在高烧和昏迷中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也没有人知 道了。所有经过他那间小屋的村民只是看见他把一条玫瑰色的小手绢盖在脸上, 听到他反反复复的叫着女儿雯雯的名字。 严重的病毒性肺炎完全损害了他的健康,几个月后,等他身体稍稍好起来才 知道大部分知青已经落实政策回城了,最后他也带着他的一只旧箱子和满脸的皱 纹一个人回到了南京。 多少年在同样的贫困和孤独中过去了,老陈回城后先在一个工地做建筑工, 后来又尝试做过其它一些例如看大门等职业,然而因为他的条件和身体,最后, 他只做了一个城市清洁工。从那时起,灰尘和污水的气味总没离开过他。甚至从 玄武湖上飘过来的微风中,从街心花园中衣衫美丽的女孩子手里拿着的花束里, 他都嗅到了这种气味。 日子溶成了灰色的沉滓。但是有的时候在老陈的心灵里,在这些沉滓中,会 浮现出一片轻飘的玫瑰色的云,小雯雯的那条玫瑰色的旧手绢,这条手绢曾经有 一股春天的清新气息,也仿佛永远散发着玫瑰花一样的芳香。 小雯雯,我的好女儿,你在哪儿呢?你怎么样了?他无从猜测,只听说雯雯 后来也转到南京的福利院里,他知道她现在已经长成一个成年的姑娘了,而他却 一直未能为她找到她的亲生母亲。 老陈总想着要到福利院去看看雯雯,但每次他都没有去成,直到最后他明白 女儿也许和他分别太久,雯雯大概已经完全把他忘记了,不会再认出他了。 每逢他想起他们临别时的情景,他总骂自己是笨猪。本来应该亲亲小姑娘, 而他却把她往母夜叉那边一推说:“忍着吧,小雯雯……” 老陈也尝试着寻找雯雯母亲的下落,走过许多单位和派出所,问过许多大街 小巷,但几乎没有任何线索,老陈觉得自己在残酷无情的命运面前实在太无能为 力了。 大家都知道清洁工都在清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工作。这有两个原因:首先是 因为这些令人讨厌的垃圾,总是在一天的夜里才积聚起来,其次是都市人上班时 是不希望被垃圾的灰尘蒙住眼睛和鼻子的。天还没有发亮的时候,除了老鼠以外, 差不多没有人会看到清洁工的工作。 老陈已经习惯了天亮前的工作,甚至爱上了一天里的这个时光。尤其是当曙 光懒洋洋的从紫金山边升起的时候,秦淮河上弥漫着淡淡的朝雾,但这些雾霭从 来也没有越出过河面的桥栏。 一天清晨,在这样雾朦朦的黎明里老陈由一座桥上经过,看见一个年轻的姑 娘,穿着淡紫色镶玫瑰花边的外衫。她不知为什么站在桥栏杆的外边,久久凝望 着在城南变得格外深沉的秦淮河水。 老陈停下了步子,脱下了沾满灰尘的帽子轻声对她说: “这位姑娘,这个时候,秦淮河的河水是非常凉的,还是站到栏杆里面来吧, 要不,让我送你回家去好吗?” “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年轻姑娘很快地回答说,同时朝着老陈转过脸来。 “爸爸!”这个姑娘突然尖叫一声,扑到老陈身上, 帽子从老陈的手里掉下来了。 “是小雯雯?”他绝望而兴奋地说。“雯雯,我的好女儿!我到底看到你了! 你恐怕忘记我了吧。我是你的爸爸,是我把你带到福利院那位讨厌的院长那里去 的。你变得多么漂亮了啊!我都认不出你来了,你的头发梳得多好呀!可我这个 做爸爸的从前一点也不会梳!” “爸爸!您还和那个时候一样善良,我全都记得!”她抱住了他的脖子,放 声大哭, “唉,说傻话!”老陈喃喃地说,“我的乖女儿,爸爸的善良对谁有什么好 处?可是你又怎么了,我的好孩子?” 老陈把雯雯拉到自己身旁,就像在她小时候常常做的那样抚摸着、亲吻着她 那美丽的头发,但他马上又退到一边去,雯雯已经这么大了,已经是个漂亮的大 姑娘了,而且,他生怕雯雯会闻到他衣服上的垃圾味,但雯雯挨在他的肩上更紧 了,并毫无顾忌的亲吻着他那布满深深皱纹的脸。 “你怎么了,我的好雯雯?”老陈不知所措的又重复了一遍。 雯雯没回答,她已经止不住痛哭,老陈明白了,暂时还是什么也不要问她。 “我,”他急急忙忙地说道,“在城墙那边有一个住的地方,离这里不很远, 屋子里,虽然全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但是可以烧烧水,在床上可以躺下来。你 在那儿可以洗洗脸歇一歇。总之,随你愿意待多久。” 雯雯在老陈那里住了三天。这三天南京的上空升起了一个不平凡的太阳。所 有的建筑物,就连最陈旧、被脏水污染了的秦淮河,甚至老陈破旧的小棚屋,都 像珠宝似的在这个太阳的照耀下灿烂发光。 谁没体味过因沉睡着的年轻女孩子的隐约可闻的气息而感到的激动,那他就 不懂得什么叫温柔。她的双唇,比湿润的玫瑰花瓣更鲜艳,她的睫毛因缀着夜来 伤心的眼泪而晶莹。 是的,雯雯所发生的一切,不出老陈所料。她的男朋友是一个年轻的剧团演 员,变了心。但雯雯住在老陈这里的三天时间,已经足够使他们重归于好了。 老陈也参与了这件事,他不得不亲自把雯雯的信送给这位演员,同时,当这 个年轻人要给老陈二十元钱做跑路费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教训了这个懒洋洋的花 花公子要懂得礼貌和尊重别人。 不久,这个演员便坐着出租车接雯雯来了。而且一切都应有尽有:花束、亲 吻、含泪的笑、悔恨,道歉和不大自然的轻松愉快。 当年轻的一对临走的时候,雯雯是那样的匆忙,她跳上了出租车,差一点连 和老陈道别都忘记了。但她马上觉察出来,红着脸,负疚地向他伸出手来,“爸 爸,我的好爸爸!”她的眼眶里闪着泪光。 “你既然选择了你想要的生活,”老陈最后对她埋怨的说,“那就祝你幸福 吧。”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雯雯回答说,泪水顺着脸颊成串的流下来。 “别太激动,小雯,”年轻演员不高兴地拉长声音说,“冷静些。” “假如能找到我妈妈就好了!”雯雯没有理会他,她只是叹息着对老陈说。 “只有妈妈亲自给我的祝福才一定会给我带来真正的幸福,记得你在乡下讲的故 事么,爸爸!” “谁知道呢!”老陈回答说,“可是我想这位先生大概不会给你带来幸福, 对不起,我是个直性子人,我不喜欢这个样子的年轻人。” 演员看了看雯雯,耸了耸肩膀,出租车向前开动了。 “雯雯,我的好女儿!”老陈对着出租车大声喊着,“我一定会为你找到你 的妈妈的!” 通常,老陈把清晨的工作做完就回家睡觉了。但是在这次跟雯雯相遇之后, 天亮后他便不再回到他那间棚屋,他开始重新到处打听寻找雯雯的亲生母亲,他 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相关部门,单位和户籍处,他花钱在各种报纸上, 在电视上刊登寻人启事,他不放过其实并无多大希望的任何机会,甚至用大字写 下寻人启事守在新街口最繁华的闹市路边。邻居们都认为这个清洁工一定“疯了”, 很少有人知道,老陈决定要找到雯雯母亲,是为了使雯雯能够幸福,母亲的祝福 会给许多普通的人带来幸福,谁知道呢!老陈笃信这一点,他决定在没有找到雯 雯母亲之前,不再去和雯雯见面。 这件事老陈对谁也没有说过,这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别人知道了大概只 会耻笑他。 不少岁月逝去了,老陈走了多少地方,找过多少人,花了多少钱,没有人知 道,只是,冬去春来,花落花开,他还是没有找到雯雯母亲的一点点踪影。 