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谋杀 作者:女巫明明 一 九月,我带着贝贝离开快节奏生活的都市来到这座小镇的唯一一所普通高中从 事我的新工作。 来之前,我在家里呆了足足一个多月,什么事都不做,在一大段空白的时间里 让自己腐蚀成一具空壳。很多时候想到死,觉得人死了就不再有意识和知觉,不再 有七情六欲带来的痛疼,不再有欲求不得的悲哀。 母亲认为我不该来,她说这个偏僻的小镇对我来说是一种埋没。她不知道对于 一个死的欲望超过生的欲望的人来说埋没也许是一种拯救。 我们到学校的时候已近黄昏,在校园门口下了出租车,贝贝东张西望,对于陌 生的地方它比我还要好奇。 从车上拖下笨重的行礼箱后。我说,贝贝我们走吧。低下头去,发现贝贝不见 了。就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它怎么会一下子不见了,它是如何跳出我的视线的。 天啊,它不熟悉这里,它会跑到哪里去。 我扔下行礼箱,一口气跑进校园。学校建在一座山脚下,共有三幢楼。教学楼 前有一个干涸的池塘和一片草坪,草坪被一条条纵横小道切割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小 块。操场对面有幢楼是实验室兼体育室,教学楼后面是宿舍楼。路的边上种着齐刷 刷的两排健壮、挺实的梧桐树。 我一路跑过去,看到的就是这些。 操场上有学生在打篮球。我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一条狗,一条白色的狮子狗。我 一个个的问过来,他们或是摇头或是说没有。我的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快,两腿不 由自主地颤抖。 我无法想象,贝贝从此丢失,从我的生命中。 贝贝是我和睦一起过最后一个情人节时睦送给我的。那次我从南方跑到北方, 在他那里呆了一个星期,然后带着贝贝离开。离开的时候,我烧毁了有关睦的所有 照片和信件,所有曾经属于我们的东西。除了贝贝。 我开始大声叫,贝贝。整个校园回响着我的声音。 我跑的筋疲力尽,在宿舍楼前,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梧桐树上用一只手按在心 头大口大口的喘气。 猛然仰起僵硬的头,看到一个立在二楼一扇窗前的男人。他抽着烟,安静地看 着我。 他似乎已经看了很久,他听见了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也看见了一个近 乎于失控的女人在这里疯狂的奔跑。她穿了一条白色的短袖衬衫和一条洗的发白的 牛仔裤,一头长发零乱不堪。她看似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文明女人,但她现在已经蜕 变成一个野蛮年代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女人,为一条刚刚走失的狗。 我突然有点生气,为男人眼中的安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却对我笑了一下。 几乎跑遍整个校园,贝贝仍未找到。我心灰意冷的向校园门口走去,远远看过 去,只见贝贝懒洋洋的蹲在行礼箱旁,若无其事的看着我。我走过去,蹲下身体把 它抱进怀里,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在校长室里,慈眉善目的校长跟我说了我的教学任务,学校共总有十几个班, 我教的计算机课每一个星期给一个班上一节课。然后,他又跟我讲了学校的住宿情 况,原来的教师宿舍楼两年前被一场火烧掉了,现在教师和学生同住一座宿舍楼里, 学生住四楼和五楼,男教师住二楼,女教师住三楼。三楼现在已经住满,我和另一 个新来的女教师被临时安排在二楼,也就是说我们两个将和男教师同住一层楼。 离开校长室后,我带贝贝去往我们的新住处。 在到宿舍楼门口又遇见了那个立在窗口的男人。男人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毫 不友善的看了他一眼,径自拖着笨重的行礼箱上楼梯,把他甩在身后。 狭小的单身宿舍只放着一张铁床和一张书桌。打开窗门,窗户底下是操场,夕 阳正在缓缓沉落,操场上打球的人仍很多,辉煌的晚霞照着他们汗津津的胳膊,金 黄发亮。一颗篮球在这群高中生们健康的精力充沛的喊声中传来传去。远处是一脉 黛绿色的群山,静卧在迷离的霞雾里,影影绰绰的,像个睡意朦胧的少女,披着蝉 翼般的薄纱,脉脉含情,凝眸不语,那神态足以使任何不安的灵魂宁静下来。在窗 口站了一会儿我就相信自己选择是对了,这里原始的安静与宁和在喧哗浮夸的都市 里是无处可寻的。 夜晚,躺在床上,混身酸痛,但是脑袋里却闹烘烘的,只好试着数绵羊,以求 入眠。 第二天早上,跑到三楼的水房漱洗完回来时,贝贝又不见了。 贝贝,我站在门口对着楼道大声叫。 贝贝从对面房间里跑出来,嘴里叼着一只鸡翅膀。 怎么随便吃人家的东西,我从地上抱起贝贝并大声数落它。贝贝一脸无辜的看 我。 那个立在窗口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对面房间的门口,似笑非笑的说,放心好了, 鸡翅膀没毒。 我一声不响的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排斥一个与我毫不相 干的陌生人。 傍晚,暑热袭人,我坐立不安,烦躁的无心看书,无心听音乐,无心逗贝贝玩。 