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逃 门吱嘎吱嘎忽开忽合,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 亮,一只手爪从涂饰着银光的镜子里伸了出来,有人张大嘴呼救,啊,啊的凄厉的压抑 的呼喊声把心脏都快要融破了。细密的不间断的雨幕象是一张巨大的尸布被风刮得飘了 起来,仿佛要席卷去整个房子。荒郊野外的坟墓附近,一个女人用绳索套住了一个失魂 落魄的男子,把他背在身后不停地往一个方向飞奔,绳索越卡越紧越卡越紧,最后头与 身体竟然分离开来,滚在污水积聚的泥沟里。女人身体一阵轻松,禁不住回过头来。突 如其来的闪电把女人凄怖的脸用定格的手法映现在黑暗的背景上。女人的苍白的脸随着 长发在空中晃来晃去,象有一种不可控制的力量推动着她,从半掩着的门悄无声息地晃 进来,轻轻晃动着脑袋上前把床上的男子抱得紧的贴住胸脯,嘴角边泛着腥臊的唾沫使 人感到难以忍受的窒息。Z从梦魇中苏醒过来,下身粘嗒嗒地湿了一大片,用手一摸, 床单又湿又滑。他习惯性地看看手腕上的绿色莹光表,指针指在3:00上,又在凌晨3: 00的老时间失眠了,再也睡不着了,他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无法遏制的胡思乱想从无 意识中涌现出来往空中四散开去。 书是不能多看的,但就象吸毒一样欲罢不能,连大辩莫言的庄子都写了洋洋万言的 艺巨著。存在,虚无缥缈的存在,令人思穷虑竭的存在,意识到存在就是清醒,清醒还 不如麻木,因为清醒改变不了什么,要活下去就要忍受即将到来的折磨。拒绝来到身边 的一切东西是做不到的,但愿身体不存在,变做精神遨游天地四方。 活见鬼,她的心里根本没有爱,她只有强烈的过度的征服欲望,就好象要对男尊女 卑的世界进行报复一样达到某种补偿的平衡。 想睡,想睡,就是睡不着,头象被金箍咒箍着。失眠算得了什么,又不是世界大战。 想得越多越是要想,别想,不要再想了,只有行动才能遏制思想。停下,不要再想了, 数数字,过一会儿就睡着了,1、2、3、4、5、6、7、8、9、10、11、12、13、14、15、 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 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7、48、49、50、51、52、53、 54、55、56、57、58、59、60、61、62、63、64、65、66、67、68、69、70、71、72、 73、74、75、76……听外婆说,小时候就是喜欢搬一张小凳子坐在河边静静地想,那样 幼小想些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了。回上海后,也常常躺在床上望着天空中的白云呆呆地想, 白天想,晚上想,想得害怕了,跑到隔壁母亲的房间里,她总是拿着一支刻着龙凤的金 黄色的钢笔不停地写呀写呀,母亲烦燥地说:回自己房间去独自去玩,不要打搅大人的 工作,要做好学生,回房间去,要学会独立生活,要学会忍受孤独。不敢回房间,一回 房间就要想乡下的恐怖故事。故意用母亲的黑色白圆点的披风罩在光线柔和的台灯上, 房间里黑乎乎的,仅见隐隐约约的家具轮廓,母亲板着脸骂了声坏蛋,拿开了衣服,俯 下头凝神又写了起来,只好走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摆弄那份孤寂,哀想别的孩子有父有 母有快乐,忍不住又回到母亲的房间里,拿一件翠绿色的印纹薄衬衫遮在台灯上,用手 间隙地掀着,灯光一闪一闪的,母亲忽隐忽现的身影真是好玩,正在玩得得意时,突然 被猛吃了一耳光,半边脸颊灼热地烧疼着,母亲整理了一下稿纸气匆匆地出了门。