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Z的自传 Z没事可干,写了一篇小半生的自传: 回忆在远处飘飘荡荡,丝丝缕缕,我慢腾地跑过去,轮廓渐渐鲜明,我抓信了它, 只是一些片断而已。 “叮铃铃!”上课铃响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政治修养课,乏味透顶。老师写上满满一黑板蚂蚁一般大小的字, 同学们不停手地在笔记本上抄,即所谓的“平时抄笔记,考试考笔记,考完全忘记”。 政治老师-班主任是个老处女,干燥的头发没有一个发卷,竖直僵硬的鼻子把脸颊 分成均匀的两半,鼻子下的嘴勾勒出喜欢指责人的线条,她的眼睛由于被厚厚的镜片遮 住难以形容,她总是摆出一本正经苛刻的模样,就象别人都欠她债一样。 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坐得毕恭毕敬,只有她冷冷的、一粒粒石子般的声音在回荡: “共产主义是……我们要为共产主义而奋斗,因为我们青少年是祖的……” 一上到她的课我就坐立不安,听不进一个字。我抬头向窗外望去,嫩嫩的柳树垂下 枝条随风舞动,勾引我回到童年,回到乡村美丽的景色。 幼年的我坐在一条清亮的小河边,欣赏岸边的景色。天上闲闲地飘着几朵白云,河 里印出几朵云影,岸上的柳树在水里随水波一起抖动,一行行歪歪斜斜地扭来扭去。一 只小鸟飞过天空,河水里划过一道阴影。我拾起一粒石子向河中心扔去,石子划出一段 弧线,贴着水面飞了一小段才落下,小鱼儿四散逃去,荡开一圈圈涟漪,水珠溅在水草 上,水草微微晃了一晃,我又拾起一粒石子扔过去,扑通,一片水花斜跳起来,又迅疾 回到水面,扔了一会儿,我没趣地坐回大青石,对着蓝天、白云、河面产生无数遐思…… 同座在桌下用脚碰了碰我,低语道:“你思想不集中,老师盯着你看呢。” 政治老师转身在黑板上象啄木鸟啄树一样用粉笔吸着黑板,我又陷入了回忆。 我拎着鱼桶,拿着自制的鱼杆来到河边,河里的鱼儿吐出水泡,一串串水泡整齐地 窜到水面,我把几只死苍蝇穿在钓钩上做鱼饵。我抛出了鱼线,鱼线在空中划过半个圆 圈落在一大片缠绕在一起的水草上,出乎意料之外,我被鱼杆一带,脚下滑溜溜的支持 不住载进河里,在水下我看到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我一点都不害怕,不慌不忙地从水 底站起来,水没顶,我往前走,没走几步,头就露出水面。衣服水淋的全湿透了,我绞 干衣服重新穿上,到了傍晚还是没干,外婆打了我骂我不仅弄湿衣服还说谎骗人,不管 我怎样解释,外婆和舅舅都不信,直到我回上海时他们还是不信。 两岁时我父亲死了,母亲无力抚养我就把我寄养在乡下外婆家,小伙伴们的穿着不 如我所以都嫉妒我,都不愿意跟我一起玩,我总是孤零零的独自一人。小学五年级时我 回到了上海,仍然没有什么同学愿意跟我玩,他们嫌我乡土味浓厚,脾气又梗直,我真 想随便跟谁在一起玩,可是…… “喂!发什么呆?干吗不记笔记?” 政治老师的声音如晴空里的一个霹雳把我从回忆中劈醒,我颤抖一下,抬起头,她 正站在我身边:“站起来,告诉大家你想些什么。” 我昏昏沉沉的,低头不发一言。 “你说呀。” 我低头看着桌子,轻声说了一句:“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干吗不记笔记?” 我的嘴象蚌一样紧闭着壳。 “没听见?我在问你话呢!” 我抿了抿嘴依旧没答言。 “你预备站一节课,是吗?”政治老师的声音十分严厉。 我小声咕哝一句:“我又没妨碍别人。” “还顶嘴?好象你挺有道理似的。” “我是没道理,”我赌气地说。 “那,那你给我离开这个教室!”政治老师气得紧紧捏住粉笔,简直要把粉笔研成 碎末。 