对面房间里收音机开得极响,正在播放着美国热门音乐,粗犷的乐声里带着几 分狂野的热情。 我将自己的不快一古脑儿的迁怒于那撩人的音乐。跑过去,敲开对面的房门说 了一句,还让不让人家休息,不等对方反映过来,转身离开。 二 上课已经有两三个星期了,这些未经世的热闹而单纯的高中生并没有故意刁难 过我。现在我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老师的身份,并开始用崭新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事 物。 下课的铃声响后,学生们闹哄哄地从教室里涌出来,我径直走进办公室。 这个办公室原来是个大教室,所有的教师都集中在这里。 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个立在窗口的男人叫成,是这里的物理老师。 他的办公桌就在我对面,但我们从不说话。只是在我无意间抬起头的时候总发 现他的目光正轻轻地从我脸上滑过。我无法判断他为什么会注意自己,是出于好奇? 还是出于兴趣? 全校四十来个教师大多数是中年人,我和另一个新来的音乐教师在女教师中可 算是最年轻的。 音乐教师叫捷,刚大学毕业,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孩,清纯而又热情。有头浓黑 的短发,容颜秀丽,同时又有几分学生气。 她住在我隔壁,一天晚上她突然找上门来。絮絮叨叨地说学校生活的单调和无 聊。我说世界本来就单调的。她瞪大眼睛,用不可至信的眼神看我,显然世界对她 来并不单调。 虽然我的性情不易和不太熟悉的人打成一片火热,但捷的坦诚和单纯一下子吸 引了我,我们很快成为好朋友。 她对我无所不谈。有时,爬到我的床上来,和我挤在一起,然后不停地说些废 话,多数是些从别的老师那里听来的是是非非。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起传达室里的高老伯。她说,他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寒 气逼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冷冷的瞪她一眼。 我和高老伯接触不多,记得有一回在传达室里接电话。 电话是睦打过来的。睦在电话里说,护照已经拿过来了,下个月就走。 尽管早就知道和他远隔重洋是不可回避的事实,可乍一听说,心仍象一个旧伤 被再次剥开,痛的发不出任何可以表达的声音。 沉默良久之后,才问了一声。宝宝好吗?宝宝是一条狗,那次睦买贝贝的送我 的时候卖主说,宝宝和贝贝是对双胞胎,我就把它买下来送给睦。 睦说,宝宝很好,但不能带它走。 放下话筒后,泪水不争气涌出来。 高老伯问我,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了?我擦着泪水不置可否。我还记得他在那 里自言自语的说,两口子吵架也是常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我急步走掉了,因为 无法泪流满面的跟他解释自己和睦的一切。 此外,高老伯每天都会来宿舍楼里倒垃圾。每次看见我拿着垃圾袋往楼下拎, 他总叫我扔在垃圾框里让他拿。 在我看来,高老伯虽然有点怪,孤僻而又琐屑,但决不如捷所说的那样不近人 情。 三 和钟来往是在来学校一个多月后。 钟是美术教师。在学校里被视作怪物,非常孤立。他的怪异之处在于,经常用 铅笔刀割破自己的手臂和脸甚至头皮。他的脸上有条长长的刀疤,据说也是他自己 割的。学校里的老师几乎没有一个跟他来往搭话。 那天,我在钟的办公桌上看到几张学生的画,随手开翻开看了一下。 我指着一张素描说,这张画的不错,就是亮度和饱和度差了点。钟诧异的看我。 后来,我们就开始搭话,无论在食堂里还是在办公室里。一向不善言词的我和 钟搭话时竟能侃侃而谈。说起艺术时,钟说自己赞同德国画家丢勒说的一句话,真 的艺术,包含在自然中,谁能发掘它,谁就能掌握它。说到人类的审美观点时,钟 说所有艺术作品不一定是美的,但它一定是作者内深处的一种表白。总之,对任何 事物钟都有自己冷静而独立的视角和见解。 此外,钟的画室就在机房隔壁。我带学生上机的时候,钟会主动过来找我谈话, 叫我去画室看画。 他有时会使我感到不安但从未使我感到害怕。捷反复告诫我要注意钟的举动, 最好离他远点。 我对她的告诫毫不在意,不知是因为欣赏他,还是因为他的孤独。 四 关于高老伯的女儿,云的故事,是从众位教师的闲言碎语中听过来的。把他们 言谈的碎片连接起来,故事情形大致是这样,像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云的丈夫是 本学校的教师,云在附近的一所小学教书,生活过的平平谈谈。后来,学校里来了 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女教师和她丈夫好上了。于是,无数冲突与矛盾在这个平静的家 庭中频频上演。 可想而知,女教师和云的丈夫的交往无论在道义和责任上,都是要受到指责的, 他们必定充满了矛盾,挣扎,痛楚,压力,和犯罪感。爱是没有对错,先后可言的, 但是世上就有那么一种爱注定被钉在十字架上,没有人知道其中有多少无奈和悲哀。 一个周末的午后,教师宿舍楼突然失火,女教师和云的丈夫当场葬身火海,同 时云也上吊自杀身亡。失火的说法有多样,一种说法是,那场火是云放的,她报复 了自己的丈夫和那个女教师后上吊自杀。另一种说法是,火是女教师放的,因为女 教师本来就是云的丈夫在大学里的恋人,她放火是想要和他同归于尽,而云的上吊 自杀却是出于她受不了丈夫被烧死的打击。 