受伤 的感情需要发泄,把母亲的衣衫剪得丝丝缕缕的挂在衣橱里。第二天早上,被剪坏的衣 服堆在我盖的被子上,衣橱从此锁了起来,我气愤地拿老虎钳前断铅丝一段一段地塞进 锁孔里,让母亲无法打开橱门,最后还是我帮母亲砸开了锁。付给母亲的爱转移到了隔 壁邻居B的身上,她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快乐的小傻瓜,就象一只野生动物,凭着本能与 嗅觉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自从与我分手后,她就成了一个时髦的陪酒女郎在门前人后耀 眼地出出进进。一件美丽的憾事,令人萦想不尽,回味无穷。生命简直是徒然的浪费, 等醒悟时逝者已远。生活是一部消磨人锐利的个性的复杂的机器,生命心抛物线的形式 运动,有一天到达最低谷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日子。永恒的手抓住你带你 入微醉的美妙的境地。生命是偶然地自然地来到这外世界的,也必须偶然地自然地到达 终点,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是没有权利自杀的。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发挥出人的才 能、潜力,就象煤开采出来燃烧而尽,千里马被伯乐相中送给优秀的骑手。古代有多少 文人青年时雄怀壮志,进入昏暗倾轧的官场后最终以隐居而告终。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 折腰,是因为厌恶人际交往,更重要的是能够种出五斗米。绝利易,绝名心难文人多富 有精神胜利的味道,以作品传世对抗死亡即是明显一例。一般人是些半善半恶的不透明 的血肉模糊的碎块。所谓“成熟”即老于世故的代名词,有利用他人和被他人利用时不 感觉羞耻,相反,自私的人类却常常赞美无私、牺牲,为他人牺牲就等于承认你价值低 于他人,这就不值得称颂。人类不该以财富地位划分等维,应该以才能划分等维。想要 做到完完全全清白无辜是不可能的,这个独特个体的存在相对他人就是障碍、伤害。讲 原则的人活得有意义,但却是可怕的残酷的人,因为每一项原则都要求自己的独立性而 排斥其他原则,原则与原则撕打得难舍难分,鲜血淋漓。一个富有才智的人恰巧生存在 弱智者的环境里,要么放弃才智适应环境,要么保有才智承受剧烈的痛苦。生存环境就 象一个有形无形的巨大牢笼,在里面既无法站直又无法躺直。人背负沉重的枷锁步履维 艰地向前行走。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的原因是因为社会愈发展,人的定向功能愈发展, 人们各自为阵,搞法律的坚持原则与法;搞科学的坚持公正与客观;做工的成了机器; 搞第三产业的成了商品。人成了他的社会职能的牺牲品,社会环境的诸多限制往往使人 不能恰到好处地占据一个位置。人是最难适应环境的高等动物,因为人有强烈的与环境 相抵触的自我意识。对某些过度敏感的人而言,生活是太育苦、太压抑了,他们就用一 些高超的幻影来遮住自己真实的身影,久而久之,他们就异化成似真似幻、非真非幻的 精神体。在同一层次上,精神恋是对平庸、枯燥、乏味的生活的一帖浪漫的解毒剂,药 效过后,生活会显现出它本质上的空虚与烦闷。艺术是人类出于自我保存,适应环境, 满足不断冲创、增值的生命意志的需要而产生的高级文化…… 曙色渐渐从黑暗中透散出来,一弯淡淡的星月依旧在天边孤寂地闪着冷光。