可是老陈却越来越想念雯雯,对心爱女儿的思念成为了他的全部生活内容, 他天天梦想着会找到她的妈妈,梦想着能和雯雯见面,但从某一个时候起,老陈 又开始惧怕这个日子。 他想把那久已赶到心灵深处去了的全部温柔,他一生全部的爱,只献给她, 只献给雯雯。可是雯雯会需要一个形容憔悴的老人的温柔么?老陈早就看出来, 所有碰上他的人,唯一的愿望便是赶快离开他,赶快忘记他那张干瘦的灰色的脸、 松弛的皮肤和满脸的皱纹。 在他的草房里有一片破镜子,偶尔老陈也会去照一下,当镜子里出现这个蠢 笨的、衰老的拖着两条老腿蹒跚着的老头子的时候,他总是要发出痛苦的骂声, 立刻把它扔到一边去,最好还是不看到自己。 有一天,老陈似乎又找到了一个雯雯母亲的消息,他想让雯雯和他一道去核 实一下,忍不住他打了一个电话,这时才听说雯雯在一年前,已经随那个演员到 深圳去了,人家说,这一去永不再回来了。连一个能够把她的新住址告诉老陈的 人都没有。 在最初的一霎那,老陈甚至感到了轻松。但随后他那指望跟雯雯激动又温柔 的见面的全部希望,不知怎么变成了一片尖尖的锈铁。这片刺人的碎片,横在老 陈的胸中,就在心的旁边。于是他祈祷老天,让这片锈铁快点刺进这颗柔弱的心 里去,让它快一些永远停止跳动吧。 老陈不再出去寻找雯雯母亲了,他自己很明白,其实他的心里早就知道根本 不可能找到的,他这样做只是让自己觉得,这是在为雯雯做事,他必须要天天为 雯雯忙碌着,他的心里才会觉得踏实,他的生活才会有意义,虽然他知道这一切 其实都是在白做。 他在自己的棚屋里躺了好几天,面对着墙,他沉默着,只有一次,当他拿出 那条玫瑰色的小手绢放在嘴边亲吻时,他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谁也没有 看见,邻居们甚至都没有到老陈这里来,因为家家都有自己的操心事。 又是一个晚秋时节。都市的晚风和闪烁的霓虹灯把摇曳着苍茫暮色的南京装 扮得分外美丽,一辆豪华的法拉利轿车在繁华的街道上嘎然而止,原来一个衣着 滥履的老清洁工倒在了马路上,轿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狐皮大衣的贵妇人,她弯 下腰想把这个倒在地上的老人拉起来,突然,她看见了老人身上内衣口袋里掉出 来裹在一起的两条手绢,路边的水银灯洒下淡淡的光线,当她看到了那条已经变 成灰白色的旧手绢上那几个她亲手绣上的熟悉的字之后,她一声惨叫,浓妆的脸 一下子变得煞白,她拼命摇着仍然倒在地上的老人,对着他大声叫着: “雯雯!我的女儿!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老人艰难的挣了一下眼睛,目光呆滞的望着眼前的贵妇人,听到她的呼唤, 老人眼中闪出光芒,嘴里似乎挣扎着想说什么,但是他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他 只是巍巍颤颤从妇人手里抽回那另一条玫瑰色的小手绢,放到嘴边吻着,又盖在 了自己的脸上,然后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人们围拢过来看了看,又渐渐散去。 只有贵妇人孤独的站在老人的身边,手里拿着那条绣字的旧手绢,她抬起头 绝望的看着没有星光的都市上空,用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喃喃问 着: “雯雯,我的女儿!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