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天平 一大早,郑宇打来电话说想请我吃饭。我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他神秘兮兮地说第七感觉。我心里一直对他有愧,想推,他不答应,让我和林白 五点钟一定在家等着。 一年未见,我想我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郑宇呢?当初若不是我干涉,他和林 白倒是很好的一对,那么,他应该恨我才对……前尘往事瞬间统统堆到眼前,我 拉上林白躲进房间,蜷在沙发上,又开始我们长篇累牍、灿若星河的谈话。从林 白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起,我们就经常这样,每隔一段时间,我和林白都要互相 清理自己的累绪,方式是不停地说,不停的倾泻,甚至忘记吃饭睡觉。其间当然 包括意见不同时激烈地面红耳赤的争辩,吓得我们一个乡下的纯朴表妹总担心我 们会争得打起来。“怎么会?君子动口不动手嘛!”我和林白异口同声,一笑泯 恩仇。和林白谈话的那种感觉,是“自身的消失,是形体的涣释,精神的冰泮, 是自我复归于零的一次次冒险”。许多童年往事、同学旧情以及不断成长变化的 思想都是以这种方式在双方的记忆中巩固。当年郑宇就特别爱听我和林白谈话, 曾戏说若将我们的对话编成语录,一定精彩万分,令人绝倒。这当然是聪明小子 奉承林白的话,我们听了得意洋洋,照单全收。 “那确是一段纯真感情啊。”林白迫不及待拉上窗帘,叹息着又一次向我回 忆起她和他人生偶合中沉酣的一梦。 事情由我而起。那时林白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正准备到下面M 镇的财政所上班, 我也才在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中认识郑宇他一直饶有兴味地站在旁边听我和同学聊 天。得知郑宇在M 镇地税开车,我便开玩笑说:“正好我姐姐林白分在M 镇财政 所,以后请你多多关照,周末顺便捎她回家呀?”没想到这句玩笑竟成机缘。 林白上班的前天晚上,我忽然记起郑宇这么个人,便告诉林白,她周末可以 不必挤公汽,有小车接送,享受局长待遇哦!林白一笑置之。 翌日林白到单位报到,办完手续心情不错,想到街上走走。M 镇靠近省城武 汉,交通发达,而且依附省属化工厂,是我们市最每好的小镇。一路鸟语花香, 环境宜人,林白沉醉于郊区清爽的风中觉得空气好得真叫人又惊又爱又心安。中 文系毕业的林白忍不住快要吟诗作赋了!这时,隐约听到一个不伙子直呼其名招 呼她,她停下脚步,挺纳闷:“你是彭小南吧,方静的表弟?”小伙子告诉她自 己叫郑宇,说她跟妹妹林夕长得很像,她才恍然大悟。客客气气聊了几句。分手 时郑宇说:“星期五下班一定等着,我送你回家。”林白不想平白无故麻烦人家, 她想别人也许只是礼貌性的说说而已,便道谢说不用,郑宇又是那样不容分说让 她“一定等着”。 上班头一个星期,刚刚踏入社会的新鲜伴随着紧张、不安,林白几乎忘记郑 宇的约定。星期五下班后,她径直走向公车站。没想到郑宇的车正等在站口。他 说料定林白不会等他,因为他知道,“你们大学生就喜欢穷讲客气。”林白脸红 了。 回到家林白兴奋激扬地告诉我那个姓郑的小子很有意思,说话特风趣幽默, 而且举止神情全不像个司机!因为从小身处“特权阶层”,我们一向将司机列为 贩夫走卒之类,对他们颇有偏见,认为他们粗俗不堪只不过是件代步工具而已。 说谁谁“不像个司机”已属最高评价。我顿时得意不已,“你老妹认识的人还有 错儿?”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郑宇有事没事总往林白单位跑。郑宇虽然学历不高,但 聪明机灵,林白单位的人都挺喜欢这个眼疾手勤的小伙子。而林白初来乍到、人 生地疏,也乐得有人陪自己说话。两人竟聊得十分投机,分享成长经历时惊呼彼 此都是极端不肯受约束的个性,在学校都是交游广阔、活跃的好学生,却从来不 曾参加学生会之类的组织,悠游岁月,举世无争。 