他疲倦 地打了一个哈欠,虽然很想睡觉,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头两边发紧发干发胀得疼痛。望 着窗外,他不免想到,千篇一律的一天又要重新开始了,没有变化、没有兴味的老调重 弹,太阳仍是彤红的,仍是滚圆的,人们仍是忙碌的,不知所以地活在这个荒谬的世界 上。他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太阳苦苦挣扎着从浓厚的云层后面跳出来,毫不 吝惜地把光芒撒遍不知魇足的城市,一年又一年,几千万过去了,农田村庄变成了高楼 大厦,太阳还是一如既往地照耀着贪婪的大地。 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胡乱地叠好小花点尼龙面被子,穿上随手丢在床边的有 点折皱的银灰色西装。他本能地向厕所间走去,由于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觉,身子象浮在 大气上似的有些轻飘飘的。小完了便,他从漱口杯里取出自己的墨绿色牙刷,被挤光了 的牙膏壳干瘪地竖在子里,母亲的牙刷湿漉漉的,这一大早又不知去那里体验生活、收 集素材去了。他把牙刷轻轻地扔在水池里,拧开水龙头,把嘴套上去接了几口水,水在 嘴里翻腾了几下喷射在池里,有几星溅在了西装的袖口上,他扯下晾在铁杠子上的毛巾, 揉乱了三下丙下地擦完了脸,对面镶嵌在瓷砖上的梳妆镜里随即出现了一张灰暗的隔夜 脸孔,眼睛是炯然有神的,嘴角微瘪,有些凄恻,人还未老,眉头一皱额头上就现出几 条清晰的皱纹,细细的末梢在突出的眉骨上纠结成一束,就象纠缠不清的思想的乱麻。 他抬起手臂整了整些微凌乱的硬发,夹杂在黑发中的星星白发近看要比黑发多。回到卧 室,他拿了昨晚放在桌上自行车的钥匙和一本活页夹出了家门,匆忙中无意踢翻了邻居 放在门前的一只铅桶,咣当一响,吱哑一声,邻居推开门伸出公鸡一般的头骂了句: “神经病,"很快缩回脖颈。他甩了甩手里活页夹,放慢脚步,缓缓走下楼梯,小心不 碰到邻居放在门前的杂乱什物。 他把已用得破旧的自行车推出拥挤不堪的公用车库。阳光黯淡无力地照射在水泥路 面上,不一会儿,太阳就被阴沉滞重的团状乌云包裹,显出就要下雨的样子。他把自行 车停靠在路边赶紧回家取了一件灰蓝色的雨衣。走出大楼时,险些撞在一个拎菜篮的老 太太身上。马路对面一个跛脚的驼背坐在从黄鱼车上卸下来的车轮的铁杠上,左右手一 起吃力地转动两边的车轮向前慢慢滚动。他站在马路边呆望这幅奇景,然后下意识地跨 上自行车,加入穿梭密集的自行车流中。在前面十字路口的拐弯角,两辆自行车没有想 到对方也要转弯相向撞翻在地,跟在其中一辆后面的姑娘没有料到这一幕也撞了上来, 三个人跌倒在扭做一团,立刻就迎来了大量围观的人群,三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气 呼呼地互相指斥、骂娘。他只得下车,推着自行车,左碰右磕地钻出了花花绿绿的人群,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老太因为无法穿过人群拄着拐棍在地上得得地连声敲击,颤危危的身 子佝偻着蜷出弯成龙虾的模样。本就拥挤的马路上显得更为窄小,汽车卡车司机拚命地 按响高音喇叭,混合着人群的嘈嚷声就象一锅煮沸的泛起白沫的热粥。他小心翼翼地骑 上自行车,拐进一条小马路,车站上的人群伸长脖颈焦急地盼望已脱班许久的电车,电 车排成长龙向挤满乘客的站头驶来,大部分人向后面奔,想乘较空舒的电车,还没有赶 到,售票员就关上了刚打开的车门,这群人又向前跑赶到前面的电车,前面的电车已扬 着电辫揿着喇叭驶出了站头,站台上有人挥拳有人跺脚有人骂娘,另外一些人无可奈何 地望着远去的电车,显然早就默认了这种现状。