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无界限 作者:yudabajiao123 一 今天是中考的最后一天。 还没考完,爹已经等在外面了。他背着那个旧得发黑,已经断了好多篾的竹 背篓,穿着一件旧衬衣,看不出哪是补丁,哪是原料,如同一件远古的文物。他 表情木木的,夹在操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父亲是来接我的。 父亲早就不想让我上学了。要不是初中还是义务教育,父亲拗不过政府,我 早就让他拴在了叹溪沟,就好比驴子永远套在了磨房里,一辈子就绕着那副沉重 的石磨转悠,到累死也逃不脱那个套子。 我刚走出教室,爹看见了我,拼命朝我挤过来。 “你来得这么早,爹。” “快些收拾了,早些回去,趁地里还有墒,赶回去还可以栽两茬苕。”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朝寝室走去。爹跟在我后面,无语。 东西我都提前收拾好了的,两三件旧衣服,一个铺盖卷,一口旧箱子。还有 一大堆书,读了三年初中,唯一属于我自己的也就是这些课本,我舍不得丢。我 知道,我这一走,也许就永远地离开了学校。 “要这些书干吗?卖了。”爹很反感这些书,他叫过来那个收旧书的老太太, 嚷嚷着讲价。那天,旧书已经卖到了三角五分钱一斤,这一堆书,至少也有五六 十斤,爹说卖了,还可以买几斤盐。 我无赖,快手抢过了几个笔记本。爹说:“留着干什么?擦屁股就嫌硬了划 沟子。” 我不说话,把它们夹到了铺盖卷里。 爹把木箱放到自己的背篓上,又把铺盖卷捆到我的背篓上,就下楼来了。我 也背着跟下来。 操场上,雨花正吃力地搬着一口皮箱。箱子很沉,她倾斜着身子,汗流满面。 我绕过去:“我帮你抬吧。” 她放下箱子,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仍旧是想往常一样甜甜地一笑。然后就 伸手松开发卡,仰头摇一摇,又霸权飘在耳旁的几根也捋过去,摸了摸,重新束 上。我最喜欢看她这个动作。我只觉得她那柔顺的浓黑的头发像是从我的心头上 滑下去的,撩拨得我的心痒酥酥狂跳不已。 “你爹正在等你呢。”她看到了站在校门口的爹,“别管我,快去吧。” 我转过头去,见爹回转身,怒视着我。“别管他,来,我帮你。”我搬起了 箱子的一角。雨花也弯下腰,抬起了另一角。 “你爹没来接你?”我问。 “他还在镇里开会呢。他让我先把东西先搬到镇长家,他回去的时候带回去。” 镇长的家就在学校的旁边,我帮雨花寄好了箱子。和她一起上路了。 爹在前面,走得快。我和雨花赶不上。爹就骂:“快点,又不是县官老爷公 子哥,八辈子没走过山路啊?磨蹭什么?回去还要下地呢。” “你快去吧”,雨花听见爹在骂,就催我,“别等我了。” “我爹不讲理,别理他。”我低声说,“七里弯,八里垭,九里长冲带个爪。 从咱叹溪沟到镇上三十多里路,大热天背个背篓谁不累啊。再歇会儿。”我索性 歇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那你爹再骂你呢?” “骂就骂,别理他。”我无所谓,“反正今后在家还怕他骂不够?” “等你上重点了,等到县城寄学了,就不用再听他骂了。” “鬼才知道我上不上得了。就是考上了也没戏,爹早就不想我上了,他恨不 得我一落地就帮他干活。”我踢着脚下的石子。 爹骂骂咧咧一阵子,见我不理他,扔下一句话:“看我回去收拾你。”就自 个儿走了。 等我到家时,爹已经剪回来一大堆苕苗了。我垮进门,爹就骂开了:“和那 个野丫头混在一起,就别回来了。” 我不理,放下东西。自个儿舀了一大瓢凉水灌下去。 “叹溪沟对桃花滩。十个脑袋九个剜。叹溪沟没一个好东西。” “爹,咱也住在叹溪沟呢。”我抢白了一句。 “你说啥?”爹一跺脚,大声呵斥到。在家里,爹的威严永不可触犯。我才 意识到,我这话有可能招致他的巴掌雨点般扇过来。自从哥上了大学,母亲病倒 后,叹溪沟就是别人富起来,我家穷下去,爹就变得暴躁无比,我没少尝过他的 巴掌的厉害。他那巴掌,又大又厚实,像个大蒲扇,抡圆了扇过来,脸顿时会发 馒头般胀起来,没有十天半月碰不得。 我连忙低头,不做声。 “你读的几句书到哪去了?骂起老子来了,还像个样子!你要再学了和那群 王八羔子们一样昧良心,你就小心点。”爹把锄头在地上顿得当当响,“走,栽 苕去!打今儿起,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帮忙。把地服侍好,把家料理好,我再看 那帮龟孙子王八们欺负咱叶家。” 我提起一筐苕苗跟在爹的后面。辣辣的太阳白得刺眼,晒得我头皮发麻。 爹仍旧喋喋不休:“杜银春一家欺负咱你不是不知道。还和他的野丫头混在 一起干什么?现在人穷气短,马瘦毛长。那个作威作福的队长王八也来欺负咱, 想当初,你爷爷当队长的时候,他们还光着个屁股在叹溪沟里摸虾呢……” 我根本就听不进爹在唠叨些什么。地上热热的蒸汽冒上来,蒸得人心发慌。 没有风,汗水渍得皮肤又痒又痛。我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暴晒在太阳下的萝卜, 没有了绿叶,没有了根须,就这么无助地晒着,只到蒸发完最后一点水分,成为 一快焉焉的萝卜干。 二 一个下午,大坪的姚老三送来了一封信,是县一中来的。他老远就喊:“恭 喜恭喜,叶小帆考取了县一中。福气啊,福气!!” 爹撇着长长的一杆长烟袋出来:“福什么气,咱叶小帆没福气。” 姚老三要再说什么,见爹一脸的不高兴,张了张口,说:“那我走了。我还 要给雨花送通知呢,她也考取了。” “她考取了是她的事,关我屁事。”爹的脸一下子拉长了,头也不会地进了 里屋。 我接过通知书,就如同捧着一只雪白的蝴蝶。生怕把它惊醒,让它飞走似的。 整个暑假,我就在不安中等待,等待着那张通知书的到来。我明明知道,那张通 知书对我来说已经毫无价值,它对于我,就如同旅行者对于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眼见着一眼眼的清泉汩汩地冒着,但你却永远也到达不了,解不了心灵的干渴。 但我还是要等,就像在黑暗的屋子里盼望着窗外有一丝亮光照进来,然后发生一 个什么奇迹,把我从黑暗中解救出去。万一不行,至少也不是我的错,我心里也 会平衡一些。 我的心狂跳不止,毕竟我手中捧着的是我寒窗九年换来的回报啊。我摸了又 摸,看了又看。心里那倒海翻江的滋味怎么也说不出来。姚老三催我把它打开, 也好让他看看。 我边拆边问:“雨花真的也考上了?” “还用骗你?镇长早就在县里打听了,据说她是120 多名,要交5400元的建 设费呢。这不,她的通知不就来了嘛。”姚老三抑制不住满脸的兴奋。 “那张金禾呢?”这一年初中毕业的,咱叹溪沟就我,雨花和张金禾三个人。 我和雨花的成绩都很好。可是张金禾似乎对学习无所谓。快到中考了,他还半夜 翻院墙出去,说是有两位大哥在怡春楼等他。有一次他跳墙下去,落到了臭水沟 里,扭了脚踝,疼得他哼哼地叫,引来了巡逻的保安,差点把他当贼收拾了一顿。 后来弄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他倒像比得了“优秀共青团员”的称号还光荣, 天天挂在嘴边:“哥们儿,你瞧瞧,咱是啥人物,得个处分就像戴了顶帽子,没 什么,我照样还去怡春楼。”其实,怡春楼白天冠冕堂皇是个理发店,夜晚就成 了鬼打架的地方。我曾劝他少去,他说和大哥们在一起可刺激,至于怎么个刺激, 他嘿嘿一笑就不说了。当然,他的成绩总是尾巴尖上的一颗“明珠”。 “他啊,一放假就出去了,说是和镇上的几个哥们去深圳打工了。他知道他 那水平考个”农业大学“还靠牢,可惜他操不动那”二尺五“的笔杆子,就走了。” 我打开通知书,上面写到: 叶小帆同学: 你在全市统一中考中获得全县第78名的好成绩,被我校录取,请你于7 月31 日带3000元建设费到我校教务处领取正式通知书。 古梁县一中教务处 7 月15日 一张通知书就如同一张死刑判决书,将我的希望死死地钉在绝望的十字架上。 3000元,一张一张地拼接起来,我可以缝几套衣服了。我知道我读书的愿望如同 玻璃一样,被摔得粉碎。那张预录通知书从我的手中慢慢地滑落,仿佛秋后的落 叶,带着我的绝望,打着卷飘下去。 姚老三是拾起通知书,看了看,塞到我手中,似乎说了些什么,就走了。