总之,每种说法都带有鲜明的主观色彩。 故事中最不幸角色是高老伯。据说,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母亲,高老伯一直没 有再婚,既当爹又当妈的吃尽了苦把云拉扯大。云死后,他彻底的成了一个孤寡老 人,性情也为之变得孤僻怪异。 人们有时也带着自己的观念和眼光来评论云的丈夫和女教师。说云的丈夫不忠 贞,说女教师不道德。我暗暗为他们不平,难道从一而终就是对爱情的忠贞吗?难 道泯灭真实的感情就是道德吗?如果爱情有对错之分,能受理智所缚,爱情还能称 之为爱情吗? 有段时间,捷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挤在我的床上,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听他们说这里闹鬼。捷说的很认真,表情好象正在诉说一个恐怖鬼故事一样。 我是无神论者。我含笑说。 真的,去年这里就连续死了两个年轻女教师,一个是夜里从楼梯上掉下来摔死 的,还有一个是掉进教学楼前的池塘里淹死的。捷仍是一脸认真。 我说,这是意外。对于那两个女教师死于非命的事我曾听说过,所以听到捷这 样说时并不奇怪。 世上哪会有那么多的意外。 意外的事多了,只是你没见识过。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也为这些“意外” 纳闷。 你没发现这里的几乎没有年轻女教师吗?她们都走掉了,早知道这样我也不会 来,捷仍在径自不停的嘀咕着,据说前年那个宿舍起火的事也大有蹊跷…… 别神经质的多疑了,早点睡吧。我关掉灯,捷飞快地拉上被单蒙住头。 夜里,一种奇怪的感觉始终困扰着我,使得我辗转不眠。 五 一天中午,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二三个老师在低头备课。 捷风风火火的跑进来,拉我去体育室打乒乓。走进体育室,才发现大半老师都 集中在这里,有十几个老师在打乒乓球,场面十分热烈。轮到我上场时,我发挥良 好,一连打退了好几个老师,围观的人在一边不停的拍手叫好,场面变得更加热烈。 这时,成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说要跟我打一场。 成的球,快如闪电,猛如疾风,虚虚实实地让人眼花缭乱。几个球下来我就招 架不住了。 捷看的两眼生辉,双颊潮红,不停喝彩。 很快的,我输了,输的一塌糊涂。 再来一场,再来一场,围观的人仍兴致高昂。而我却突然有点的赌气,把乒乓 拍递给捷头都不回的走掉了。 周末,躺在床上看了一整天杜拉丝的小说<情人>。那个带着一种像是追求小 说中情节发展的兴趣去观察自己衰老的面容的女人,一生被酗酒和情欲所困,写尽 了爱情,生活和命运的本质。她的<情人>写的是,一个穿着旧连身裙和金边高跟 鞋,戴男式的毡帽,涂着口红的女孩。在渡轮上遇见来自中国北方的男人。于是宿 命的阴影,笼罩了她的一生。绝望的性爱,无言的别离,无法松懈的阴郁和悲凉, 始终紧紧地捆绑在她的生命里。在他的单身宿舍里渡过一段短暂而欢快时光,但那 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和死神咫尺相邻的,是暴力、痛苦、失望、蒙受耻辱的地方。 他的宿舍在大河的彼岸,然而她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渡过大河去寻找新的归宿。显 然,她错了,就如她错误的相信自己会忘记他的面容,他的姓名。 是否和一个深爱的人到了尽头都会使人感到孤独和落寞?我想着这个问题,头 脑发胀。只好索然无味地在床上抱膝坐着,一忽儿把头埋在臂弯里,一忽儿仰头狠 狠地盯着天花板。空虚感迎面袭来,屋里有音箱,羽毛拍,一大叠书,它们可以填 补我的时间,却填补不了我心底的空落。为什么我真正需要的,总是距我遥不可及? 这到底是生命本身的悲剧,还是上苍在冥冥之中都已作好安排。 突然地,想去找捷,想听她没完没了的胡言乱语。于是,跑过去,敲开捷的房 门。 明,快来看,捷把手里的酸梅递到身后,头朝窗外。 我走到窗口,向外望去。操场上,几个男老师正在打篮球。只见成正从一大帮 人群中高高跳起。空中抢球,举球跳起,投篮,整个动作优美的无与伦比。不得不 承认那是个漂亮的篮板球。 太酷了,捷眉飞色舞的,一副完全倾倒的样子。 是耍酷的酷吧,我不屑的说,随手塞了一颗酸梅入口。 什么意思嘛,这样损人家,是不是那天打乒乓球输给他了不服气。 我可没那么小气,我急忙撇开视线,去摆弄桌上的不倒翁。 晚上,捷挤在我的床上,一反常态的说成,说了整整一个晚。 说他打球的漂亮,又狠,又准。说他围棋、象棋杀遍全校无故手。而我空空的 心也随着她说的点点滴滴变得不安宁。 明,我爱上成了,真的,你不要取笑我。捷毫不隐饰的对我说出自己的感情。 看着她明朗,率真,充满青春气息的脸,感觉到自己羡慕的情绪。在这种情绪 里,心里头渐渐泛起无边的苍凉。 深夜,捷诉说着她甜蜜的心事缓缓睡去,而我却失眠了。黑暗中,仿佛置身于 苍茫的宇宙边缘,那种与生俱有的孤独感更加强烈明显。翻过身,背对捷,眼泪悄 悄地滑流下来。 六 初秋的一个凉爽的夜晚,我一第次走进钟的房间。 房间里很暗,有一股洞穴般的潮湿的霉味。里面凌乱不堪,满地都是啤酒瓶盖, 烟蒂,画笔,墙壁上涂满五颜六色的水彩。 画架上夹着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个半裸着身体的少女,火红色的长发,火 红色的手指,火红色乳房,红得触目惊心。