一晃又到了星期五,单位提前下班,林白准备传呼郑宇让他不用等。第一次 拨那个号码还不熟悉,于是边拨边想,迟疑之际听到背后有人说:“嘿嘿,业务 不熟吧?”回过头来,郑宇正含笑倚门而立。 郑宇请林白同他们局长一起吃完饭再回家。林白是个相当矜持的女子,自然 一口拒绝。同事王大姐却一个劲劝她切莫拂人美意。拗不过王的怂恿和郑的热情, 她答应了。席间诸位都认定林白是郑宇的女朋友,弄得她百喙莫辩;郑宇一再开 脱,众人哪里肯信,也就作罢,免得越描越黑。好在林白通情达理,看着郑宇惴 惴不安的样子,没给他责难,反安慰他说小城的人们太可笑了,看到两个年轻人 在一起就认为是一对。当时她只处在认识一个新朋友的兴奋状态中,没有涉及一 丝男女之情学校里男生女生大大方方交往惯了嘛;而郑宇,一开始可能为自己结 识一位聪慧优雅的大学生而感到庆幸,还不敢有非分之想。 但是时光,穿越世俗的藩篱,已悄悄将两颗年轻易感的心往情感的燧道上推。 郑宇发现自己早已爱上眼前这温雅娇柔的女孩子。当他看到她虔诚地站在池畔痴 痴注视九月金桂的花苞如何一一骄傲地绽放,看到她捧着书本沉静专注地研读, 听到她秀美的唇边吐出的那些“博大精深”的思想,他忍不住想拥抱这温柔典丽 的女子。他决定冒险一试:虽然深知两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但爱情来了轻言放 弃也决不是他的性格。每一场爱都有它自己的路要走,谁也无法妄下断言。碰巧, 我们家的林白不是那种世俗肤浅的女孩子,她单纯轻灵如“新桐初引”,一任郑 宇的爱情凶涌成潮。这些,林白当初都没对我讲,可能觉得我小,不懂吧。要不, 事情不会发展那么快。一次月下散步,路边突然蹿出一条大狗吓得林白本能地躲 闪,郑宇不失时机地握住她颤抖的手,她满脸羞怯但没有推拒。郑宇欣喜若狂, 激动得难以自持两个月的试探、焦灼似乎终于有了明朗的结果。 郑宇高兴得太早了。国庆节那天,俩人相约逛M 城步行街。他和林白牵着手 走出精品店时,迎面撞上一个人死死地盯着他们看了几眼。郑宇感到林白的手骤 然变冷,脸色十分难看。“怎么啦?”他关切地问。“刚才走过的是我爸爸。” “那你怎么不喊一声?”他很奇怪。“我怕。”林白坦率地讲。郑宇的心情顿时 黯然沉重起来。他不知道我们家一向很少涉及“谈情说爱、男婚女嫁”这类成人 话题,爸爸一直拿我们当小孩看,没想到女儿也会长大恋爱了。那天我们的爸爸 在去朋友家的路上看到林白跟一小子拖手受到很大震动,一种奇怪的,不是欣喜 的感觉迅速漫延,致使他心神不宁打输了牌早早告辞。我看过余光中先生的《我 的四个假想敌》,对老爸的这种心态有点理解,没有人肯心甘情愿让自己辛苦养 大的女儿被别的男人抢走啊。 那天晚上我放假回家正在跟同学煲电话粥,看到平日和谒可亲的老爸阴沉着 脸进屋吓得我立马挂断了电话。老爸开口便问我林白是不是在谈朋友。我说不知 道。我确实不知道,只感觉郑宇可能想追林白。我想姐姐不会动心的,门不当户 不对嘛,林白一直心高气傲大学四年都未谈朋友。何况郑是外地人,高中毕业靠 着M 镇当副镇长的舅舅在地税开车,我从未想过会将他纳入家门。一会儿林白也 回来了,爸爸一反常态非常严肃地审问那男孩的家世、背景、工作、学历。林白 一一老实回答了。爸爸听后不加思索地一声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汽车 夫!我不说你,看你的同学、同事怎么笑你!”林白“哇”地扑进房间伤心不已。 从小到大,爸爸凡事都依着我们,从没有说过一句重话。这次,他的话虽不多, 却句句刻在林白的心口上,尤其是“汽车夫”三个字,久久在她耳边回响。她仿 佛看到血一滴一滴从心口涌出,一直流淌,将床单都染红了。林白关在房间呜呜 大哭,任谁也不开门。我和妈妈都怪爸爸话说得太狠,可爸爸再不吭声,摆出一 副不愿提起这件事的面孔。我心想他一定也很痛心,便四天的假期哪也不去,乖 乖在家陪妈妈姐姐。我的想法跟爸爸一样,郑宇,那怎么可能!林白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我不敢问呀。 几天后,林白红肿着眼睛上班,见了郑宇爱理不搭的。