同学们全都看着我俩,空气凝固成尴尬的空白,时间在她脸上、我脸上停滞,沉重 难耐的寂静。我站着没动,两手紧紧握着桌子边沿,低着的头抬起来,与她的目光相对。 政治老师逼视着我,我头皮发麻地回视她,心里慌成一团盼着早些下课铃响。两条视线 在空中缠绕、胶固,只几秒钟就象一个半天。 “那好,你先坐下,明天交一份检查上来。” 我总算松一口气,坐回座位。 政治老师的声音重又镇静、冷漠地回响在教室里,我的头发根里全是湿津津的汗。 一个星期过去。 又上到了政治课,我拿出笔记本努力集中注意力听课,政治老师凶狠地盯我一眼, 我觉得很奇怪,又怎么啦?我不是在认真地抄笔记吗! 大半节课已过去,我再也坚持不住,散落在四处的回忆碎片自动地组合起来,我手 捏钢笔,停在空中,装出记笔记的样子,思绪又游离到乡下: 夏天,闷热的午后,我坐在窗台边郁郁地看着黑云翻卷的天空。外婆和舅舅到亲戚 家里去了,把我一个留在空旷的大房子里。我烦燥不安地等着下雨,屋子里黑漆漆的, 让我想起晚上外婆讲给我听的故事,坟地里鬼火闪闪,一个穿白衣服的女鬼追在一个男 人后面,因为……我仿佛觉得身后有人,转过头去,什么也没看见。天边一声闷雷,一 阵雨点摔在泥地里扬起片片灰沙,几只受了惊吓的麻雀飞到窗台上躲雨,淋湿的羽毛上 滚动着几颗水珠,我欣喜地捉信惊魂甫定的麻雀,热乎乎的麻雀害怕地扑楞着翅膀要飞 走,我残忍地握紧它…… “喂!怎么搞的?又出神入定了?”政治老师拍了一下我的头。 我感觉到一只东西拍我一下,晕乎乎地忘记了身在何处,自言自语:“它想逃走。” “什么光走不逃走的,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同学们的哈哈笑声使我如梦方醒, 原来刚才是政治老师拍的头。我感到受了难难以言说的污辱,恼火地怒目瞪视她。 “你给我站一节课,”她说:“真拿你没办法,以后再瞎想就站着上课。” 我只好站起来。 政治老师往讲台走去,走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突然转过身来:“对了,上次叫你写 的检查写好了没有?” 我不作声。 “你怎么象一个哑巴似的,总不开口?” “我不会写。” “你意思是还要我教你写喽?” “我从来没写过。” “那你到底写是不写?” “我没学过。” “那你到教室外去站着,什么时候写好了检查什么时候再回来上课。” 我在教室外站了整整一星期,整整一星期看着同学经过我身边走进教室舒服地坐在 座位上。我没有屈服,我没有错,我没有必要写检查。政治老师决定让我一个人坐在第 一排前面突出的座位里好集中思想听课。从此以后,角落与我结下不解之缘,只是以后 我不是坐在第一排的角落里而是最末一排的角落里。 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政治老师把我调到了差班,这对于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差班 里都是些愚蠢的或是粗野的难以管教的孩子,我怎能与他们为伍为友呢?他们也同样看 不起我,因为我是从提高班里过来的,他们说我既傻又喜欢摆臭架子。我更加沉默寡言 了,一个人来去匆匆,有时烦闷难耐跟他们一起恶作剧时比谁都聪明。老师们恨透了我, 找校长告状,校长找我母亲,让她好好管教我,母亲根本管不了我,只说是外婆娇惯的, 宠成这副坏样子。老师只好让小干部盯在我身后监视我。 我烦闷透了,厌倦透了,对城市的新奇感早已消失,如果城市就是这样的一个大笼 子,我还不如一辈子待在乡下,我常常想念外婆、舅舅,想跟他们在一起的过去的好时 光。 我郁郁不平的心情一直没有好转,不知不觉间荫生了一个念头:去做一个和尚,落 得一个清静了局。