而那两片玫瑰花瓣般的唇却是暗红色的, 如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风化过的血。整幅画笼罩着一种疯狂而又绝望的美丽。 钟我倒给我一杯水,我有些手足无措。抿了一口水,凝视着画架上的画,问他, 这画是出自于灵感吗? 钟说,创意出自于灵感,但创作的过程却是通过想象。 这应该是一种独特而又敏感的出乎常人的想象,像我就不行,如果让我去想象 一只没有手指的手掌的样子,我只会想象出一个拳头来。 这番话把钟逗笑了。我回过头去,迅速地打量他一头桀骜不驯的硬发,高耸挺 直的鼻梁和脸上那条如溪水般蜿蜒的刀疤。然后,我用手在自己的脸上示意一下, 问他,痛吗? 痛,血液流出来的时候。 这也算一种艺术吗? 明,你是个奇怪的女孩。钟答非所问。他用一种仔细的,探寻的目光盯着我, 使我有种压迫感。 是吗?我转过身,去翻看放在书桌上的画稿。 是的,几乎过了三分钟后,他才吐出这两个字。 钟的画,不论是具体的还是抽象的都显示了他相当的才气和深厚的艺术天赋。 其中一幅叫做<生命的幻觉>的,整个图案都用零乱的线条组成,那图案像是个少 女又像是个幼童,蜷缩着身体,如一个置身在母体中的婴儿。变了型的手和脚,好 像是在一种疼痛中扭曲。灰色的线条中透露出一丝明朗的气息,似乎在一种深刻的 绝望中找希望。 钟说,这是幅抽象画,它表现的是纯精神世界,脱离和否定客观物质世界的形 象性和真实性。 接着,他又跟我说了抽象画的创史人和几位著名抽象画的画家。渐渐的,我们 的话题多起来,从西方的油画说到中国的山水墨画。交谈和倾吐成了我们更深的认 识彼此的捷径,与此同时一层危险的东西也因而渐渐滋生于我们中间。当然,我浑 然不觉。 从钟宿舍里回来时,已经十一点多。 刚走进房间,成就出现在门口,他立在那里,没有进来的意思。良久之后,才 开口说,离钟远点。 关你什么事,我冷冷的回话充满挑衅的意味。 他瞅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取出烟,点燃,深深地吸入一口烟,慢慢的吐出。 一缕缕的,消散在空气里,没了踪影。 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要睡觉了。我毫不客气的下逐客令。他没再开口,只 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离开。 深夜,我失眠了。隐约觉察到自己对成有些偏激,但又感到这一切都根本无法 避免。 点亮了床头的台灯,放上一首歌, My heart will go on,当经典的爱情 旋律严严实实的裹住我的时,才发现心上的每道伤痕都未愈,都仍在无奈而清晰的 痛着。 七 秋天,一个个晴朗无尘阳光充沛的日子瞬忽而过。 转眼间到了期中考复习,虽然我担任的只有一门课,但十几个班也整整折腾了 我一个多星期。 直到考完试后,整颗如吊灯般悬挂着的心才得以松懈下来。 午后,突然觉得无聊而又烦闷,不知如何打发这一大段轻松的时光。于是决定 出去走走,带着贝贝来到山脚下的一条小溪边,在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坐,静看 四周的景物,溪边一株垂柳正随风轻轻摇曳着细长柔软的枝条,柔弱,美丽而又无 力;身后的树影被轻风晃动着,在阳光下奇异多姿;飘飞而下的落叶,有种天鹅之 死的凄美。 隐约听到远处像泉水流动舒展的轻响,充满奇特的温情,如水般干爽明净的气 息钻进每一个毛孔。这是一种令人眩晕沉醉的又是我宿命般熟悉的气息,仿佛就在 眼前,伸出手去便能成为活生生的现实。 恍惚中,汲取到一份恬淡的心情。无聊与烦闷在这难以言喻的轻松和宁静里渐 渐沉淀下去。 明,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捷的声音打断了这份宁静。 走,爬山去。捷不由分说的把我拉起来。 同行的有五人,包括成。 我们沿着一条小溪的水流方向上攀爬,到处是茂盛的灌木和树林,两个男老师 在前面开路,打掉长枝和荆棘。 捷居然穿着两寸多高的厚底鞋,一路上东倒西歪,尖叫不止,成守护在她左右。 我抱着贝贝走在最后。途中,成突然转过身对我说,把贝贝给我。我说,我自 己能行。 爬到上腰处时,我看到不远处的一座孤坟上长出一朵白花。爬过去摘,摔了一 跤,为抱住差点从我怀里掉下来的贝贝,手被荆棘拉开一个大口子,流出血来。 明,你在流血,捷惊叫起来。不要紧的。我用另一只手握住伤口。成一声不响 的从我手里抱走贝贝,贝贝友好的舔了几下他的手指。 爬上山顶,大家都异常高兴。可爱的捷用手在嘴边围了个圆形高声大叫。 我面对正在徐徐下沉的夕阳,迎风而立,夕阳的余热象一只温暖的手轻抚着我 的头发和肩膀,感觉自己正轻盈的飘起,在苍莽的青山绿林中。前程旧事在飞一样 的感觉里颤动,升起,清晰,消隐。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飘浮于梦幻般的意境中, 如入禅定。 在想什么,突然有声音响在我耳边。猛一抬头,发现是成。 天堂。我毫无意识的脱口而出。 他转过脸,锐利敏感的眼光盯住我。 在以往的敌意和戒备中,我几乎从没正视过他。此时,我表现得比他更从容不 迫地仰着他的目光看他年轻健康的脸。鼻子不高,鼻梁却很挺,嘴巴宽而有个性, 锐利眼光有些深沉而带点研判性。 突然的,我想到自己是否应该放低姿态一点,于是第一次善意地对他露出微笑, 他回报了我一个同样含义的笑。 成,快来帮我拿一下。捷抱着一大束山花跑过来,快乐得像个孩子。 八 生活仍是千篇一律的进行着。日子的程序像钟表般在教室、办公室和寝室组成 的三角线中回转更迭。 冬天带着逼人的寒冷走入我的失落。 偶然在空闲的时间里带贝贝到校园里散步,晒太阳。