郑宇不敢多言,只嘱 她保重身体。晚上,林白洗完澡,想着爸爸刺人的话语心如刀割。宿舍里静得吓 人,林白待不住跑到楼顶上吹风,想着想着又泪流满面。那天风很大,呼啸着打 在脸上却不觉得痛,她索性放声恸哭,哭得翻江倒海,荡气回肠,直至精疲力竭。 下楼时已近十二点。门口,郑宇一直等在门口。他开车送局长回市区后又乘车返 回M 镇,到处找不到林白,都快急死了。林白让他进屋,假装平静转述爸爸的话, 提出分手。郑宇默默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这也是他的初恋呵。林白 不忍,轻轻为他拭泪,结果两人抱头痛哭。人生一开始就遇到一场倍受阻力没有 结果的恋爱,这大约是那种穿心透腑,几可致命的绝望吧。后来,郑宇是走回市 区的,走了一夜。提及此事,林白不免唏虚:“深夜徒步几十公里;人前黯然伤 神精神恍惚;对我百般呵护唯我独尊;尊重我的每一个决定……郑宇那时候将他 一生的纪录都破了。你不知道,从他我知道了宠爱的滋味,几乎乱宠啊。他从不 认为我是错的,我一次一次提出分手,反反复复伤他的心他都从不怨恨,仍期待 我的回心转意。直到最后,他负气结婚,仍对我说反正不能跟相爱的人结婚娶谁 都一样。”我禁默不语。 痛哭一场后,还是没有分手,两个人的关系转入地下。我劝过林白,无效。 最后,我冷冷看着林白慢慢复苏的笑容,不置可否。 其间,郑宇趁爸爸不在家时来过几次。妈妈倒挺喜欢这个能干机灵的小伙子, 便跟爸爸嘀咕,爸爸后来倒没再说什么,见了郑宇依旧冷着一张脸但没下逐客令。 只是对我管严了许多,时不时地在电话中旁敲侧击地说点什么,大概怕我重蹈林 白覆辙吧。我暗笑老爸操多了心,本小姐眼界颇高,才不会明珠暗投哩。 郑宇很快频繁出入家中,他和林白的关系逐渐明朗,似乎越来越讨妈妈的喜 欢。对我,郑宇也不敢马虎,出车顺便总到学校看我,给我送这送那,比妈妈还 细心。作为男朋友,他也没挑的,照顾林白无不至;而他的勤快也是有口皆碑。 有一次,郑宇在我家吃完饭收拾厨房,甚至连抹布也一块块洗涤干净,叠成三角 形摆在操作台上,一时传为佳话。 我却始终对这份感情不抱好感,世故地认为郑宇是有意“费尽心机”!大三 的我还太年轻任性,太心高气盛,不能容忍家里进来一个司机!潜意识里我谁都 排斥,不希望闯入一个外人来打破家庭格局。其实我当时心态很幼稚,总想保持 儿时的状态,不希望家里人被别人夺走。这一点在林白跟张帜谈朋友时我感悟到 的。张帜是我首肯,并且说了很多好话才打动林白的,但在他们结婚前夕我还是 进了他许多“谗言”。我多想永远跟姐姐林白相亲相爱而不要任何别人参加进来 呀。这当然只能是小儿痴话,有一天,我也会有自己的家,像林白一样飞出父母 的家门。可那时候,我在理所当然享受郑宇的殷勤时仍不忘给林白敲警钟。我至 今仍搞不弄尚未恋爱的我居然会那么世故,常常将郑宇的背景拿出来抨击,最直 接的理由便是郑宇没有受过高等教育。这一点不太打动林白,因她不在乎学历, 好些个研究追她也没见她怎样,好像她说过她喜欢聪明的、生活化的,在社会上 能游韧有余而不失挚诚的家伙。这样的人我找不到,所以无法向她推荐。直到有 一天,我看到郑宇从车上下来,手里抱着局长的小孩,跟在局长和局长太太的身 后。我很生气,一想到他会是我们家的人又很羞辱,他怎么像个保姆! 我精确细致地描述了刚刚看到的一幕并将我的感受夸张地渲染一番。我知道 我这话的效果林白听后愣愣地望着窗外某处,一言不发,胸膛起伏。 果然,考虑了几晚上,林白又一次提出分手。这一次郑宇以为她又是心血来 潮,没太在意,仍一如继往到家里帮忙。因妈妈喜欢郑宇,林白不好说什么,分 手的决定就拖泥带水了。这段时间,林白的老同学张帜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始跳 出来大动作对她穷追不舍。张帜是我们小时的玩伴,人品家世都不错。本来他一 直没有放弃,采取比较柔和的战术,现在这样子正好合我的心意,便暗暗鼓励他。 我将姐姐的脾性、喜好一一说于张帜,甚至帮他制定“追林计划”。一句话,为 了林白好,我将她“卖”了。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背叛林白,我不忍心看她 “太感情用事”。 