我 只觉得似乎有一颗炸弹就在我的脚下,又仿佛在遥远的天边炸响。脑袋里一片轰 鸣,蒙蒙泪眼中,世界一片茫然。 三 距领通知书的时间越来越近。爹仍旧成天不说话。 一有空,我就从枕头下摸出那张通知书,攥着它痴痴地发愣。我真希望爹能 注意到我的举动。即使不想让我上,拿过去看一看也好啊,然而没有。只有我独 自一人摸一摸,叹一叹气,又抹一抹眼泪。 在最后期限的前一天,我借上轰羊的机会,偷偷地见了雨花。我早瞅见她在 沟那边割猪草,我才过去。有父母在,我们小孩一般也不拢到一起的。就像上次 爹接我时,总反对我和雨花在一起一样。我们两家的大人闹了矛盾。到现在还一 见对方就像红眼睛的牛,横着脖子喘粗气,指桑骂槐吵一阵。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村里拉电灯。杜银春仗着自己是镇人大代表,横行 霸道,我爹看不过去,就和他吵。爹吵不过,就抖他的老底。爹说:“你能什么 能?早些年,要不是叶家,怕你早就成了饿死鬼了。” 爹说的是实话。在大办集体的时候,爷爷当队长,眼见着杜家一窝子七八个 半大头的娃娃没得吃,饿得到叹溪沟边吃青草,吃了青草闹肚子,一个个焉焉的 像霜打的茄子,成天躺在石板上吐清水。爷爷心善,就让杜银春的爹当了保管室 的保管员。每到收粮收食,他爹的口袋里,补丁里,总能“撒”些豆子麦子之类, 爷爷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能救活一个是一个吧。他爹蘸的那点油水居然使 他一家大小十几口拣回了命。后来责任到劳了,爷爷就让他爹作了村里的杀猪佬, 连工资带卖猪鬃,一个冬天可以弄到不少的钱。几年后,竟然发了起来。到了杜 银春的手里,就不再杀猪,而是开猪场;再后来,就开起了酒厂,酒是远近可以 卖的,酒糟喂猪。再几年后,他家就有了十几万,杜银春就成了市劳模。风风光 光开罢表彰会,还到我爷爷的坟上烧了纸钱,说要不是我爷爷,他就没有今天。 轮到人大代表换届了,不知怎么一糊弄,杜银春就成了镇人大代表。 如今,他是人大代表,体体面面是个人物,爹当那么多的人揭他的老底,他 就受不了了。一对眼珠子鼓得快要蹦出去,斜着身子指着爹问:“你这个牛犊子 说什么?”农村人没文化,恼火了就骂人,怎么脏怎么骂,只要对方受得起。他 这话可刺到了我爹的心上了。我爹确实是个犊子。解放不久,我家的景况还不错, 可爷爷身体不好,常要请人帮忙。后来,逃荒的冯五爷到了我家,爷爷见他又老 实又能干,就把他留了下来。冯五爷在我家一住就是八年。此期间,奶奶生了我 爹和三姑。冯五爷要回去了,爷爷就请了好多的人,举办了很隆重的仪式,把三 姑交给冯五爷带走,留下了爹。当地人称这个叫平犊子。别人都说我爹连自己的 爹是谁就不知道,但爹的爹到底是谁,我奶奶知道。其实爹是冯五爷的亲骨肉。 爹被激怒了,腾地跳起来,提起椅子要和杜银春打架。在众人的阻拦下,没 打起来。 爹喘着粗气横飞着唾沫星子忿忿地说:“姓杜的,我告诉你,你别逞着你有 几个臭钱就忘了你是从土里扒出来的。叶家积的善德,你得记着点。”爹说的是, 杜银春饿昏死的那回,他爹以为他死了,哭着准备去埋他,是爷爷掐了他的人中, 喂了他饭才活过来的。 杜银春轻蔑地说:“叹溪沟的黄龙九丈九,跟着桃花滩的犀牛走,滩偏脚山, 堵叹溪口。我知道我是谁,我还可以看好多的事呢。”我家就在叹溪口,屋后就 是偏脚山。杜银春说的前四句是出自一个风水先生之口。当时一个四处游荡的风 水先生来到叹溪沟。杜银春就让他看风水,他爬上阳坡的岭上,摇了摇头,有腔 有调地捻念着:“叹溪沟的黄龙……”不巧的是我爹正从坡下上来。爹听见了, 一气之下,提着手中的斧头把他撵出了村子。后来,我妈就真有了哮喘病,腿脚 还没动,就呼哧呼哧拉风箱一般喘起来了,一年四季药当茶,还是不见好转。我 哥正上高中,花消就真的很大了。 “姓杜的,你记着,我叶家垮了,我也某就是饿死也不向你要一颗米”那时 候,我家还不算穷,爹赌气了。自吵架后,爹气得脸色白煞煞的,不吃不喝躺了 三天。 后来,我家真的垮了,农村的人,靠种田糊口还可以,要是像流水一样的花 钱就如同秋风扫落叶,卷走了就算干净了。到我哥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就再也 拿不出钱了。哥就在市报上等了求助信。爹就骂哥:“不争气的东西,丢尽了祖 宗的脸!” 哥说:“我好容易才考上了这所大学的,我不想放弃。” 爹就骂:“读书,读书,志气读到牛屁眼里去了?读不起就不读了,呆在叹 溪沟折不了你。” 哥不听,找到了两位好心人。他们答应供哥的学费,但读完后得去他们公司 上班。 爹拗不过,“你去,去了就永远别回来。” 哥无语,就上学去了。 爹从此就沉默了,除了骂杜银春就不说别的了。后来,就做我的工作,不想 让我上了,爹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又不能钱使,也不能当饭吃。像你哥, 读了几年书,翅膀硬了,可以飞了。连祖宗连爹妈连家都不要了,滚出去了就不 会来了。再看看那个姓杜的王八蛋,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不还照样挣钱,照 样能,照样当狗日的人大代表。你读书,除了穷咱家,还有屁用。你也不读了, 回来帮忙吧。”就不让我去了,可是镇里不让,说是义务教育,不上就罚款。爹 拗过,才让我上完初中。但爹的脾气就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冲我和娘发火。 我和杜雨花一直是同班同学,好在雨花不在乎我们的爹娘有矛盾,她照样和 我说话,和我一起学习,一起玩耍。她说:“我们又是一代人,我们没有什么矛 盾,我们还是好朋友。” 今天我去找她,是想问问她的情况。 “你去领了通知了吗?” “领了,8 月25号报名。东西都准备好了。”雨花显得很高兴,“你呢?听 说你是全县前一百名的。” 我低下头,不再说话,狠劲地用羊鞭捶打着田边的草。 “你爹真不让你上了?”雨花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 我腾地站起来,将那根柳枝羊鞭折成两截,狠劲地投向叹溪沟,抹一把眼泪, 说了一句:“你好好读书吧,将来考个好大学。”然后头也不回地撒腿就往山下 跑。我如同一只被狼追咬的羊羔,想拼命逃出那个世界。我跑啊跑啊,突然脚下 被一根葛藤拌住,扑地倒下,像一截木桩骨碌碌顺着阳坡的草地滚下去,任凭自 己的身体压倒一片草,任凭满坡的荆棘划破我那本来就破烂不堪的衣服,划破我 的肌肤,甚至可以刺破我的胸膛,让那颗憋得如同炸弹一样的心崩出去,炸开来, 再开出一朵鲜红的花,那才感觉才叫爽! 终于被一棵树挡住了。我仰面躺在树下,阳光从树叶间射下来,如同一根根 利箭射得眼好痛,心好痛。 雨花从山上跑下来,手里拎着我那只被拌掉的破鞋,哭喊着:“小帆,小帆, 小心!”她来到我身边,看着我,只是哭。 我望着那棵树,似哭似笑:“呵呵……怎么没摔死啊,啊,呵呵……” 雨花说:“你怎么这样想啊?万一上不了学了,也可以想别的办法嘛。”她 要动手擦我的脸。我不让。我要让那血泪和着泥土与青草裹住我受伤的一切,除 非让叹溪沟的流水将这一切都冲走,就像金蝉脱壳一样,将我层层裹住的老化了 的甲壳永远留在生命的起点上,自己再生出一对翅膀,远走高飞。 四 8 月25日,爹让我到镇上买一些白菜种子,顺便联系一下秋后玉米的销路, 我家的玉米是从不卖给杜银春的。我高兴极了,因为这一天雨花要上学,她要到 镇上赶车,说不准我还能碰到她。自从上次在阳坡里和她见了面,就再也没见到 她,也许今年就只有这一次见到她的机会了。 我天不亮就出发了,可惜的是我并没有遇到雨花。莫非我和她真的没缘分? 我怏怏地走着,回想着我们小时侯过家家的游戏。那时候,张金禾老是当雨花的 爹,我娶雨花。有一次,张金禾不干了,要当一回新郎,我不让。两人就打起架 来,张金禾比我高,一抬脚,就将我踹倒在地,一对拳头捣蒜般砸下来。雨花跑 过来拉起我,一边帮我擦鼻血一边骂张金禾。我边抹泪边说:“我将来一定娶你。” “那我穿新衣服,像二妈来的时候穿的那种大红花衬衣。”雨花说。 “那我就盖一座房子,和你二爹的一模一样,刷的里面外面全白白的。” 张金禾自觉没趣,泱泱地走了。 后来,大人们拿这件事开玩笑雨花就脸红。我也脸红。 …… 等我到镇上办好事,从种子公司出来,才瞧见雨花和她爹朝这边走过来。汽 车站就在种子公司的对面。雨花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裙子,背着一只崭新的墨绿色 的背包,带子勒住她的双肩,将她那大大的乳房给高高的鼓出。她爹背着一只崭 新的红色皮箱,就是乡里姑娘出嫁时用来装喜糖的那种。金色的包角铜片反射着 太阳光,格外刺眼。不知为什么,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从心头涌起,就像是喝下 了一碗兑了醋加了冰糖的浓茶,酸酸甜甜苦苦涩涩,渗透五脏六腑,钻进血液, 直冲脑门。我一扭头,又钻进了种子公司。 “叶小帆。”雨花站在了种子公司的门口,朝我微笑。 我转过身去看着她,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我突然觉得她是那么的陌生,那 么的遥远。 “我今天就要上学去了,”雨花走过来,“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到你,我以 为在在上学以前是见不到你呢。” “哦。”我垂下眼。 “到校了,我就给你写信,”雨花说,“你别难过,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会 想办法帮你的。” “你别写信,让我爹知道了不好。” “送我上车吧。”雨花说。 我默默地跟出来,目送着她上车。 汽车启动了,雨花探出头向我挥手,“再见!”我挥挥手,依旧没有言语。 那感觉如同目送自己心爱的女人挽着她的男朋友缓缓走进婚礼的殿堂。 五 快过年了,雨花和张金禾都回来了。 我只在半路上遇到过雨花,匆匆说了几句话。 张金禾专门来我家玩。他阔了,穿一身西服,至于什么牌子,那英文我怎么 也读不出来。腰里别一个遥控器一样的玩意儿,他说那是手机,进口货,好几千 元呢。我听说过那玩意儿,但没见过,原来就是这样的。我问他怎么玩,他说叹 溪沟里没信号。我问他,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他说:“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车 来车往,哎,总之什么都好。” “高楼,有县农行十三层那么高么?”我见过的最高的楼就是那栋楼。 “哈哈哈哈,十三层?人家深圳三十层的楼遍地都是。”他一脸的讥讽。我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觉得张金禾很有些了不起,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比我懂 得多。 接着他又讲了时深圳是如何地繁华,给我的印象就是街上永远是彩灯闪烁, 车流穿梭。偶有行人,也是男人们都西装革履,拿着那个叫做手机的玩意儿在耳 边一阵叫;女人则是着低胸短裙高跟鞋,手提一坤包,屁股一扭一扭的走路。人 们都住豪华典雅的房子,开高档汽车,至于怎样豪华怎样高档,我自己也说不出 来。总之,人家就是高度现代化。于是,我觉得我好亏,不像张金禾,什么都见 过。我心里不好受,我也应当和张金禾一样出去看看。 我问张金禾:“你明年还去吗?” “去,过完春节就去。” “能带我去吗?” “行,你不说,我也准备约你呢。车费住宿什么的你都甭管。” 我激动得两夜没睡。 过年了,我跟爹提到这事,爹板起脸脆崩崩甩给我两个字:“不行。”我知 道爹的脾气,再跟他说就要挨骂了。 我找到张金禾。他说:“别理你爹,你爹不明白。我当初走的时候,我爹也 不让我走的。” “那他不让我走怎么办?” “只要你负责拿回钱来,我就不信你爹对你还那么没好气。” “好,那我就跟你走吧。反正长这么大,我一回也没按自己的意思办过。” 我下定决心跟张金禾去。爹不让我上学的原因也就是不想让家里再穷下去,而是 要像杜银春那样,风风光光,办事底气足,说话脆崩崩嘛。爹要的是钱,是我们 叶家不再穷了。我不去挣钱,哪来的钱?再说呆在家里除了看爹的冷脸,看爹对 我和娘发威风,还不就是照样的穷。早就听说深圳人有的是钱,挣他们的钱就如 同弯腰捡石头一样,容易得很,张金禾就是一个很现实的例子。去,一定得去。 正月十六,我默默地收拾着东西。 爹问:“收拾东西干什么去?” “去挣钱。挣钱回来孝敬你和娘。” “不能去。深圳在哪,是什么地方?人生地不熟,你挣什么钱。要孝敬我们, 就老实在家里呆着帮我干活。” “不行的,车票都买了的。” “把车票还给人家。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爹发脾气了。 “我保证挣很多的钱回来。有了钱就……” “想学你哥哥,是吧?好啊,你也长大了,不听话了。你去,去得远远的, 永远别回来!”爹几乎在咆哮。然而,我的决心是下了的。 “等我挣到钱了,我会回来让你们,过好日子的。”我拎着背包出门了。 爹端一盆洗脸水朝我走的方向恨恨地泼过来。 我抹一把鼻涕抹一把模糊的眼睛。高一脚低一脚朝张金禾的家走去。 在张金禾的家里还有两位陌生人,张金禾叫他们大哥,也让我叫他们大哥, 并把我介绍给了他们。两位陌生人也就真像大哥一样关心我,当下就给了我500 元和一套衣服,说:“都是自家兄弟了,有事尽管找我们,这些你先拿着花。” 我激动得不得了,他们可是好人啊。 六 深圳的路比县城里的要宽得多,各种各样的汽车穿梭来往;街面要比县城干 净整齐,都是铺了彩色地砖的。以前在我印象中,县城是最好的地方。我总想, 等我读书,上高中上大学之后,我就要在城里找个工作,买栋房子,成为大家都 羡慕的城里人。舒舒服服风风光光,叫乡下人都嫉妒。后来,学上不了了,梦想 也就破了。现在看了深圳,我忽然觉得我当初的那种想法是多么的愚蠢可笑,多 么的幼稚荒唐。不过反过来想,住不了县城,如今倒可以住比县城美百倍千倍的 深圳了。等我挣了好多钱,我就也在这里买一栋房子,把爹娘都接过来,我们叶 家也就成了这个东方明珠中的一员,哈哈。我兴奋不已,激动不已。我执拗着走 出了叹溪沟,上苍有眼,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好地方。 走下火车,一位大哥便对着那个手机叽哩哇啦讲了几句,然后就领着我们朝 出口走去。 出了站,大哥朝路边一指:“那边。”然后径直朝两辆走过去。两位大哥一 猫腰,钻进了前面一辆乌黑油亮的车里,张金禾拉开后面一辆的门,让我坐进去, 他自己钻进了驾驶室,一拧钥匙,紧跟着大哥的车屁股后面一溜烟地开过去了。 想不到半年时间,张金禾不光风风光光地挣到了钱,还学会了折腾着玩意儿。而 我,这是第一次坐这样的高级玩意儿,刚才上车的时候还在车门上撞了头。只是 怕张金禾笑话,没有叫出来。 “我们现在是要去见更多的兄弟,还有老板。去了你可不要乱说话,叫你干 什么,你就大大方方地干,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我们老板最不那种缩头缩 脑的人。记住了吗?”张金禾说。 “恩。” 车在一栋高大的房子停下来。张金禾和两位大哥进去了,把我一人落在了车 里。 一会儿,张金禾出来叫我进去。我紧跟着他穿过长长的走道,过了三道门, 就钻进了一个迷宫,节能灯静静地照着,白煞煞的,就仿佛走在同往古墓的甬道 上。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来,我的手心里攥满了汗水。 七绕八拐地走出迷宫,再穿过一个大厅,从侧面的楼梯上去,进入一个宽敞 的房间。房子里灯光柔和。一位肥头硕耳身如瓦缸的胖男人窝在沙发里,两个妖 艳的女人在给他做按摩。 见我们进来,一扬手,女人便退去了。 “人带来了。”张金禾上前一步说。 “你就叫叶小帆?”胖男人不理张金禾,抓起一根香烟燃上,对我说。 “是的。”我回答。 “长得不赖,够帅的。按我们的习惯,还是叫你阿帆吧,怎么样?”男人一 拍手,一个女人端一个盘子进来放在茶几上。盘子里放着两只精致的碗,一瓶如 血的东西,也许是名著里说的红酒吧,还有一把小刀。 男人灭了烟,打开那个瓶子,将两个碗里各倒了半碗。然后对我说:“你过 来。” 我上前去。 “男人操起小刀,在食指上一抹,划开一道口子,在两只碗里各挤两滴血, 然后里努嘴:”恩?“ 我矛盾极了。