冬日的阳光,刺眼,却没 有温暖的感觉。 校园里的环境是明净而又优美的,却不知曾埋葬了多省蠢蠢欲动的青春年华。 记得上大学时,脑细胞和空洞枯燥的文字摩擦了太久,一种空虚感油然而生,总感 觉自己在慢性的霉烂陈腐,心中及其惘然。为什么活着?我百思不得其解。为爱我 们的人和我们爱的人,睦说。我说他太感情化了,胸无大志。如今,他却以自己的 远涉重洋一举,告诉我人活着更重要的是为未知的前程和生活。 元旦,学校为全体教师举办了一个舞会。 舞会上,彩带、花球、歌声和闪烁迷离的灯光。这是属于青春和欢笑的世界。 满场的人都被节日的气氛感染的快乐而飞扬,我坐在一边喝着冰冷的可口可乐, 木然的看着一对对情侣和不是情侣关系暧昧的男女,缠绵的搂抱在一起,在低迷音 乐声中沉醉。 捷穿了一件紫色套头毛衣和一件黑色呢料长裙,闪耀的灯光下光彩照人。拉着 成跳了一曲又一曲。 喝掉三杯冰可乐后,我离开舞场。 学生都已放假回家了,宽大的校园里没有一个人。舞厅里隐隐约约的传出柔缓 抒情的萨克斯乐声。我靠在一座造型别致的假山上,宁静而和平的音调带着无穷的 奥妙、神奇与感伤,在灵魂的囚笼中起伏。 许久的静谧中,我的视线忽然触到一抹白色的人影,在对面不远处的路灯下。 当我睁大眼睛看清那个人就是成时,他已走近我,并用他惯有的安静的眼光看我, 嘴边挂的是一种含混着好奇似乎是关心的微笑。 元旦快乐。他对我低声的说,伴着我心里空洞的紊乱。我向他微微一笑,无形 中接受了他。 一天中午,办公室里轻声笑语时起时伏,话题从各自的婚姻生活谈到兼职工作, 从小孩谈到老人,热闹的气氛融合在偌大的空间里。 成没有参加他们一票人的谈话。他在看报纸,视线似乎停在报纸上的某一点, 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像时间定格一样,无力中带着温柔的眼神里透 露出一些讯息。而我无意去分析它。 夜晚,成打通我的手机,问我睡了没有。我说没有。出来走走吧,他说。我迟 疑片刻答应下来。 披上一件外套,走出房门时,成已站在门外,穿着淡灰色的防寒衣,黑色的长 裤,很是漫不经心的装扮。 他带我去了镇上唯一一家茶室,在靠窗的位置上隔着小方桌相对而坐。空气里 散发出轻淡的菊花茶香味,音箱里反复的放着著名的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一人喝着一杯菊花茶,断断续续的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时间在音乐声中如水 般流过去。 回去的路上,并肩走着,一种似曾相识感觉如狂潮般涌上来。似乎在多年前的 那个旧梦里,也曾有这样一个人默默无语的陪我走过许多街道,许多小巷。梦中有 过一场大雪,雪花像千万个小生灵,轻盈而激烈地飞舞。它们无声的来,无声的去, 不留痕迹,短暂得像夜空中滑过的流星,却美的令人心碎。在校园的大操场上,我 们迎着雪,手牵手,那份感觉,我曾经深信是最超然,最暖和,最持久,最永恒的, 就像他手心里传出的热流穿过我的身体,流进我的血液。而今梦已远去,我阻挡不 住,如同阻挡那流逝的时间。梦中的那场大雪已被永远的埋在北国的冻土里,万劫 不复。 一群骑自行车的年轻人,穿过马路,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回头看他们远去 的身影,由衷的说,年轻真好。 感觉自己老了?成在一边问。 差不多。 你才二十四岁吧,我大你四岁,如果你老了的话我比你更老。 我指的是心。 那是因为你太放不开自己而且触角过于敏锐。 大概是你这么想的。 第一次看见你时就这么想。 每个人的灵魂都有昏暗的一面,只是有些人不去正视它。 何苦在自己的灵魂上挂一把锁呢? 我凄然一笑轻声说,那是因为你没有铭心刻骨的爱过。突然间感到有点疼痛, 轻微的,刚刚能感觉得出来。 也许吧,但你也得明白,有些人能与你相伴一辈子,有些人却只能与你同行短 短一程,无论多么铭心刻骨爱,总得在该执着的时候执着,该清醒的时候清醒,他 说的意味深长。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低头去看,掉在路上被微风移来移去的残叶和路灯把我 们拉长的影子。 不知不觉得,穿过街头,顺着脚步,来到山脚下的小溪边。一汪清泉正朝着下 游涓涓而流,水面上漂浮着几张腐叶。 我在不知被我重复坐过多少次的石头上坐下,成整个身体斜倚在一棵梧桐树上, 把领口翻起,双手环抱着。 突然他问,为什么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教书。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自己。成好奇地望着我,等待我的回答。不忍心拂去他的 好奇,我随便说了一句,想来遗忘一些人和事。 半晌之后,听见他在那里说,我不知道你想要遗忘的是哪些人、哪些事,但我 相信你会使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当然,美好的往事总是永远值得回头细细品味的, 不一定要去刻意遗忘。 是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那激动人心,令人彻夜难眠的爱,不是已经消失得 不落痕迹?当年深信能够经久不衰的东西不是也已经蹂躏得残败不堪?也许已被挖 掘过的或没被挖掘过的美丽和永恒,远不只是在追忆里。想到这里,感觉豁然开朗。 你呢?为什么选择教书?我问他,立即又说,我是说在当前这个的经济社会里, 很多人都下海经商或选择更热门更有利可图的职业。 我学的就是师范类,而且我喜欢学生,也喜欢自己身为一名教师。