事情一直拖延着,林白在郑宇和张帜之间摇摆不定,难定取舍。 我始终相信某个神灵用他神秘的手在操纵一切凡尘俗事,要不一向柔顺的林 白怎会歇斯底里发小姐脾气呢? 一天,林白和局长夫人一同坐郑宇的车回市区,局长夫人见到她说了句: “林白长漂亮了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白听完此话脸色刷地变了。郑宇知道大事不妙,赶 紧送走局长夫人,回过身来林白已哭成一个泪人,怎么哄都无济于事。郑宇大为 不解,局长夫人也没什么恶意呀?但林白一径认为那话是讽刺她长得不漂亮还臭 美得不行(郑宇单位的人对小郑在林白面前甘愿作小伏低的态度颇有微词曾一度 传到林白耳中)! 确实林白不算十分漂亮,但很有气质,一帆风顺成长起来的她受不了这样 “恶毒攻击”,执意下车,脸上有种近乎悲壮的决然。郑宇没办法,打开车门, 林白跳下车狂奔而去,差点被急驰的车流撞倒。郑宇追上去拉她回来,她不肯, 俩人在街心僵持引得路人驻足。郑宇发狠抱起林白扔进车里,然后赔礼道歉。 一场风小波暂时平息下来。事后林白自忖:“为什么一个小小局长太太竟敢 当面讥讽自己,还不是她自认为在郑宇面前有权利!方才意识到郑宇的职业是何 等卑微,向来骄傲高贵没受过半点委屈的自己跟了他岂不是也会无端饱受歧视! 那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啊。仿佛一个邪恶的精灵驻进林白的灵魂,世俗的观念 日日夜夜在林白眼前飞舞,她屈服了。对郑宇,渐渐冷了许多,也不那么坚拒张 帜。 这边厢郑宇不会没有感觉林白的冷落,他很怕。过去外界压力那么大林白都 挺过来,现在没有人反对了林白不会无缘无故斩断情思。数次追问林白,林白不 语。于是他又找我和妈妈,妈妈问过、劝过,均不奏效。因林白外柔内刚,去意 已决,无人能劝。我呢,自是不会再添什么乱子。 那段日子,郑宇异常萎迷消顿,神思恍惚,开车出了点小事故,吓得他们局 长赶紧放他一个月长假休息。听妈妈说,郑宇一连几天在我家门口徘徊,惹得妈 妈直掉泪。而林白,她有意避开郑宇,用冷硬的心肠去挥别。这样,郑宇只得殃 殃退出这场艰苦卓绝的恋爱。 一个月后,貌似平静的郑宇重新上班,并且怀着一世沧桑的心情接受了局长 太太的好意,很快谈了一个朋友。我看到过,一个十分平庸的女孩子。不久,听 说郑宇结婚了。结婚前曾找过林白,俩人谈了一晚上的话。回来时林白神情凝重, 眼睛红肿,我没敢多问。我想,人世间一段奇情终于可以划上句号了。半年后, 林白跟张帜携手踏进结婚殿堂。但愿他们幸福美满。 再次看到郑宇,我有些莫名的酸楚他比以前瘦多了,全无已婚男人的丰盈神 采。怎么,他过得不好?仿佛看穿我的心思,郑宇笑着说:“林夕你一定想知道 我的' 结婚一年间' ,待会慢慢告诉你。”说完看了林白一眼,那眼神深情如丝, 闪着从前的光芒。而林白,我的姐姐林白接受他的目光竟如此安祥、坦然。我有 些呆了,一种目光里面究竟有多少玄机? 吃饭时郑宇一如当年的殷勤备至,令我有时空错乱之感。仿佛他不曾娶妻, 她也不曾嫁人,我们还是当年爱哭爱笑的男孩女孩,真好。微熏中,我听到郑宇 小声对林白说,我们告诉她吧。接下来,我听到世界上最愚蠢、最无逻辑、最不 可理喻的话。郑宇说: “林夕呀,我准备离婚,林白也是。” 我望望林白,她拉着我的手点点头。 我被他们吓醒了,一个激愣站起来,“你们疯啦!这样不好好的吗?你们” 我气得说不出话。 郑宇缓缓道出真情。他说,林夕你瞧不起我,你爸爸也是,我也知道自己不 配。但我太喜欢林白,爱并没有错,错的是世俗的眼光和我们年轻气盛的心。每 次林白提出分手我都能理解,我们不能超越社会习俗。我知道我不结婚林白决不 会先嫁人,所以我痛下决心结婚了,也劝林白结婚。这样我们平衡了。婚前我同 林白有个约定,如果双方不开心,我们一定要离婚。我想,人们对于两个离过婚 的人要求该不会太苛刻吧! 我愕然。眼前一片黑暗,却分明看见两个爱情傻瓜站在一座摇摇晃晃的巨形 天平上轻轻走向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