不是来见老板吗?见了面,有什么问题就问,留不留我,让我 干什么怎么干,两句话不就行了么,大老板的时间可是宝贵的呢。干吗还来这一 套?我又不和他结兄弟拜亲家。我迟疑了。胖子男人已经不耐烦了:“怎么了, 不想混了,老子把你当兄弟,你别他妈不识抬举。我老实告诉你,进这个门容易, 出这个门可不那么容易。” 我一阵战栗,忙抓起小刀咬紧牙学他的样子,划破手指滴血入酒。 胖男人看看我,嘿嘿笑到:“小子,这才叫爽快。来咱俩干了他,今后只要 你听我的,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他一仰脖子,来了个碗底朝天。 我再一次迟疑了。我不会喝酒。叹溪沟我见过杜银春喝酒。五豆哥结婚那天, 杜银春喝喜酒。他去得晚,提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炸过之后,大声对主人叫到: “恭喜恭喜!哎呀,本该早来的,来晚了,该罚该罚!”主人就立刻把他拉到酒 席上,但他酒量不大,和几个青年喝了几圈就满脸放光,再喝了几杯,下了桌子 就直本厨房而去,别人以为他喝醋解酒去了,不想他直奔灶前,长长地尿了一泡。 爹说他怎么没喝死,他二爹和三爹都是喝酒喝死的,这次不死,迟早也要让酒泡 死。我从此就不敢学喝酒了,怕和杜银春的二爹三爹一样喝死了。 我端着碗,怎么也送不带嘴边。胖男人一拍桌子:“你到底喝不喝?” 没办法了,喝。不喝就完了,刀子还在他手上呢。于是,我一闭眼,咕咚咕 咚也来了个底朝天。哎呀!这种叫做酒的东西辣辣的,像一团火,从喉咙烧下去, 直烧得肝肺要冒烟。我想杜银春的二爹三爹说不定就是那么烧死的,死得一定很 痛苦。 胖男人嘴角一挑,又嘿嘿一笑:“好,有气概。”他一拍手,又进来一个很 年轻漂亮的小姐,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两套新衣服,一叠钱,还有和张金禾的 一样的手机。胖男人指了指盘子:“喏。都是你的了,不过,今后你得老老实实 地听我的。记住了吗?”然后一扬手,那小姐便柔剩柔气地说:“跟我来。” 我激动不已,刚来就又是衣服又是钱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呢,只是 这手机怎么用,我还不知道呢,下去再问张金禾吧……咦?不对呀。他还没叫我 干什么呢,再想想怎么也想不清楚了。我只觉得脸像在铁锅上烤一样,浑身好象 在酒中煮一样,热!我跟在小姐后面,就觉得她在我前面跳舞,长长的走道像在 旋转。 不好,我喝的肯定是毒酒,非喝死不可。我害怕起来,于是我问小姐:“你 要带我去哪里?” “去你的卧室呀。”小姐说着,打开了一间房子走进去,“阿帆哥,你可真 够幸运的,一来就见到了我们老大,只要能见我们老大,至少就能当个小头头的, 向你这样的,除了阿禾,就是你了。阿禾现在只听老大的了,我看你呀,老大很 看重你的……” 小姐说什么我根本就听不进去,至于后来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清了, 屋子里的摆设我也看不清,我只觉得自己好像是站在一个大转盘的中间。我站不 稳,便向一个大大的东西倒过去。我害怕极了,我就要死了,老师说过,世界上 没有那么便宜的事,看来是真的,要不为什么我一来,他们就给我这么大的好处 呢?我今天是上当了,连命也搭上了。我年纪轻轻,死是很惨的,我不想让那小 姐见到我死时的狰狞面目。于是我对她说:“你出去吧,我要睡觉。” 我闭上眼,恍恍惚惚如同睡在云朵上飘在空中,肚肠里如同有一根棍在搅动。 七 我慢慢地睁开眼,灯光柔和地照着,那小姐却坐在我的床边。见我醒了,朝 我甜甜地一笑。 我坐起来,看了一周,屋子布置得比我曾经的想象还漂亮。这是天堂吧?我 拧了一下胳膊,痛!我看着小姐:“我这是……?” “你昨天喝醉了,吐了,睡了十几个小时。你真的不会喝酒啊?” 哦,我没死。 “我这是在哪儿?” “在你自己的卧室里呀。” “呀,我的衣服呢?” “都都扔了。你醉了,吐了一身,我帮你洗了澡。大哥要我好好伺候你,我 可不敢怠慢啊。”小姐转身拿过盘子里的衣服。 我这才意识到连内裤都被脱了,我突地红了脸,慌忙捂好被子,对小姐说, “你先出去,我要穿衣服。” 小姐抿嘴一笑,出去了。 等我洗漱完毕,小姐已经端着早餐进来了。 “我不吃。”我见着饭菜就恶心。“我想见张金禾。” “你是说阿禾吗?”他在右边第四个房间里。“ 我起身走出去。张金禾的房门没有锁,我推门进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张金禾正和一个女人赤裸裸地抱在一起。我急忙退出来。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心里很不是滋味。妈的,张金禾原来这德行,真他妈恶心。我忽然觉得让一个女 人专门来侍侯我,也很恶心,我让小姐出去做自己的事,自己想清净一下。 我躺在沙发上,回想着我到深圳以后的所有的事,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跳出 来:我入虎口了!对,我在书上看到过。书上说这么说的,歃血为盟,金钱美女 诱惑。从我走进这个门,他们不就是这样对我的吗?书上还说,一旦加入他们的 组织,就身不由己了,就只能为所谓的老大卖命而且想脱离他们就不行,除非他 们一刀砍在你的脖子上,喀嚓一声要了你的脑袋。我摸摸脖子,站起来。怎么办? 而且,这样的组织一般对自己的兄弟是有一定的监视的。说不准那个侍侯我的女 人就是……肯定是的,要不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或许这个屋子里好一个窃听器 或者是针孔摄像机什么的。我虽没见过那玩意儿,据说是很厉害的,一旦被它们 盯上连拉屎就能被瞧个清楚。 我腿在打颤到底怎么办?对,书上说过对于坏人要先稳住他们,造成顺从的 假象等待着机会来临再金蝉脱壳,逃离虎穴。可惜的是那本有关这方面的书我还 没看完就让老师给没收了,老师说这种书对我们没好处,就没再还给我,至于怎 么个造成假象,怎么个金蝉脱壳,我没看到。镇定,镇定,一定要镇定,说不准 那个胖男人现在就盯着我呢……只要我能走出这家公司的门,就有办法了…… 我各个方面都很积极,正如小姐所说的那样,胖男人很快就把我提成一个小 头头了,他们都叫我大哥,我暗自好笑,我才十七岁,居然成了三四十岁的人的 大哥。我可以自由出入公司的门了,我知道机会正在慢慢地向我靠近。一次,胖 男人让我把一个很特殊的包裹交给一个叫光头的人,他在火车站后面那栋未完工 的楼里等我们。快到那里了,我对几位兄弟好说,你们先在这儿等我,我去叫几 个人过来,我怕这次任务很艰巨,弄不好会玩命,记住,我没有回来之前,谁也 不准到处走动。于是我开车绕道到了火车站买了张北上的车票,15分钟后,我踏 上了北上的列车。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摊坐在座位上。 我要好好地躲起来,老大可能会派张金禾来找我,他会把我带回去,取我的 头见胖男人,这是帮规。然后胖男人会把我的头放在祭坛上,说我是叛徒,是要 向已经死去的人请罪。祭坛上烟雾袅袅,难闻死了,我可不愿意我的头被供那儿。 我决定去县城找雨花,去年我见到雨花时她留给我地址,班级,叫我有时间 就给她写信,我没写,。在深圳这样的鬼地方也没机会给她写信。今天我去找她, 也算是我在逃难,让她给我出出主意,两个脑袋总比一个脑袋管用吧,她在县城 里,总比我有办法。 雨花的学校很大也很漂亮,比镇上的初中要好得多,校园里有长长的林荫道, 有石凳,有铺了彩色地面砖的走道,有大大的花园,里面各种各样的花开得正鲜, 看上去就像深圳的街心花园,他们那教学楼,白色墙面砖,绿色玻璃窗,也像是 从深圳搬过来的。我真羡慕雨花能有这样的福气,在这里读书,花5400元的建设 费,值得!哎,我这八辈子是没这福气了。 爬上五楼,右边地四个教室就是雨花的。我上楼来,看见雨花就在走道上, 她吃惊地看着我:“你,你怎么来了?”然后从头到脚又仔细地看了我一遍,说: “打扮这么好,出门去?” “不是,是逃难。我,我无路了,来找你想办法的。”站在来来往往的学生 中间,我很不自在。有些女生还冲我笑笑,我更局促不安。 “怎么了?”