穿过几条小马路,他骑到了一条污黑油 亮、发出腥臊味的河流边,路人都用手或手帕掩鼻而行。不远处的工厂的烟囱冒出滚滚 浓烟,染黑了上方的大片天空,他皱着眉头骑过河流河流上的不算宽敞的水泥桥,再穿 过几条小马路,他重新回到繁华喧闹的大马路上,饮食店、小吃店飘出缕缕热、香味, 卖筹处挤着排队买早点的人,其中一个烫钢丝头的漂亮姑娘不时焦急地伸出头看前面的 队伍。商店陆陆续续地打开店门准备营业。市监狱门前整齐地排着一长列队伍,是狱犯 家属迫切地等待着探监。斜对面的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在剪过的草坪上做早操,有几个可 爱的小朋友瞪着眼睛好奇地望着栅栏外面的人来人往的世界。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公公手 托一纸挂面蹒跚而行;一个瞎子用拐杖敲着地面小心谨慎地走路,路过幼儿园时停步竖 起耳朵听了一小会儿才步履缓慢地往前行走;一个孕妇腆着西瓜般的肚子用手捧着走路; 一辆呈亮的小轿车鸣响喇叭得意地从瞎子、孕妇和他身边飞驰而过。仅仅骑了20分钟后, 他就到达复兴大学校园门口,学生们背着时髦的书包往各自的教室赶去。 他把自行车推进车棚后,来到日日必到的303教室,教室里几乎没有多余的空位子, 他坐在后门靠墙角落的老座位,这个位子是没有什么人敢来侵占的。他呆呆地望着讲台, 显然上课铃声已经响过了,穿夹克衫的男教师并不搭理迟到者,只顾自己捧着一本教科 书一个不停地读、读、张嘴闭嘴。教师一动也不动象木偶人似的、平平的声调,没有抑 扬顿挫、没有间断,就象和尚念经,又象唱摇篮曲。台下有个学生耷拉着脑袋快要睡着 了,晃着头要往同桌的肩上靠,刚要靠着时本能地反弹回来,不一会儿又靠上去,反复 不已。有两个学生互相扭着手臂,悉悉唏唏地笑着挠痒痒,一个学生悄悄地把脚搁上了 课桌,突然醒悟似的又放回桌下,双脚并拢,把双手放在背后,姿势毕挺。窗外的风呼 呼地响,透过窗缝吹进细细的气流,掀动着教师手里的书页,书角间歇地卷起,教师下 意识地抚平书角,并没有停止半刻念书,也不作什么讲解。除了念书声、风声,教室里 安静得出奇,一个学生故意制造意外,拖长声调打了一个哈欠,青年教师推推鼻梁上的 粗黑框眼镜,抬眼从镜片上面盯了这个调皮的学生一眼,没有发出什么指责,继续自顾 自地念下去,仿佛他已不是他了,他成了一个读书的机器人,一个传声的行尸走肉,他 的声音是淡淡无味的,在未被理解言词的涵义之前就已被忘却。 叮铃铃!下课铃声把他从静默遐思中唤回到现实,学生们立刻从瞌睡中苏醒过来, 活跃地围成几堆,叽叽喳喳说着也许并不想说的话,只是无缘无故地感到有必要说话, 就象一部天生的机器,在那里无意义地喧响着,每一个人都尽自己的努力发出声音增加 教室里的喧哗。声音在空中窜来窜去翻筋斗,他未曾听到声音的具体内容却感受到它的 尖锐与嘈杂。其中有个学生,一圈稀疏的头发围绕早谢的头顶,偶尔低头时右见秃顶泛 着亮光,可说是:聪明的大街不长毛,他的聪明是为了逗人笑,笑声越多越得意,他的 嘴一张一合,飞快地吐出一串串词语,在别人笑的时候,他故意卖弄似地停顿片刻,再 继续扬眉吐舌地故作惊人之语,哈哈的笑声使整个教室象浮在水上似的,轻飘飘的令人 感到无聊的愉悦。 尽管周围是如此喧闹,他却如一个静默的核心,噪声杂音从各个方向向他包抄又渭 过去,他什么也没抓住,却什么都抓住了,各种各样的人、右在他脑海里流转浮动,离 析出一个个观念、想法,他沉浸在平稳、流动的沉思冥想之中,正如古人所云:静故了 群动,空故纳万境。