学生时代是 人的思想、品德和修养形成期,能在他们的生命中成为一个重要角色,教他们如何 待人处事,如何坚强进取、独立自信,是作为一个老师最快乐欣慰的事。听到这里, 我不由得侧过头,打量他年轻沉着的轮廓。 难道你不觉得?他问。我说,我没你想的这么多,不过我也喜欢学生,他们单 纯,机灵,淘气而又热闹。 …… 时间从我们随意的谈话中缓缓流淌过去,我第一次为睦的离开全然释怀,心底 出奇地平静。 挺晚的了,来。成伸给我一只手,把我拉起来。猛地触摸到他的手指,感受到 他强有力的手劲,一种奇妙的感觉如清风掠过。 走到校园门口时,两人同时站住,彼此望着,一动不动。他说,我并不喜欢捷。 我瞧着他说,我知道。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然后走进校园,他的手不知何时轻轻揽 住我,肩上隐约地传来阵阵体温,恍惚的感觉就如这个恍惚的夜晚像蜘蛛网把我重 重缠住。 爬上宿舍楼,便见楼道里站着一个人,走近一看竟然是捷,我感到一丝不自在。 捷说,我敲你的房门,你不在,我还担心你去了哪里,原来你们一起出去了。 她淡淡的话里含着浓浓的嘲讽意味。一瞬间,千百种滋味一起向我袭来,心情 像是被吹落的树叶。 九 接来的日子里,捷再也没来挤我的床,见了面也不跟我打招呼。我们之间充斥 着尴尬的味道。 直到一天傍晚,她从三楼的水房里提水下楼,我过去帮忙,她冷冷地说,我自 己来。生硬的把水桶挪到另一只手里,水洒出来,溅湿了她的裤子。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我不满的说。话一出口之后才知道自己问的有多傻。 我不喜欢欺骗。捷的眼神露出愠怒,一种由于被出卖的愠怒。我的脸刷地一下 子红了,两颊胀得几乎要爆裂开来,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话作为解释。 此后,我便下意识的避开成,捷使我无法心安理得的面对他。 一天晚上,学校为学生开放机房。八点多,学生放学后。我开始在电脑里写故 事,敲着键盘跟自己的灵魂对话。 钟拿着一张画稿走进来,跟我打了声招呼,就坐在一旁默默地抽烟。气氛变得 有些紧张,我全身紧绷,虽不害怕,但极度警觉。 据说著名美术家梵高曾经割掉自己的耳朵。我装着漫不经心的说。 这值得奇怪的吗?钟的突然逼近我,我慌乱的摇摇头,倒抽一口冷气,不知道 自己无心之语是否触及了他敏感的神经。 明,你是不是怕我?他直视着我,带着深不可测的神态,这使我原本对他产生 的本能的不安感瞬间深化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我忙将头偏过去,不敢和他 的眼光接触。 没,没有,我…我没有骗你…。我笨拙地说,双腿不由自主的发抖。风在远处 的山林中尖叫着,而这里却是宁静的。 是吗?那你…为什么在发抖?钟低而缓的语调中沉淀着危险的信息。 没,没有,我没有发抖…,我无力的说。窗子大开着,月光将窗外梧桐树叶的 影子投射在地板上,如同鬼魅的影子。我脊背上感到一阵阴森的凉意,整个身体都 神经质的颤抖起来。 你有。 我没有。 有。 没有。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一下子,他突然间狠狠的抽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踩灭。 看着我…说你不怕我,他把自己坐的椅子向我这边移过来,于是我们近在咫尺, 恍惚中,他抓住我的手臂。我茫然了一下子,不!应该说是吓了一跳,仿佛心像被 一只有力的大手攥住越攥越紧,紧得的发痛。 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你不怕我。他每说一字,手就用力一 次,虽然不痛,但我心里的害怕却难形容。 你干麻?我沉沉的责问。 不干麻,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我紧闭着嘴,不回答。 说。 你松手。 不松。 放开。 不放。 你放不放?我恼了,语气变得十分生硬。 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回答,但我的手在伺机挣脱。 他觉察到了,狡黠地一笑,增加力度,我已经感到了麻和痛。 放开我…,我开始狠命挣扎,身旁的一张椅子噼的一声翻倒在地。 我愣住了,钟也愣住了。我乘机挣开他的手,站起来,走出几步,没逃走的意 思,瞪了他一眼。而他正急急蹲下身去捡刚从椅子上掉落在地的画稿。稿上画的是 一个女人坐在一片秋天枯黄的草地上,身边蹲着一条纯白色的狮子狗,一片忧郁的 湛蓝色从草地边上一直延伸到无垠的天边。寂寞的草地,寂寞的天空,寂寞的狮子 狗。 画中的女人分明就是我,我的眼睛,我的手指,我散乱的长发都是孤独的,如 一片孤独的残叶飘进荒无人烟的天地间。 我的意识被画中的孤独和寂寞纠缠着,混乱而迷糊,有一种被纠缠得喘不过气 来的感觉。渐渐地,女人没了,狗没了,秋天的黄草地没了,湛蓝色的天空没了, 耳边声音的世界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钟的怎样走近我,更不知道 怎样被他楼在怀里深深的吻着。 直到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呼吸不均匀,每一条神经都是绷紧着的时候,才猛 然清醒过来。 我急了,拼命挣脱,钟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我再挣脱,奋力抽出一只手来, 重重的抽了他一巴掌,世界在短短的一瞬间彻底停顿。 