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你等等。”雨花跑回教室请了假,然后领着我朝楼下走。我边走边讲我去 深圳的经历讲我怎样误入了黑社会,又怎样逃了出来。 雨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那不怎么不报案?” “不能报,不管怎么说,都与我有关联啊。”我急了,“那样会是更危险的。 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尽管能与他们联系的方式都切断了,但他们是心狠的,我 跑了,他们就是撅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回去的,然后再注射一种药水,让你浑身溃 烂,四肢无力,叫人欲生不得,欲死不能。” 雨花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想了好久:“这样吧,你就呆在这里,先躲起来, 找份事做,慢慢想办法。 八 雨花托她同学的父亲在郊区一家货运餐馆找了一份事,就是给过路的司机们 炒菜。这倒几乎是我的老本行。娘病了,我在家就成了闺女,又是洗衣服又是做 饭。炒菜对我来说是轻车熟路。再说,那些天天跑长途搞货运的司机也不一定是 什么高贵的品尝家,反正弄清楚了,是四川人,就多放一些辣子花椒;是陕西人, 多放一些糖和醋等等。几个才端上桌子,客人们稀哩哗啦吃完了,一摸嘴:“地 道,正宗。”我也只是笑笑。 在这里,我遇到了金凤儿。金凤儿也是去年初中毕业的,她是前河镇的,没 考上高中就出来打工了。我和她同病相怜,就特别谈得来,当没有生意的时候, 她就会到我的房间里说话。我和她讲初中的生活,讲叹溪沟的事,讲我的家庭, 他扑愣愣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地听着,就像小朋友听童话奶奶眼入迷。末了,她会 说“你们叹溪沟里一个个都像阴谋家”,“你爹不讲人情,”“你哥很棒的”。 我也会说:“现在的人都不简单,那些农民都小心眼,见不得人家富,也见 不得人家穷。” 她也讲她的故事,讲她的朋友,讲她的家庭。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当她再要我讲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再讲些什么。有些事,我不能对她说的, 比如深圳之行,这关系到我的性命。我就给她将雨花,讲她的家庭,讲她的学习, 讲她和我的故事。 完了,她问我:“雨花漂亮吗?” “漂亮,和你一样漂亮。”金凤儿真的很漂亮。明澈得能挤出水来的大眼睛, 白皙红润的脸蛋。齐耳的短发。 “有机会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等她再来的时候,我一定介绍给你认识。” 一个周末。雨花来看我,我把她介绍给了金凤儿。金凤儿特地跟老板请了假, 拉着雨花如同多年不见的亲姐妹一样关进了自己的小屋。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晚, 见了我就诡秘地笑。两个女孩睡到一个床上肯定没好话说,我也懒得问,问也白 问。女孩儿都鬼精鬼精的。直叫你琢磨得扑朔迷离白费精神。 自那以后,雨花再也没有来看我。金凤儿倒待我更好了。一天,金凤儿把我 叫到她的房间里,拿出一叠钱给我说:“把这些钱寄给你哥哥,你哥哥够苦的。” 我不要,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有钱了,就寄给他了。这个你自己留着 花吧。” 我哥上了两年大学,回来过一次,还给爹娘买了一套衣服,爹没有要,也没 有理他。第二天就走了,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倒是写过几封信,爹没有看, 都是我替他老人家回的。他真的在学校很苦的,生活费很高,就边打工边学习, 所幸的是他成绩好,每年都拿奖学金,也能凑合着花。自我有了那份工作之后, 我就把在深圳带回来的没花完的钱给他寄过去了。 金凤儿怔怔地看着我:“你看不起我?” “你误会了我是不好意思要啊,说实话,我已经给他寄了钱了。”我急忙解 释。 “你哪来的钱?” “那是我……”我只好向她说了我的深圳之行。我慢慢地讲,她认真地听。 末了,她居然发誓说自己发誓了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我们还讲到了好多的别的 事情。屋子里透着一股温馨,金凤儿的屋子虽然很小,但布置得很好,藕荷色的 窗帘,藕荷色的桌布,藕荷色的蚊帐,藕荷色的床单,还有藕荷色的台灯。金凤 儿说这是她看了生活大全后根据自己的爱好设计的。她问我:“你喜欢吗?” “喜欢,这样的氛围很宁静,很惬意。真的。” “你也这样认为?这说明我们有共同的性格,有共同的心情,有共同的一切。 这就叫生活的艺术。” 我不敢相信她会懂得多少生活的艺术,但至少的觉得和她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而我也会情不自禁地把之间的一切告诉她。其实,人的感情世界就像一个水库, 不断积累着人生路上的种种苦水,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要发泄。当我认识了金凤儿, 找到了知音,我边打开了情感的闸门,诉说着一切,也许这就叫感情……不知道 什么时候,金凤儿已经靠在了我的怀里,她全身水一样柔软,火一样发热。我们 默默地不再言语…… “金凤儿,小帆,快下来,招呼客人啊”老板娘在楼梯口叫唤。她才赶忙坐 起来,匆匆应了一声。 九 等我下楼来,却见张金禾坐在右边的那个桌子上,架着二郎腿,歪着头悠闲 的吐着烟圈。手指上的大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保镖。 我楞在了那里。 “老兄,好久不见了,不认得我了?”张金禾阴阳怪气地说。 “哪里哪里,我是不相信你会在这里,”我只觉得后背发凉,前胸发热, “嘿嘿……” “哈哈哈哈……料你也猜不着我会在这里的,别来无恙吧?” “很好,很好。”我思量着今天是难逃一劫了。“这样吧,兄弟,我去准备 两份菜,咱们喝一杯,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好,喝杯酒,不过,我可告诉你,你可别跟我耍花招。” “哪里的话,我们能再见面是缘呢。”我朝厨房走去。 “他是谁?”金凤儿跟进来问。 “他就是张金禾。想不到他会找到这里来的。” “他?!怎么办?”金凤儿慌了神。 “先稳住他,再想办法。”我是决定要挣扎一番的。我一边烧菜一边寻思着, 可那可恶的跟屁虫保镖就在厨房的门口看着,即使有后门我也走不掉,真的怎么 办呢?只剩一个辣子鸡丁了。辣子鸡丁,有了,我将一大碗辣子倒进了火中,熊 熊的煤火上顿时升起了大股的脓烟,刺鼻的辣味弥漫了整个厨房,直呛得跟屁虫 保镖吭哧吭哧咳嗽个不停,眼泪鼻涕一切下来终于受不住着味道,狼狈退回了餐 厅。我乘机来开后门,钻进了黑暗之中。 我小跑了一段,就哧溜哧溜爬上了路边的一棵大树,这棵树枝叶繁茂,藏在 里边,他们万万是找不到的。我刚钻进去,几只白煞煞的手电光就晃过来。他们 追过来了,在我藏身的那棵树下朝四周扫射。即而又朝四周寻开去。好一会才骂 爹骂娘地回去。 我溜下树来,在黑暗里摸索着。也并不知道走了多远,估计他们是不会来了, 才钻进农户人家的一个砖窑里猫了一夜。第二天被工人们轰出来。才又做贼一般 缩头缩脑往回探。 回到那家餐馆屋里已经是一片狼籍,老板娘坐在屋角嘤嘤地哭。她见了我就 大骂:“你这个扫帚星,在外边惹了祸,还来连累我啊。我这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呀。呜呜你赔呀赔呀!呜呜你看我的生意还怎么做嘛!” 金凤儿见了我,忙上楼取下来有个背包把我拉到门外,对我说:“这是你的 东西,我都给你收拾好了,还有这是2000元,赶快走吧,这里危险。” “可是老板……他……” “没是,有我呢。再说,他们砸了人家的店,走的时候都留了钱的。