独自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一群半生不熟的人中间的孤独,可怕 的是总有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没有自由。一天又一天的烦闷把我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 想做什么总觉得手脚被捆缚着,而当和尚的念头一日更甚一日地滞留在我脑子里。我把 母亲平时给我的零花钱积攒起来,瞒着她买了张去山西五台山的火车票,夹在了语文书 里。 第二天清晨我心里默念着:对不起,我永远也不回来了,走出了家门。站在大街上 我很兴奋,就要告别这座城市又有些留恋不舍。 冬天的城市依旧如此喧嚷,马路上,人群往来不止,相互拥挤,我钻进人流,成为 其中的一滴。负载沉重的汽车鸣叫着往前直冲,咧叭声、商店招徕顾客的艳曲小调与嘈 杂的人声汇合成城市混响,在乱哄哄中我好不容易挤上了车,人们象可以随便揉搓的面 团似的,紧贴着、扭曲着,不时有人叫:“你踩着我了,”“啊呀,你别靠在我身上好 不好?”肉罐头般的汽车里散发着汗湿味。从车窗向外看去,人群象翻滚、涌动的五颜 六色的蚂蚁。 下车时我发现自己忘了买票,偷偷地从站头的查票员身边溜走了,走不多远就回转 身来想看看被查到没买票的人怎样应付。 一个中年模样身穿皮夹克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车票翻检,不时地举起手摸摸鼻 子,嘴里叽叽咕咕的:“哎呀,票到底到哪儿去了?” “慢慢找吧!”查票员说。 中年人抽出一张,迟疑不决地说:“这一张是不是?” “不是。” “那这一张呢?” “也不是,好好想想到底买过没有?” “是买的呀,一角一张的呀!” “再仔细找找吧,买的话总会找到的。” “嗯?怎么搞的?”中年人伸手到口袋里掏摸:“我明明是买的吗!到哪里去了? 叫了半天,卖票员才应声,态度一点都不好。” “你把票拿出来就证明你买过了票。” “你不信?我真的买过的,是叫边上的人传过去的。”中年人提高了声调,仿佛这 样就能使人相信。 “你拿出票子来我就相信。” “我买了一角一张的,给她两角还找我一角呢!”中年人拿出一毛钱,扬了扬: “瞧,这就是她找给我的零钱。” “那票哪儿去了?” “大概不小心丢了。” “不管你丢没丢,我们只认票子不认人。” “票不小心丢了有什么法子?” “什么票丢了,为什么不好好保管呢?” “我没料到要查票。” “这怪谁?只好按规矩办了,罚款。” “我肯定我是买的。” “别装模作样了,不拿出钱就一直耗在这里好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一次就算了吧!” “算了,大家都算了,我们公交公司还不吃饭了呢!” 中年人悻悻地摸出零零碎碎的二元钱交给查票员:“唉,算我倒霉好了!” “以后别不买票了啊!” 中年人边走边嘀咕:“我是买的,谁知道票到哪儿去了。” 两个查票员会心一笑:“猪鼻子插葱-装象!” 中年人走了,我也离开站头去往火车站的方向,一不小心在渐渐溶化了的薄冰上滑 了一跤,站起身时使联想到:河面覆盖一层厚厚的晶莹的冰。我和舅舅用榔头敲开一个 窟窿,我伸进手去,水冰冷似钢针剌得我缩回了手,舅舅摇了摇头:“你不行。”说完 利索地伸进手去,潜在水底深处的鱼朝温暖的地方游过来,向上浮起,舅舅一下子捉住 银白色的鱼,滑溜溜的鱼翻腾着跳跃着试图逃走,终究是逃不出他的掌心,我接过鱼来 装进鱼篓,晚上又可以吃鲜鱼汤了…… 火车站站台上到处是人,我从书包里取出语文书,想看看究竟是几号列车,可是翻 了半天也没翻到火车票,我记得是放在这本书里的,会飞到哪儿去呢?我一本书一本书 地翻过去,还是没翻到,和票子夹在一起的零碎钱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真倒霉。 