钟怔怔地看我,眼中满是痛苦和挣扎。我呆若木鸡,无法确定他是否还能控制 自己的情绪,在经过这样的拒绝之后,他至少已经受伤了,像一头被枪弹击中的麋 鹿,而我却是一个糟透了的猎人,看着他的伤痕无能为力。错位的爱情如同一把双 刃剑,总能将伤人的和被伤的双方都刺得鲜血淋漓。 画中的女人仍在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是空朦的,一种诱惑人去捕捉的空朦。我 一刻都无法呆下去了,转身跑了出去。 在校园的小路上茫然地徘徊,一任自己如游魂般飘荡。 后来,成出现了,他慢慢地走近我,伸出手,轻抚在我的脸上,手心传来恰好 能引出眼泪的温度,泪水在我眼眶中打转,它们始终没有掉出来。 明,你的寂静让我觉得很难受,为什么不让自己快乐些,成痛惜的说。 我默不做声,一阵冷风刮过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冰凉,成用热乎乎的手摩挲我的手。那时候,我不仅是手指 冰凉,我的脚,我的身体,我的心口也是冰凉的。 第二天上午,我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地上了两节课。 午休时,回宿舍睡觉,一躺下来就沉沉的睡过去。 记不起自己是怎样走进那条走廊的,只知道那是个黑夜,黝黑而寒冷,巨大的 廊柱在墙壁上投下了幢幢黑影,到处都弥漫着一份阴森森的、瑟瑟逼人的气息。走 廊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强烈的恐惧和惊惶压迫着我。我茫然四顾,猛然地, 眼前出现一个背影,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白色睡袍,浓黑的长发散下来。 她转过身来,是的,可以确定她转身了。可是我看见的仍是她的背,仍是一头 长发。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浑身发抖。接着,一种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像 来自地狱里的哀叫,撕心裂肺地,同时夹杂着一种凄厉的笑。顿时,走廊里响起空 洞的回音。 那背影不停的转动,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长发已经飘起来了。 我挣扎着想要离开,离开走廊,双脚却沉重的像被绑上两块巨石,无法动荡。 惊慌使我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叫……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落在我的额头,摇撼着,抚摩着,我无比恐慌地从噩梦中惊 醒过来。惊悸的张大眼睛,发现是成,他担心的望着我,嘴边挂着混合的笑意。 我揉揉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来,米色的窗帘高高地扎着,午后的阳光从 窗外照射到地板上。这再真实不过的房间决不是什么阴森的长廊。我长长的吐出一 口气。 怎么了?成问,拭去我额头上的冷汗。 哦,我……我做了个噩梦,我嗫嚅的说,心里仍有几分颤抖,我刚才叫了吗? 是的,叫的很响,我在自己房间里都能听的很清,梦到了什么? 没什么。 我听到你的叫喊,就过来看看,你的门怎么没上锁? 我对他勉强的笑了笑,并强迫自己抛开某些思想。 再睡吧,你在发烧,我去给你抓点约。 我无力的说了声谢谢,他深深看我一眼,默默地退出房门。 没过多久,成抓药回来,还提来一袋水果。倒开水给我吃药。然后坐在我床头, 好象在那里跟我说了些什么,在低烧的昏沉中我一句都没记住。快上课的时候他才 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来说,你下午的课,我跟你调换,先帮你上了,你就 好好睡一觉。我向他点点头。 在药物的作用下,我很快又昏睡过去。 晚上,成送饭过来。面对令人垂涎欲滴的饭菜我却毫无胃口。成劝我吃一点, 他说,身体太弱容易得病,一个人在外,自己就得当心着点。 抬起眼皮接触到他关怀怜惜的目光,一时眼睛有些发热,牵牵嘴角说你怎么像 我妈似的。 成慢慢伸过一只手来,轻抚我的头发和额头。一股宁静的意绪感染了我们。 我再次失去知觉似地迷迷糊糊睡过去。很快又做起了梦,许多黑暗而又破碎的 形象纷至沓来,飘忽摇晃不定,模糊而又混杂。 最后,我终于出现在一个美丽的场景里。清晨的小溪边,晨辉映红了周围的每 棵草、每棵树、每朵花。我背靠着树,肩头上的树枝不时飘落几片花朵,彩蝶随晨 风的旋律翩翩起舞。成和贝贝在草地上玩耍。我沉醉于一种腾云驾雾般的飘飘然的 感觉中,潜意识里希望这种时光能长久些,再长久些。 然后,捷出现了,她鬼魅般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出来。她的样子极为不堪,从她 嘴里吐出来的话更不堪,全是我无法忍受的,我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她发出一声 怪叫,一扬手,手上已多了一把水果刀,木制的刀柄,刀尖有点的扭曲。她走近我, 用刀尖在我脸上轻轻的划来划去,我吓的心惊肉跳,头皮发麻。似乎过了几万个世 纪后,猛然地,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她拿刀的手往后扳,刀口刺进她的 胸口,血自我的指缝中涌出来,恐惧的感觉瞬间填满我的心口。 再次在自己的尖叫声中醒来时已经到了深夜。冷汗已经湿透我的衣衫。 