有时声音听不见了,似乎是他内心的呐喊把噪音赶出了教室,不一 会儿声音又回来了,他的与存在相抵触的有棱有角的边缘被轰隆轰隆存在的声响消磨了, 象冰一样渐渐融化成无状的透明液体,充溢了容器般封闭的教室,他没有了,不在了, 全都化成了液体,液体再凝聚,固缩成一个巨大的耳朵,声音反射进这只大耳朵,在里 面回旋,缭绕,耳朵谛听着周围的一切…… 清脆的上课铃声使纷乱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学生们都复归原位,一切又变得死 气沉。他觉得欲睡不睡的烦燥,便不安地翻动手里的一本诗集,一行行诗句在他眼前飞 快地闪过: ……空忆诗情宛转…… ……丁香空结雨中愁……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流水有情空蘸影,春风无声最销魂…… ……潮生潮落日空沉…… ……潮打空城寂寞回……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他在书的空白边页胡乱写着:空手道、挖空心思、空间、空气负离子、凭空捏造、 空中小姐、空空妙人、竹篮打水一场空、空心汤团、空谈、空谷幽兰、空无一人、钻空 子、空灵、空劲气功、落空、空调、空军、空袭、空房子、时空、真空、领空…… 他无谓地把书向课桌上一扔,从书中滑出一张纸片,上面是A的手迹,他不经意地 看着: 自度词两首 秋冷、夜深、灯寂。琴弦声噎,犹恨难尽意。相思梦里,几回肠断,几回心死。肝 胆俱摧,粒粒皆冰雪。古来情种最苦。从今后,休播撒。 飘零身世,风流情怀,天意苦罚才。千般愁恨,万般无奈,尽付于离乱。一朝花谢 人去,唯存断简残片,遗人间! 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厌倦与灰心,城市里充斥泛滥的情感与过度的肉欲,就象妓女 一样在商品与物质的融激下变得堕落、颓废。初恋是一道不断撕裂的鲜血汹涌的伤口, 现实是无数道不可逾越的蕃蓠,拚了身家性命,换来的不过是鱼死网破。原生肠腔般古 老而病态的敏感是难以适应现代文明的繁复刺激的。失眠的疲倦与灰暗的心绪顷刻间就 捕获了他。早晨以来,静静地看到的一切象一堆沉渣烂滓从脑际飘浮起来,涵盖、淹没 了周围并无变化的世界,胃里、喉咙里象是充塞了许许多多腐烂的食物,他想呕吐却又 吐不出,他本能地站起身,又本能地坐回座位,教师带着怀疑的眼光望了望他,却没有 丝毫的表示,一些同学也随着教师的眼光回过头来望望他,他不知为什么再也忍受不下 去了,动作迅猛地站起身,踢开椅子,打开后门,乒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木门在他 身后发出嗡嗡的振动声。 他离开了校园,走在宽敞繁华的大马路上感觉有说不出的轻快与自由,可一想到第 二天仍要回到桌子与椅子形成的条条框框中就又觉得灰心与沮丧。他立刻产生了一个念 头,逃离这个喧哗的城市,到风景优美的大自然中暂躲避一阵,可是,以后呢?还回来 不回来?回来后,别人会怎么想,怎么看,把母亲独自一人留在本就孤单单的家里,她 是否会伤心?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这一突然出现的强烈念头,逃离这里的一切, 到大自然中去享受一份清静宁谧的愉悦,躲开人群的喧嚷与嘈杂,躲开人生的诸般烦恼, 接受自然的纯净的赏赐,他想象着湖光山色的清幽深致,早把车棚里的自行车戽得一干 二净。 他到咖啡馆里吃了点简易西餐后,就在马路上瞎逛起来,反正火车站就在不远处, 随时都可以买票乘火车的。 