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 作者:艾乐 题记: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 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我隐藏在城市的一隅,被一个词长久地照射心脏柔软的表层,颤栗如闪电穿 破层云倏地钻过血管狭窄的腔壁,向着远方的召唤腾云而去。家乡,此刻被我牵 肠挂肚揽在怀里,蜇的皮肤辣疼。 注定我是漂泊在异乡人群中的一个,注定我是那些远离乡土人群中的一名, 注定我的名字无法呼唤在村落上空,注定我的身影从山坳里永远的消失,注定我 的脚步始终背弃着家乡的坐落。城市的街巷,无非作为我穿行的脚踏处,令我在 每一个深夜思念家乡,思念家乡已经无可找寻的断壁残垣,思念家乡生存的那些 人,虽然,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我。 我不知道,命定中如何的一个机缘改变了人生的脚步,如果不是那一瞬间的 差异,我的人生同样在家乡贫瘠的土地上缓慢地舒展开来,一如我夜夜思念的那 些乡人,我会和他们一样,肤色黝黑,长有一副青铜色的脊背,健壮而宽阔。我 会在骄阳之下打理自己的土地,会在寒风之中收割自己的果实,会在冰雪之内盼 望来年的春早,会在秋实之中被沉甸甸的果实添满岁月的缝隙。会生子、会娶妻、 会垂死,会和所有的乡人一样,在山间被风吹裂皮肤,被来来往往的日子爆开日 渐苍老的皮肤。我的皱纹,如起伏的山坳沟沟壑壑,藏满了幽深而叵测的韵味。 我的双臂,如林立的山柴,干枯而矍铄,铮铮诉说不屈的性格。 然而,家乡永远沉淀在我的梦里,自从挥手做别山过处那片火红的云霞,异 乡,便被滚烫的烙铁全身刻下无处不在的痕迹。 在这个城市,我无法摆脱乡音,我总在情不自禁中蹦出一句缠绕着绵延不绝 乡愫的话语,甚至在远离乡音的氛围中,我无比地迷恋乡音的那种回旋和缠绕, 迷恋于舌尖轻轻吐出的一点弯曲。即使我被嘲笑、被遗弃、被错过,我依然始终 无法改变乡音的语调,他们在我的口腔中,在我的梦想里,在我生活的角角落落, 一不留神,便蹦出来,把自以为是的骄傲击的粉碎。 我同样无法摆脱习惯。尽管我肤嫩皮白,我的面容和城市已经毫无区别,但 是乡人的习惯不时在我周围闪烁。我会在喝酒的时候盘起双脚,举起青瓷大碗敬 我的朋友;我会在交谈的时候无视周围的安静,大着嗓门诉说我的直诚;我甚至 会一次次从街道上请来行人,来参观我的居所,宛如我敞开了院落的门口,把每 一位经过我柴扉的人让进来,倒水、递烟、敬茶、举酒。尽管我的房屋在城市角 落的半空中,并不似家乡的院落稳稳地落在地上,我依然把那些人请进来,在我 的客厅中摘下几根黄瓜和豆角,在我的书房中搓出一簸箕的烟叶,在我的冰箱里 掏出玉米饼子、红枣和核桃,在我的席梦思上铺开充满太阳味道的棉被和狗皮褥 子,然后,我和他们唠唠家常,唠唠今年的收成和来年的种子,唠唠马驹和牛羊, 以及街道上婆娘的身姿。 我的异乡,远离了家乡和梦想,在一个平静的城市舒缓而富有节奏地延伸, 一如家乡门前的那条河流,平缓而宁静,河畔长满了茂盛的水草。 家乡是什么?是古宅荒芜的门墙?是街巷中干枯的水井?是柴扉深处的一张 热情的脸?是田野里随风招摇的麦子和豆稞?还是山坳里羊肠般的小路和路旁几 处枯草丛生的坟茔?家乡是梦,是异乡的一处籍慰和惦念,是行人无法回归却也 不能忘记的出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乡,除非那些生老病死,一辈子生活在生处的村人和市 民。 我的家乡此刻坐落在遥远的山中,在我写字的时候,我相信山中定有呼啸的 山风快乐的吹过,落在一个孩子的脸上。 当年,快乐的山风便是如此落在我的脸上,把我从家乡的山间吹到城市的角 落。无论我如何不能忘记,家乡在我的记忆中开始渐渐模糊,开始支离破碎,变 成一点一滴的记忆碎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然泛滥出来。 我怀念村旁那条潺潺的小河,童年我便开始在河中濯足;我怀念田野之中的 那片枣树,少年的时候我曾经在那片树荫中昏睡过无数的晌午;我怀念门口的那 座青山,青年的我无数次在山巅狂奔突啸,传述我年轻的渴望;我怀念院落中的 那片青石,每每我从异乡赶回家乡,那片青石上必会刻满了问候、惦记和期望。 我恍然记得,父亲弓背的身子和村人龟裂的面孔,在他们的期望中,我便是 那待放的雏鹰和欲突的幼豹;我恍然记得,母亲慈祥的面孔和伙伴的嘱望,在他 们的视野里,我便是那远走的骨肉和丢失的顽童;我一次次在返乡的时刻,试图 解读父母和村人的面语,却一次次丢失了童年的记忆,找不到我期望的那些东西。 交通的快速和通讯的便捷,家乡和异乡的距离开始越来越近,而在我心中,家乡 和异乡却越来越远,甚至遥不可及,隔海相望。家乡,永远成为异乡一个梦想, 成为异乡一个对立,成为一面镜子,成为地,成为天空,可望,却永远无法触及。 历史上有无数个异乡,有无数的迁徙和无数的家乡,从而注定了漂泊在异乡 和通往异乡路上的无数身影和叹息。 记得当年自小离开家乡的李白,在甚至可以遥望村落的路岔口,凝视半日之 后,无可奈何选择了一条和家乡背道而驰的路。“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 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便是这吟出千古绝颂的李白,依然没能摆脱异乡的缠 束,踏上回家的路。 难道,家乡一如镜花水月,一旦打破梦想,便不再有那般凄厉别淡的忧伤? 刻意的异乡桎梏了刻意的家乡,游子沦落天涯,惦记着家乡的梦,却不得不始终 唱着异乡的歌。 李白的诗句天涯明月,在天亮时分淡淡消散。无数人的诗句却在每一日、每 一行、每一踪中浮现出来,或深或浅地映射出一个人的心境。 在都市林立的水泥和钢筋之中,家乡必是农村的田园和野花,是夏日的骄阳 的冬日的冰雪。可见,家乡,从古至今,已经穿透历史穿透地域穿透人群成为一 个共同的怀念。 李白的家乡和我们的家乡同在一个方向,同在一个即使身在咫尺也无法回顾 的地方。月明星稀,浅浅地可以看到李白踯躅的身影和我们轻轻的叹息。家乡, 究竟是什么呢? 余光中说,乡愁,是一张邮票,一弯海峡,一轮浅月。在我说,乡愁,是纸 上的文字,是杯中的啤酒,是街巷深处的喟然叹息。已经无法计数,有多少人在 乡愁之中淡淡如迷烟消散,也有多少人,身在异乡为异客,只把他乡认故乡。我 们太执著于对家乡的留恋而忘却异乡本也是家乡。其实,家乡或者异乡,都不过 一丝淡淡的思念罢了。浓缩了,便落在异乡,落在书房,落在心腔里,一处再也 找寻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