我垂头丧气地站在上海站门口,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既不想回校又不想回家。 这时我发现自己饿极了,肚子里有千百个窟窿在唧唧咕咕,只要让我随便吃一点什么东 西,真后悔早上没有吃早饭,那时兴奋过度把什么都忘了,也没好好查看一下票是否丢 在了家里。我四处张望,每个人都在匆忙赶路,没有人顾及到我在干什么,我是孤零零 的独自一人,就因为丢了票到头来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尽力不去想丢票的事,不 去想空无一物的胃,越是不想,越要想起。一只被人吃了肉扔掉的馒头壳子诱人地躺在 地上逗引着我,自尊心抑制了我想要弯腰捡起的欲念,胃在一张一缩地分泌胃液,催促 我补充食物,五香茶叶蛋的香味、糕团的香味剌激着我的鼻粘膜,我猛然想到了“偷”。 我和表弟猫着腰从田梗上绕过去进入蚕豆地,绿色的树叶掩护着我们,一把一把摘 了满满一书包清香的蚕豆,表妹在田头叫道:“有人来了!”我们三人拔脚飞逃,鼓鼓 囊囊的书包在背上一跳一跳的,书包带子断了,蚕豆滴滴答答落在泥土里,我们不管, 仍继续逃…… 乡下偷蚕豆、水果是为了好玩,这里是城市偷是违法的。但我并未犹豫很久就作出 决定,食物目标太大不如偷钱方便。 我走到了一个自由市场,看见一个老太婆在卖蔬菜,钱箱搁在黄鱼车上,四周是拎 着菜篮讨价还价的顾客。我暗暗移动脚步走到钱箱边,摸摸索索地抬起右胳膊挡钱箱不 让人看见,乘老人称菜不注意的时候,左手移到右胳膊下迅速伸进钱箱抽出一张纸币, 揉成一团捏紧在手里,转身就逃,逃出几十步后回头看到并无人追上才放下心来,摊开 手展开纸币是五元钱,足够买好几只面包了。突然,身后一人拍了拍我的肩:“你手里 紧捏的是什么呀?”我悚然一惊,完了,被发现了,拔腿就逃。身后一个中年人扯开喉 咙大叫:“捉小偷,捉小偷!”路边并没有人上来抓我,我只知道双脚飞快地交替,脑 子里乱哄哄的,街道与行人加速往后退去,不知有多少人追我。我拨开人丛,横冲直掸 地踢翻了一些地摊,前面一条马路的长串汽车阻挡了我的去路,我向右拐弯继续狂奔, 钻进一条小胡同,胡同里很安静,能够听到后面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追我的脚步声, 真是多管闲事。我扔了揉皱的纸币,不顾一切地往前逃,不留意掸倒了街角的一辆自行 车,自行车把中年人拌了一跤。我仍然在胡同里七拐八拐的,一个老人好心地问我: “什么急事呀?跑得这么快?”我双脚酸软无力再也跑不动一步,瘫坐在地,肚子不再 觉得饿了,我庆幸自己没有被抓住。 面对陌生的街、陌生的人,我迷惑不已,我怎么会来到这么奇怪的地方的?好心的 老人把迷路的我送到公安局。第二天母亲把我领回家去,从此她彻底不再管我。 初中就这样在自卑、屈辱与缺乏温情中度过。 邻居小女孩的父亲插队落户时去了北方某个乡村,与当地女子成婚无法回沪。在她 念初中时把她送到上海由她的奶奶照看,她常常到我家来玩,由于大家都在乡下长大很 投机。在长时间的接触之下我对她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她她的天生快乐替我的阴郁抹上 了一层光亮的油彩,无疑我把她看作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格外地珍惜她。跟她在一起, 我信心百增,忘却了别人的憎厌和蔑视。她纯洁、质朴、可爱、直爽,象一只活泼的小 鸟,又象一阵欢快的轻风。我为她天天写日记,描绘她的容貌举止,倾述我的难尽相思。 我想给她看我的日记,但由于没把握,也由于自尊心不容许丝毫的拒绝,只好暗暗探查 她对我的态度。 她又到我家来了,坐在那里很不安份地摇来晃去,手不停地拉夹克衫的拉裢,夹克 衫时开时合,露出里面鲜红的羊毛衫。 