咖啡馆的隔壁是一家区工人俱乐部,从敞开的大门望去可以看见里面的舞厅闪烁着 霓虹灯光,俱乐部的拐弯处还有两扇紧闭的铁门,铁门上方悬挂一幅标语,红底上写黑 字:社会福利有奖募捐,铁门前月牙形般围着一圈陈旧的木桌椅,桌椅后面是分为不同 中奖级次的奖品,有录像机、彩电、袖珍收放机、毛巾毯、化妆品等。桌上堆着一盒盒 淡黄色香水,路过的行人可以闻到幽幽的香气。四张桌上各放着一长条硬纸板盒的奖券, 坐在桌后的工作人员也是四个,都是某个机关内的干部,其中一个谢了顶的中年模样的 男人高声呼喊:“走过的,路过的,不要错过,二元钱一张,换回一个大彩电。”另一 个长相丑陋的小伙子几乎要喊哑了嗓子:“快来买奖券呦!试运气怎样呦!”边喊边几 乎把盒子端送到了买者的脸上,两个买者吓了一跳,齐声骂出一句:“神经病!”气呼 呼地走了开去,一个老婆婆自言自语地叽叽咕咕:“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起劲,有劳 务费可赚,我孙子已赚到了一套家具。” 他吃饱了肚子,懒懒地倚着靠桌头的墙边,冷冷地看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桌前很快就围起了一大群人,不过看热闹的人比买奖券的人多得多,有两个好奇的 小孩爬到了铁门边的墙头上向下俯视,他俩看见的定是一个个攒动不已的脑袋。一个穿 灰上衣的中年汉子买了五张奖券,连一个小奖都没有中到,他鼻子里哼出一句:“骗人 的玩意儿!”大踏步往前面的车站走去。他空出的位子立刻就被后来者占据。一个穿夹 克衫的小年轻从口袋里摸出碎碎角角的二元钱,千挑万拣,从纸盒里抽出一张奖券,手 指抖抖索索地拆开奖券的边缘线,展开外券,旁边好几个头一起凑过来盯着他手中的奖 券,他按捺住急切跳动的心,假装镇静地看着号码。“唉,十个有十个中不了。”一个 伸长脖子的瘦高个尖细着嗓子说。他刮去内券上的粉末,也没有中奖,旁边的人都缩回 头颈去看另一个买者对奖。他还不死心,捏着外券,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对过去,最后 失望之极气愤地撕碎奖券,工作人员中一个娇美令俐的少女阻拦道:“别撕,别撕,我 们回去还要结帐呢!”“呶,给你!”那人把花花绿绿的碎片朝打扮入时的少女手中一 塞,扬长而去。一个看客不屑一顾地说:“真是的,不过是买了一张,有什么了不起的! 要是我呀……”还没说完,另一个看客起哄道:“吹什么大牛?有种的把剩下的全买 下。”“这算什么?”这人一手指着工作人员,手拍胸脯保证道:“你叫他们把未启封 的奖券拿出来,我全部包下就是。”“好啊,好啊,”几个小青年齐声起哄。那个怂恿 他人的人轻蔑地说:“瘪三,就会吹牛。”这人恰好听见,不服气地揪住后者的后领道: “你小子敢骂我?我们比试比试怎么样?”边说边向后者挥动拳头。工作人员中一个穿 西装的年轻人没好气地道:“你们全在找死吗?对面就是公安分局,有胆的到分局里去 打架。”两人同时住口,向马路斜对面望去,果然不错,便都乘人不注意时悄悄地溜走 了。 一个长着驴脸的工人一口气买了十几张奖券,只中了几小瓶香水,他怒气冲冲地用 力把香水瓶地上扔去,“谁要这香水?我要的是录像机!”一小片碎玻璃溅落在漂亮的 女工作人员脚上,她疼得本能地用手去捂踝骨,桌前几个人同时把捏着钱币的手伸向她 的奖券盒子,把她弄得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一阵微风吹来,四周围飘荡着刺鼻的香味, “缺德鬼,”显然是新手的少女恨恨地骂了句,继续专心致志地收钱、卖券。一个穿花 格子羊毛衫的小伙子假作无意地碰了下美貌少女搁在桌上的手,不怀好意地嘻嘻笑道: “好吧,看在这位姑娘的份上就摸一记,不,摸一张吧。”