记住, 你不要去车站,他们都在车站等着你呢,我给你拦一辆便车。 “谢谢你了,但是钱我不要。”我接过背包。 “哎呀,被婆婆妈妈的了,”她急了,“哎哎哎!”她向一辆空货车招手。 “好吧,算我借你的。” “好吧。哎,大哥,麻烦你把我的弟弟带回溪头镇吧。”金凤儿拉开了车门。 “什么好处呢?”年轻的司机嬉皮笑脸。 “回来的时候到这里吃饭,好处嘛,到时候再说。”金凤儿让我坐上去了。 又叮嘱了一番一定要小心,才招招手,送我走了。 十 我回家了。爹正端着一个海碗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吃饭。他仍旧是穿着那件看 不清底料,补了又补的衬衣,一双破了几个窟窿的解放鞋,只是脸色更不好看了。 “爹。”我叫了一声。 爹没应,也没抬头看我,兀自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起身进屋去了。 我默默地跟了进去。 “谁叫你进来的?出去!”爹不抬眼,冷冷的几个字甩过来如同冰雹劈头打 过来。 “爹,我回来了呀。” “叫你滚出去!”爹吼到。 “哎呀,你这是怎么啦,帆儿刚回来,你就骂他。这么长时间了,还怄气啊。” 娘听到声音,从厨房里出来劝架。“别跟你爹吵,把东西放下,吃饭吧。”娘去 添了一碗饭,塞到了我的手里,取下我的背包,放到了角落里。 爹冲过来,夺了我的碗摔在地上,又抓起我的背包扔到了门外“我没有你这 样的儿子,滚!” 我含着泪,掏出钱来,塞给娘。爹夺了钱,砸在我脸上,“你在外面干了些 什么勾当?丢尽了祖宗的脸,我没有你这个儿子,谁要你的钱?!” 我怔怔地瞪着爹,泪珠子滚豆子似的叭叭往下掉,没想到爹还是不能原谅我, 爹啊,爹,你要我怎么办才好啊?我弯腰拾起那散落一地的钱,那毕竟是一大笔 人情啊。 娘只是嘤嘤地哭。 我看了看娘,跑出了家。我提着背包一口气跑过了叹溪沟,爬上了对面的阳 坡,上到了山顶。远山衔住了夕阳几只乌鸦哇哇地叫着飞进了树林。天快黑了, 我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苦衷,什么叫无助,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背起包,无力地站起来,可抬起的脚又不知道往哪里放,山的这一边是所 谓的家,不是爹的家,不,是叶家;山的那一边是杜家,杜银春的家,杜雨花的 家,我感到一股透心骨的凉。 我踉踉跄跄地下了山坡。“雨花,雨花。”我叫了两声,两条恶狗就扑出来, 将我扑倒在地,撕扯我的衣服,雨花和她爹就出现在门口。杜银春嘿嘿地笑着。 雨花吼了一声“二虎,住口”两条恶狗顿时送了口,摇着尾巴回到了杜银春的身 边。“哈哈哈哈,二虎,干得好,不知廉耻的家伙。哈哈哈哈……”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血在涌动。 “你说,你叫我女儿干什么?”杜银春板了脸。“告诉你,你不是一个好东 西。敢再来找我女儿,对你不客气。” “爹。”雨花又气又急。“你走吧,到这里来干什么,又不是你的亲戚。” 雨花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里,留在我眼前的只有两只小辫子在晃动。 天已经黑了。我摸黑转过了三道山梁,去找姑姑。姑姑对我很好,他很热情。 又是烧水让我洗澡,又是做饭。我很感激的。 等我歇了好一会儿,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的身边:“今天刚回来?” “恩,可是爹不让进门。” “你是姑姑的好侄儿,姑姑有件事想问你,你最近在外面干什么呢?” “我一直在县城一家餐馆炒菜。虽然累,还是很不错的。” “村里传言,说你在外面有些不听话……” “说什么了,是怎么回事呢?” “张金禾前几天回来过,说他在深圳给你找的事,你不好好做,被外面的风 光迷了眼,和一个低,低什么呀迪斯科舞厅的小姐鬼混,让人家有了身孕,人家 要一大笔钱私了,要不就告你欺负她,还说你因为这个的了一种见不得人的病, 你向他借了一大笔钱后就跑了。” “啊?!没有的事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以,他这次回来就到你家要钱,你爹当然不会认帐,他就逼着你爹说你 在哪里,还砸了你家好多东西。” “张金禾,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把我拉进了火坑不说, 你还这样落井下石,我叶小帆可是对得起你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跟他去了深圳之后,没想到……”我对姑姑讲了我的深圳之行,讲了我 的逃跑,我的打工以及这次的死里逃生。我明白了,回家了,爹为什么不让我进 门,我也知道了杜银春为什么那样对我。 “帆儿,他为什么这样害你呢?” “他没有人性!” “要不,你我明天送你回去,跟你的爹说清楚?” “不用了,我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 “那你在我这里多住几天。” “不了,我还是出去吧。爹不认我了,我远走高飞,惹不起躲得起。” “那使不得。” “姑姑放心,我保证凭我的良心做事的,我不会丢了叶家的人的。” 第二天,我收拾东西去了省城,在一个不知道东南西北的城市中闯荡着,挣 扎着。 十一 雨花开学了,他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号码是从金凤儿那得到的,她说:“请 原谅我哪天那样子对你。” “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也知道你也有难处。” “其实,在上半年里,我爹和你爹又吵架了”她在电话里讲了事情的经过。 杜银春想把公路修进叹溪沟,修到自己家,但公路要从我家自留地经过。杜 银春怕我家不干,就让当队长的大伯跟爹说。说杜银春愿意用自己的自留地换, 而且不要我家出工出力。爹把队长骂了一通。爹骂到:“你怎么也胳膊肘朝外拐 啊,你拿了什么好处啊,是他富了给你养老费啊,还是让你和他老婆同床共枕啊? 他要修个什么路,不就是要骑到老子头上来拉屎吗?”队长说路修通了,卖猪买 肥料就不用再去背了。爹说路通了不就是给那个王八羔子拉猪拉猫尿吗?老子宁 愿压死也不修什么公路,不好事了王八羔子门,要修,有能耐的就永远别动我的。 队长大伯讨了没趣,走了。杜银春觉得他气人,准备硬干。路修到了我家的地边, 爹就上去护地,他睡到路中间,不让他们动一锄头。路终究是没有修杜银春的家 里。 听他说完,我说:“你不是说过吗。大人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又是一代人, 我们还是好朋友嘛。” “谢谢你还这么想。”末了,她又问我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其实,我在省城 的情况很糟糕。 我淡淡一笑:“有个落脚处吧。” “找到事了” “给人家洗碗,有饭吃。” “那怎么行?” “无所谓的,我只是想,只是想……” “只是什么?” “只是想读书,这里,这里有好工作,只是我干不了……”我不争气的眼泪 湿了话筒。 沉默,静静的沉默。 “你别难过,这样吧,我和金凤儿再给你找一份工作,你回来吧,边打工边 学习,我辅导你,别苦了自己,好吗?” 抽泣,苦涩的抽泣。 “那麻烦你们了。”我轻轻按下了电话。 省城是个大地方,灯红酒绿。我一个人来到这里,真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 有,干脆只奔劳动市场,在那花花绿绿的招聘启事之中转悠了几天,竟没有适合 我的工作,因为那最低高中文化的要求如同鬼门关,怎么也过不去。我回到住处, 心里如同醋熏一般,要是我高中毕业,我就该有工作了,如果我上高中了,那我 现在也就不用在这里独闯省城,流落到这等地步。但那毕竟是如果,现在我连家 都没有了,看看我住的地方,那是人家的地下室,我拿着钱,不敢用,那不是我 的。我想到了初中的同学,想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想到了金凤儿,想到了雨 花。