我问她:“你想你在北方的父母吗?” “我奶奶骂我时我才会想起,你是肯定很想乡下的,你说你有一次跑到黄埔江边, 以为沿着江边一直走就可以直到。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回来了,坐在了这里。” “你很想回乡下,是吗?” “想有什么用,等我长大后赚了许多钱就住回乡下,你父母什么时候把你领回去?”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无所谓。” “你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可以给你写信呀。” “见不到面,写信有什么用?” “那你教我怎么办?” “你乖一点儿,多听听你奶奶的话,叫你奶奶留住你。” “奶奶讨厌死我了,天天咒我回吉林。” “一定是你不听话。” “那你听你妈妈话吗?” “你跟我是两回事,别扯在一起。” “嗯……你讨厌我吗?” “我象讨厌你的样子吗?” “不象,”她停下手不再拉拉链,两只脚还在摇来晃去:“我不在时你干什么呢? 你又不跟别人玩。” “我看书。” 她朝书架瞥了一眼:“你总是看书,书有什么好看?” “看书既是为了求知,又是比玩牌等高级许多的消遣。” “这么有趣?你一定要教我看书,”她天真地说。 我笑了:“好,现在就教你,你坐稳,脚不要来回晃,我给你一本书。”我从书架 上随便抽出一本递给她,无意中碰了一下她的手指,她并未察觉。 她随便翻开一页,看见中间一个段落的楷字下划着红色粗线,开始大声朗读:“爱 情!当它作着自我牺牲的时候才是人生最了不起的宝物。倘使它仅仅是对幸福的追求, 那么它是最无聊的,最欺人的东西,”她疑惑地望着我:“爱情,什么是爱情?” “这很难说,真的要说起来,非长篇大论不可,简单地说,就是两情相悦,”我心 里想其实就是我爱你你爱我吗,嘴上仍说:“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就会知道的。” “那书里说的和实际发生的事是不是一样?” “很难说,书是对人的模制又是对人生的超越。” “有点明白了,就是,其实就是……”她低头看着我拘谨退缩的脚,不知为什么改 口道:“你为什么要把这句划下来?” “这是我看书习惯,看到妙句警句就划下。” “这办法挺好,你能把这本书借给我吗?” “你也喜欢看书了?送给你好了。” 隔壁房间里的钟敲了五下,她象被惊醒似地跳了起来:“这么迟了,我该回家了。” “那好,明天见。” 她走到门边,歪着头象想起了什么,回头道:“明天星期天,我们别再闷在家里出 去好吗?” “到哪里去?” “陪我逛商店。” 我沉思了一会儿后说:“又是逛商店。” “说定了,”她一锤定音。 “等会儿,”我说:“别去逛商店了好不好?” “不吗!”她假装生气地扭扭身子:“我一定要你去。” “我不想去老逛商店,有什么意思?” 她嘟嘴,象一个"O":“不去就不去,以后我不来了。” “别生气,我还没说完呢,我们去海滨,看日出,捉螃蟹,好不好?” “谁生气了?”她做了一个鬼脸:“就这样,明早我来叫你。再见!” 没等我回再见,她又转过身来:“我忘记拿书了,”她把书搂在怀里,地摇一摆地 走出门去:“这会儿真的再见了。” 第二天清晨,随着最后一颗星星的隐没,我俩骑车来到了海滨。 海边是长长的笔直的人工堤岸,堤内奇形怪状的岩石垒成一个个窟窿,海风吹过拂 起空洞的音响,这是大海退潮时留下的杰作。天边微微透出桔红色,太阳在云层后面潘 涌,光线透射过云层渗出几缕,使地平线尽头的山的轮廓变得若隐若现,线条渐趋明朗。 最后,太阳升腾起来把万道金辉慷慨地洒遍山峦、海洋,金色的海洋柔和地起伏着。 我无法克制,对着大海喊道:“太阳!你为什么如此孤独?” “现在它不是有你我陪伴吗?”