说完,随便地从盒子里抽出 一张到边上去对号码,“怎么搞的?我怎么连香水都对不到一瓶?”一个女学生嚷道。 那位最会兜揽生意的工作人员说:“当然啦,谁叫你脚踏三只船呢?你还不如盯着我一 个买。”“我中的给你!”一个买了几十张奖券中了十几瓶香水的买奖券“专业户”分 给她几瓶香水,女学生乐滋地怀抱香水瓶,背着书包一蹦三跳地消失在人群中。 “啊,我中奖啦,中奖啦!”一个长着肥厚下唇的中年人兴奋地高声呼喊,吸引了 所有人的目光。相兜很丑却很会卖奖券的工作人员戳了中年人一下:“中奖了,该请客, 香烟兜一圈。”中年人顺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包过滤嘴烟。穿时装套裙的少女眼尖看出这 不过是低价劣烟,接口道:“不要,不要,要好的,外烟。”此人只好把香烟重新塞回 口袋。一个老头冷冷地插进一句:“不过中了小小的单放机,就这么敲竹杠。”时髦女 郎甜柔地说:“这张奖券是你让我帮你摸的,你该送我点什么才是。”中年人一手接过 谢了顶的工作人员拿给他的单放机:“好,你要什么?”“我要一付耳环,或者进口唇 膏。”“好,就去买。”“你去买,把单放机押在这里。”“不,我去买几节电池,试 试这机器音质怎么样。”接着象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一句:“你相信不相信我?”姑娘 灿烂一笑:“相信,绝对相信。”中年人拿起单放机,煞有介事地走开了。 另一张桌边又有一个幸运者中了一条毛巾毯,穿黑藏青西装的工作人员炫耀地把毛 巾毯扔向空中,用足吃奶力气叫喊:“大家快看啊,有人中奖啦!”相貌丑陋,个子不 高的工作人员碰了一碰一直站在他桌前的一位看客:“别老看别人中奖啊,自己也买张 试试。”“我知道我没福气,看别人中奖,心里就够乐的。”那人抢白了一句就离开了 人群。 他半倚着墙边,瞪眼看着这幅众生幻相,小腿略微有些酸胀,只想找个地方坐下休 息一会儿,就是懒得挪动半步,周末的咖啡馆就是下午也没有空座位的 “路过的,走过的,不要错过,二元钱一张,捧回一个大彩电。”谢了顶的工作人 员每间隔一段时间就高声招揽生意,与刚才比较,奖券生意略略冷清了些。 “喂,请问,”一个文质彬彬颇有记者气质的男人问漂亮的女工作人员:“你们出 售的奖券,中奖概率是多少?”“这……这……”女郎结巴着回答:“不,我不……铁 公鸡,你告诉他。”她用脚暗底踢了下身旁挺会招揽生意的工作人员。他扮出凶相道: “干什么,搞社会调查吗,我们正忙着,什么时候有空再接待你。”男人耸了耸肩,潇 洒地迈步离去。 卖奖券的某种热气腾腾的局面并没有驱走阴霾天气的沉闷感觉。就是离人群很近, 他也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自己溶入眼前的一切,就象站在一个高处,尽览尘间的每一个微 粒,想下来已是不能。他很庆幸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换了一个脚支撑身体。 “喂,小同志!你站在这里好半天了。”谢了顶的工作人员恼火地推搡他一下,埋 怨道:“我们的生意不知被你挡掉多少。”他没有理睬,只顾自己呆呆地若有所思。 “快走,快走,不要妨碍我们!”秃顶的中年人催促道。他觉得毫无理由待着或者离开, 不过他还是远离了喧嚷的是非之地。 当他离开同样嘈杂繁忙的车站广场乘上火车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象一只蝴蝶一般翩 然飞舞,轻松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