我好想读书,好想和雨花一样,坐在美丽的重点高中的教室里上课。为什么 呀,为什么,雨花能上,我就不能上呢?为什么我连家都没有了啊,上天为什么 对我这么不公啊,我倒在床上,泪水滑过我的脑门,滑过我的心。叶小帆啊,叶 小帆,你就这样的命,你就该住别人的地下室,你就该拿着钱也不敢用,你堂堂 五尺男儿身,就该遭罪养不活自己。到头来,还是要两个女孩子来帮你,叶小帆 啊,你太有出息了!! 疲惫,身心俱损的疲惫。 十二 雨花帮我看中了一个餐馆,就在一中的对面,店面不大,生意却好,都是一 中的学生,我仍然干的是炒菜的老本行。老板答应我包吃住,每月给300 元。还 在楼上给安排了一间房子,虽置一张床,一张小桌子后,就再没有空间了,但对 我来说,这酸也属于我自己的空间了,我再也不用像在深圳那样受人监视,再也 不用像在省城那样住地下室,进出都的向房东要钥匙。 雨花当天便把她高一的所有教材都搬了过来,放在了床下,金凤儿,专门买 了藕荷色的桌布,藕荷色的墙纸,帮我把桌子铺好,把墙裱好,末了,左看看右 看看,然后一溜烟地跑回去把她的那盏藕荷色的台灯也搬了过来。我感动得不知 道如何是好,我只能眼看着她把我的小天地不止得那么温馨,自己却帮不上忙。 “你还记得我喜欢这柔和的藕荷色?” “记得,把一晚,我永远也忘不了。”金凤儿挨着我在床沿上坐下。 “我也记得,你那藕荷色的窗帘,藕荷色的桌布,藕荷色的台灯。现在都到 了我的房子里了。” “还有你的故事。” “……” 久久的对望,凝视。久久不再说话。 忽然。金凤儿触电似的从我手心里抽出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的手攥在了 一起她豁地站起来,后退了几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说了句:“再 见!”噔噔噔下楼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发愣,只有手心的汗水慢慢发凉, 干涸。 白天,我便在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翻动长柄和炒锅,穿梭于拥挤不堪的餐桌 之间,晚上便有那盏藕荷色的台灯陪我,还有那一摞被雨花翻旧了的,带着墨香 的课本。雨花当然是每天来的,只是她的作业多,时间少,只能在午休的时候, 悄悄地溜出来。她给我讲课,讲她学过的东西。回答我不懂的问题。我很认真也 很努力,我知道,我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不说别的,你该对得起雨花和金凤儿吧。 我喝风放屁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地将雨花的书在四个月之内就看完了。我高兴,雨 花也高兴。 寒假来了,我又想到了家,想到了爹娘,想到了爹那粗暴的脾气,想到娘那 忍气吞声,想到了她那无声的眼泪,想到了我两个月以前写回去的信雨花让我写 的杳无消息。我想回去,可是爹回让我进门吗?我想到了哥哥,他会回来吗?给 他打电话,他说不回来了,毕业之前他不准备回家,一是没钱,二是他知道回家 也是自找没趣,爹不会原谅他的。我的工资发了,我给他寄去了500 元。 雨花寒假是要回去的,我却要留下来,因为没有地方去,金凤儿也就留下了, 她说她回不回去无所谓,父母都听她的,她是专门留下来陪我的。这一年,只有 我和金凤儿两个人过年。我们租了房子,白天我陪她逛街,晚上她陪我看书,记 笔记。 十三 开学第一天,雨花急匆匆来找我,如同火烧眉毛,进来就说:“不好了,你 爹被抓了,你快回去吧。” 我等不急雨花说清原委,便踏上了返乡的汽车。回到村里,村小学的高音喇 叭正耀武扬威吼个不停,操场上挤满了村民。村小学就是公判大会的会场,爹和 另外几个犯罪嫌疑人站在台上,身后是全副武装的警察,我赶到的时候,正在对 爹宣判: 叶广义,男,C 县人,1952年出生。1998年2 月13日……涉嫌伤害他人人身, 损害他人财物,严重违反社会治安,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给予逮捕! 两个警察一脚把爹揣跪在台上,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起来,爹一边挣扎一边 呻吟一边大骂杜银春,骂他狗仗人势,骂他不得好死。骂他天打雷劈短阳寿。警 察就找来一条毛巾把爹的嘴堵上了。 在村人的议论中,我总算弄清楚了事情,2 月13日那天,杜银春的羊挣短了 绳子跑到了我家的地里将绿油油的油菜吃了大半,爹去抓羊,羊跑了;爹气了, 抄起锄头砸了杜银春的卫星电视地面接受器,杜银春阻拦,爹一锄头夯过去,砸 在杜银春的腿上,骨折!爹还不解气,抄起锄头掏的的阴沟挖他的山墙脚,边挖 边骂:“看你个狗日的能吧,看你个狗日的断子绝孙!”…… 宣判的时候,腿缠绷带,手拄拐杖的杜银春幸灾乐祸地说笑:“叶广义想跟 老子斗,哈哈,他还嫩了点。”声音是那么大,那么刺耳。我听不下去,跨到他 面前大叫:“爷爷,爷爷,既然我又有了一个爷爷,那就得叫啊,叫了就得给钱 啊,给么,给么,不给不行么。”众人大笑,杜银春的脸红了白,白了红,不好 意思灰溜溜走了。 爹碰到了社会治安专项整治的风头上,被抓了个典型,判了一年半。娘一把 鼻涕一把眼泪地服饲着猪啊羊的。 叹溪沟那沟沟坎坎田边地头,仍然是一片沉郁的灰色,水边的杨柳似乎有一 些活泛的暗红“七九,八九,隔河看柳”,开春了,我家的地里还是去年秋收后 的庄稼杆凸凸地立着,土灰色的败叶在风中发抖。伤感啊,伤感。 我留下来了,帮娘收拾田地,春耕播种。破天荒地一次撑着学耕地,宽一犁 窄一犁,深一犁浅一犁,其实就是牛拖着我和犁在地里乱窜。我不会种地,娘一 边叹一边手把手地教我,到头来还是稀一垄密一垄。娘坐下来独自落泪,我却只 能在一旁陪着,我没有话说,我不知道说什么。 等我糊里糊涂在家种完地,已经是农历四月,,我又想起了雨花,金凤儿, 她们还好吗?这学期雨花要高考了,复习一定到了最紧的时候了吧,她每周还能 吃上一次可口的饭吗?,金凤儿,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我和娘商量着要回县城, 娘看了看我,边抹眼泪边说:“你我吧,家里我能照顾的过来。去了记得给你哥 哥打电话,有时间去看看你爹。”我留了500 块钱给娘,“要买什么就买,活实 在忙不过来就请个帮工。过一段时间我回来看你。” 打电话给哥哥,他已经顶岗实习了,爹被送去劳教了,我去见他,他不见我。 雨花的复习到了关键时刻,大考不断小考连连,只有星期六下午才有三个小 时的假。那时候我就买些青菜黄花西红柿抑或酱猪蹄红烧鸡之类,抄几个菜烧一 个汤,雨花,金凤儿和我在藕荷色的小天地里说说笑笑,吃吃喝喝。 十五 雨花被省城W 大学中文系录取,哥实习完了就接着上班,只有我和金凤儿还 留在县城留下我们彼此一次又一次的对望和无声的感慨。说什么都没用,乐知天 命吧,干好自己的事。 不久,我们接到了雨花的信,说W 大学有个餐馆要转租了,如果可以,我们 把它租下来,开个餐馆。我们非常高兴,合计了一下,决定干,当晚就给雨花打 了电话。我们随后就到。 结罢工资,收拾行李,我和金凤儿赶到了W 大学。校园真的很美,我们却没 有时间欣赏,等一切搞定以后,想什么时候欣赏就什么时候欣赏。现在最重要的 就是把门面打开。门面不错。虽然只有十来张桌子的空间,但伙房是伙房,餐厅 是餐厅,很干净很体面,位置也很好,各种证件由学校负责办理,一切顺利。 我和金凤儿张罗着准备开一个火锅店,这是雨花的主意,她说一是校园里还 没有火锅店,只此一家,生意肯定好。二是可以节省不少的劳力物力,几块土豆 一把辣椒就是一个锅底,添上预先做好的鸡鸭鱼肉之类,端一筐预先洗好的青菜 粉条,就是一桌,剩下的就只等收钱,比起天天蹬三轮车逛菜市场,然后一把泥 一把汗地择菜洗菜切菜炒菜,要省事得多。店名嘛,就叫“重庆火锅城”,至于 是不是正宗的,只要吃起来顺味,谁还去追究?按学生的实际,得讲究个实惠, 火锅可大可小可咸可甜,吃客觉得好就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好了再来,来了再 好。我和金凤儿都佩服雨花的鬼点子,一致聘她为顾问,利润二、三、五分。 