她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有没有太阳我就无所 谓。” 我俩脱掉鞋子,用手提着,软软的海泥象泥鳅一样在脚趾缝里溜滑地钻来钻去,咸 涩的海腥味迎面拂来,说不出是舒服还是难受。我俩随着海涛有节奏的起伏声,和谐地 抬腿,落脚。 我对走在我身边的她说:“我在前走,你在后走好吗?” “好的。” 沙滩上,一排排横行的螃蜞向两边退缩回去,象头上长着敏感的触角一样,我往前 走两步,螃蜞随着齐刷刷地缩回。远处几个人颇有雅兴地在用竹竿钓蟹。 我蹲下身子,悄悄地迅疾地伸出“利爪”,用拇指与食指夹住一只螃蜞,蟹螯要不 钳我,我连忙换到左手,放进备好的塑料袋里,螃蜞在袋里乱蹦乱窜,我大声叫她: “快来看呀,我捉到一只了。” “哎呦!”她只顾要来看我捉到的蟹,不小心被突出的岩石伴倒在地,我见到她脸 朝下,右手撑着身体,我赶紧过去把她搀扶起来,她浑身上下沾满了污浊的湿泥,袖口 是一块难看的黄色的污斑,右手手腕处滴下了几滴血,我抬起好的手臂,凑过头看去, 细碎的泥沙嵌在绽破的黄豆大小的肉里,我怜惜地问:“疼吗?疼吗?”她直打颤却强 自微笑道:“还可以,不疼。”我托住她的手,尽量动作轻柔地把沙子一一捡出,弄了 大半天才完事。 湿湿的沾满污泥的衬衫贴着她的身子,显露出早熟的曲线,她羞涩地低下头,向我 撒娇道:“你头回过去吗!”我不好意思地走了开去,远远地说:“我在这儿等你!” “别催我吗!”她躲在海水镂空的岩石后面脱掉衣服,我离她是那么近,我忍不住 想,只要回过头去就可以通过露出空隆的石垒看见她雪白的裸体,闪耀着晶莹的露珠的 光灿,胸脯上缀饰着两颗透亮的星星,似天女般下凡,我只要把她的衣服藏起来就可以 跟她结为夫妇。我回味着刚才碰到的她臂处的柔滑的肌肤。我赶紧抑制住奇思乱想,在 头脑里亵渎她的纯洁与天真都是不应该的,连想都不该想到…… 她走到我身边,干巴巴地说:“我好了,”我瞥了她一眼,她只是把衣服绞干再穿 上,夹克衫还是半湿地裹在身上。 我捡来一些树枝燃成一堆篝火,想烘干她的衣衫,火焰噼啪噼啪地跳窜,海浪哗啦 哗啦地翻滚,海风轻轻絮语送来古老的故事,女神是高贵的、纯洁的。我醉倒在她的脚 下,却不能想象跟她接吻会为她带来什么,我始终连一个手指都没有碰她…… 缍有一天梦醒了,欢腾的小溪不再流淌,活泼的轻风不再吹拂,她受不了这马拉松 式的纯粹精神恋,竟然在于一个大学生的短暂接触后发生了肉体关系。 痛苦把我夺走了,我不再相信柏拉图式的精神恋,不再相信女性,不再相信纯洁, 我把写了三年之久的日记扔进火堆里,看着日记本一片片化为火烬,一颗洁白无瑕的珍 珠破碎了,陷入了污淖的泥地,我的价值观也随之而破灭,我太纯洁了因而把别人想象 得同史一样纯洁,排除一个人的肉体在精神上爱她是多么愚蠢和可笑。我真想把书也全 部烧掉,可我没有烧,我只能靠钻入故纸堆获得片刻的心理安宁。痛苦是如此毫不留情 地毒害着我本就敏感的神经,我学会了抽烟和喝酒,抽烟时吐出的不是烟,是怨气,喝 酒时尝到的不是醉,是苦涩。昏头昏脑时痛苦成为一团浆糊不再那尖锐。 我整天躺在床上,一大堆意像纠缠着向我涌来,我想抓住什么,一下子又都消失无 踪,各种想法拚命地撕扯我脆弱的神经。她那样天真,怎么会?……早知她是这样的人, 当初不如先毁了她…… 我必须学会遗忘,我打开电视机,什么都看,电视剧动画片全看,就象要永永远远 地看下去一样,可我不会忘,永永远远不会忘。哦,恋爱就象一个打扮得五彩缤纷的刽 子手,它残忍地毁灭了我对崇高爱情的向往。对于女性我再也不会产生爱,也没有恨, 只有冷漠。 我爱上了哲学,我知道我一辈子该干什么了,从小时候起我就被命运选中热爱哲学, 这次绝望的恋爱使我的想法明确起来,哲学成了我人生的第一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