开业之后,生意果然红火,金凤儿在前堂像轱辘,桌子缝里钻来钻去,边和 满嘴油腻满脸大汗的吃客贫嘴边招呼着生意;我在后堂想陀螺,做锅底烧火锅; 雨花偶尔也来打打下手,指点着注意卫生菜要洗干净什么的。看着满堂的客人, 虽忙虽累倒也心里塌实。一个月下来,我居然分到了1500块的纯利。叶小愤,你 没想到吧,你今天也能有自己的餐馆,能一个月挣到1500. 自古男儿不思苦,惟 有思苦向前拼,想想你第一次来省城的情形,再想想今天,你该好自为之啊。 十六 爹刑满释放了,是我去接的他。出了那扇又到又大的铁门,爹走了几步又回 头望了望,吐了一口唾沫就径直朝前走了。这一次,没有骂也没有赶我走,只是 一句话也不说。爹是真的老了,垮了,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光光的头顶上一层短 短的灰白头发如同秋天田地里的白霜。 爹睡了三天,只喝了两杯水。起来了就搬把椅子呆呆地做在门前。无语。抽 烟。饭是娘送到他手里的。几天后,爹的脾气又突然坏起来,他说娘在家里什么 都没做好,猪是越喂越小,地是越种越孬。他问娘是不是在在这一年半里又和狗 日的队长鬼混,说娘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把家里的粮食和腊肉送给了狗日的队长, 要不粮食和腊肉怎么会少呢爹的神经不正常了他整天寻着岔要和娘大吵大闹,要 和娘打架,在家苦熬了一年半的娘却只有抹眼泪。我把娘送到了哥哥家,让娘躲 一躲,让爹平静平静。 爹找不到娘了,就说娘又和狗日的队长幽会去了,说他勾引别人的婆娘,说 他不得好死,说他坐牢是狗日的队长报的案,说他要找狗日的队长算帐,几次抄 起家里的锄头要出门,是我拦住了,只是我挨了他一锄头。后来他干脆搬把椅子 坐在门前对着叹溪沟大骂队长和杜银春。骂完了吃,吃完了骂。队长和杜银春不 得安宁,要来找爹算帐,我说“爹已经疯了,还较什么劲呢?你们就饶了他吧。” 队长和杜银春就回去了,到是爹的疯劲更大了,他骂骂咧咧要去烧了队长的房子, 一脚踩空滑到了叹溪沟里,头碰石壁,鲜血四溅。去了。 哥哥奔丧回来,却欲哭无泪,娘倒是哭了好几场,她说“他别人斗了一辈子 的气,自己的儿子,邻居,甚至是自己,他是钻到了他自己的所谓的志气里了, 到头来,谁也没斗倒,只是斗倒了他自己。我只是一想到这个家,想到我的两个 孩子,我就难过。,可怜了他们啊,受苦了。” 家是散了。难道真是“滩偏脚山,堵叹溪口”吗看着屋里杂乱不堪的东西, 看着面色苍白满脸泪痕的老母,看着呆坐如鸡只抽闷烟的哥哥,看着给爹做棺材 时剁下的新鲜的满地的木渣,看着送葬的人踏出的新鲜的凌乱的脚印,看着偏脚 山下爹的孤零零达到新坟,看着坟前随风飘飞的火纸烟灰,我跪倒了,面对着爹 的新坟。我哭开了,呼天抢地,死去活来。所有的心情,所有的感受,一切的一 切都掺在了泪水中哭出来了。我感觉泪不是在眼里,而是在心里,心窝里积攒的 泪流了个酣畅淋漓。 假若没有哥哥的执意读书,假若没有我的执意打工,也许叶家是一个和美的 家,也许就没有爹的坐牢。爹的发疯爹的死,叶家的散;但是也就没有哥哥的大 学哥哥的好工作,就没有我的边打工边学习。然而责任在谁,我说不上来,只是 我有一个心愿将无法实现,那就是“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让爹娘生活得很好, 一定会让他们生活得比杜银春更好更风光”。 十七 娘跟着哥哥去了,房子田地租了,房子锁了。我还是要去省城的,那里有我 的希望。人活着只是在追赶希望,只要它还没有变成绝望,他总要努力的。麻雀 不也总朝亮处飞么?只是,只是这个叶家将永远没了炊烟。 回到省城,我仍开我的餐馆做我的火锅学我的高中课程,耽误了一个多月的 学习又开始了,雨花还是我的老师。每每想起娘,就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有雨花有金凤儿有我们开办的门面,有红火的生意有学生的笑闹,心情慢慢 地好起来,只到有一天,张金禾带着一帮人幽灵般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店门口,我 才意识到又一场大祸将要降临。是富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是来找我的。他站 在门口,冷冷地说到:“无相干的人给我让开。”然后手一招,身后的一帮人就 涌进来开始砸东西,砸锅砸碗砸瓢盆,并纠住我一顿痛打,屋子里惊叫一片,混 乱一片,金凤儿赶紧输走了吃火锅的学生,雨花从后门溜出去报了警。到警察和 保安赶过来,屋子里已无一完好,我则躺在地上动不了…… 原来,上次在县城我跑掉以后,张金禾无功而返,后来又做了两笔亏本的买 卖,劳动大怒,扭断了他一只胳膊,将他清除出了团伙。他便把一腔怨气撒到了 我的身上,发誓一定要灭了我,他回到省城不久,又加入了流氓团伙。他在一家 舞厅听W 大学同学谈到我的火锅。于是就找上门来了,只是还没来得及灭了我, 警察就来了。 张金禾被判了十五年,雨花金凤儿都为我拍手称快,可是我还是高兴不起来 我们的火锅店,我的同学,我的家,我们的心血都毁于一旦,这似乎都是悲剧, 为什么呢? 金凤儿说:“还想火锅店啊?毁了也就算了,咱一年的租期不到一个月也就 到了。” “就这么散了?那我……” “我也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我要回去结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都22 了,我不能再这么着了,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初中时车我要好的那个男生给我 写了情书,我回他的话是,等你有了十万,我就答应你,没想到他初中毕业后就 去了广州,他是为了我。他已经回来了,拿了十五万到我家提亲,……” “不,你不要,我虽没有他那么有钱,但是我们的感情你是最清楚的,我会 好好对你的,我……” “你对我很好,我知道,我永远会记得的,谢谢你,我也爱你,可是他为我 花了五年的时间去挣钱,我不能辜负了他,他会照顾好我的。” “可是我……”我哭了。 “在四年前我就答应过雨花,我不和她争你的。她很爱你,你当珍惜,我也 不能食言。还有我回去也是为了我的父母,我是独生女儿,前河镇还有我的家, 对于女人,一辈子就一个家,家就是归宿。说了你别生气,我不希望我的家再和 你的家一样。 无语。只有泪水在脸水上无声地爬。 “你是一个好男儿,很有志气,你会有出息的,我配不上你,你好好的一待 雨花吧,是有雨花才适合你,真的。”金凤儿也流泪了。 “这是我对相处相知四年多的朋友的一点心意,请收下。”金凤儿拿出一个 两万的存折给我。“我们永远是朋友。” 我坚决不要,我能要吗?金凤儿说“你将来上学也许用得上,算我借给你的, 等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就什么时候还我。如果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 雨花替我接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不要的理由吗?” “可是你呢?你回去没钱怎么交代?” “我还有,我留足了。” 门面提前退租了。金凤儿走了。我失业了。 雨花说:“离明年春天的成人高考不远了,你什么也不干了,坐下来好啊准 备一下吧,你目前的水平考W 大学成人教育学院没问题的。”她在学校不远处租 了一间房子。她添置了藕荷色的窗帘,藕荷色的桌布,藕荷色的床单被罩,藕荷 色的台灯。柔和,温馨,浪漫。我们搬了进去。 就在这个温柔的世界里,我将雨花紧紧搂在怀里。她轻轻地说:“我们永远 不要离开。” 我说:“我们永远不会离开。” 我笑了,又哭了,又笑了。我说:“云终于散了,月终于圆了,一切都过去 了。” 雨花说:“我想写一篇关于叹溪沟的小说,包括你的,我的,你家的,和我 家的。” 我说:“别了,让他成为历史吧,我们只要现在。” “恩。只要现在。”雨花点头。 一个深深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