灯开着,成扒在床头已经睡着。我拿了一件外衣给他披上,拥被坐着,努力梳 理自己紊乱的思绪。梦中那刺进捷的胸口拔出后的水果刀,握在我手中,鲜红的血 液自刀尖上一滴一滴向下滑落,逼真的使我无法弄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所在。 半晌之后,我轻轻起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凭窗而立。仰望黑暗的穹苍, 那广漠无边的天空如一片深渊。萧瑟的夜风,在附近的山凹中回响,象在低声吟唱 一曲渗透着血泪的悲歌。 慢慢看见窗口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颤抖,呆望这奇异的一幕,脑里突然产生 出一些黑色联想。好象有个不散的鬼魂正一步步地向我逼近。 十 翌日清晨,宿舍楼三楼的水房里发现了捷的尸体。仰躺在地板上,喉咙被割破 了。 救护人员赶到现场时,几乎没做什么,因为捷早已断气。从现场情况来看,死 因是谋杀。 捷的眼睛已经合上,脸色一片惨白,微张的嘴巴仍然流露出一丝不甘,好像有 话要说。 这残酷的一幕,泪弥漫了所有人的眼睛。有些人已经不自觉的抽泣出声,又被 什么人轻声制止了。 我扭过头去,不忍看她。甚至流不出半滴眼泪,来缓解每一条抽痛的神经。 下午,警察找我谈话。 警察指着一把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水果刀问我,这把刀是作案现场发现的,已 被证实是杀人的凶器,你见过这把刀吗? 刀是我的。我说这句话时,声音忍不住微微发颤。 怎么知道是你的? 它和我以前用的水果刀一模一样,木质的刀柄,刀尖有点弯,这是我有一次用 来开罐头瓶盖弄弯的。 为什么会出现在作案现场? 我不知道,它早在一个月前就丢失了。 怎么丢的? 不知道,就是有次想用水果刀的时候找它找不到。 …… 由于我承认这把刀是我的,警察反复盘问了我两个多小时,然后把所有曾到过 我房间的人都叫过来盘问一次。另外,我又如实告诉他们,昨天夜里我感冒发烧, 成整夜都在我的房间里陪着我,但成不能证明我深夜没有离开过。这样一来,如果 我拿不出水果刀在一个月前丢失的证据,我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办公室里,老师们扎堆儿议论着,绘声绘色眉飞色舞的,我一走进来他们就马 上集体噤声不语,无形中显示出一种对丑恶灵魂的充分否认和鄙视。我的心沉下去, 沉下去,仿佛掉入一个无底的深渊。 晚上,成来找我。 我们不妨先来分析一下,成摆出一副侦探的架势,凶手很可能就在校内,和捷 没有直接利害关系,一定是蓄意谋杀,有备而来,但目的不明确……致于那把水果 刀嘛……明,好好想想,你最后一次用过之后放在哪里?成希望我能想起水果刀的 下落。 不知道。 有没有人来借过? 没有。我的回答使成十分失望。 明,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成用焦急而忧虑的目光盯住我。 梦境中握在我手中的水果刀血液自刀尖上一滴一滴向下滑落的一幕极度困扰着 我的全副心神。 是我,是我杀了她……我把刀扎进她的胸口……是她,是她先要杀我的……, 我说的语无论次。 平静点,明。成打断我的话。 我仍久久缓不过神来,眼前不断出现滴血的刀。 过了一会儿,成仍企图使我想起刀的下落。他说,明,再想想看,有没有人来 借过? 我知道,我知道,刀是捷拿去的,她想杀我,她真的想杀我……可是,可是后 来我杀了她,我把刀刺进她的胸口……我的意识和神经已完全混乱。 好了,明,什么都不别想,好好睡一觉,成再次打断我的话,无奈的哄我入睡。 我闭上眼睛,瞬间,无数阴森狰狞的脸孔向我围拢,于是我又无比恐惧的睁开 眼睛。 我无法入睡,我们睁着眼睛坐了整整一夜。陪伴我们还有成吞吐出的烟雾。 第二天,办案人员又来调查了一次,仍找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他们的结论和 成分析的差不多。命案还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然后,他们又叫了几个老师去谈 话,包括钟。 傍晚,又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钟从三楼画室的窗口跳下来。 我跑到出事点时,钟的周围已经围满惊慌好奇的人群。 有人在问他,你怎么了? 钟喃喃自语,不想活了,就是不想活了。 他的脚摔伤了,站立不稳。血液爬满他的脸,看不出脸上的神情。 很快的,在三四个老师的搀扶下坐进出租车,去了医院。 办公室里一下只热闹起来,议论纷纷:刚才在派出所里还好好的,跟警察说的 有条有理。 你们说,钟是不是畏罪自杀。 这也难说,他连自己的脸都敢用刀割破。 他为什么杀捷呢? 我看他就是心理不健全。 …… 钟是畏罪自杀吗?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要杀捷?他从没来过我的寝室,他是 如何拿走我的水果刀的?无数疑问从我脑际掠过。我满怀疑惑地离开办公室,独自 回宿舍去,感觉像被抽空了一样筋疲力尽。 晚上,成又来陪我坐到深夜,他已经两夜没睡过觉了。我逼他回去睡觉。他离 开之前反复叮嘱我,去水房的话一定要叫上他,可见捷的死亡几乎使所有人都成了 惊弓之鸟。 成走后,我依然了无睡意。心被近几百种情绪交织着。 点亮台灯,随便从床头拿了本杂志来看。 在杂志里我看到一个通俗爱情故事。在那个久远的年代里,很多人为结婚而结 婚,女人和丈夫结婚时并无任何感情基础。他们的婚礼上,男人出现了,那是个偶 然而必然的时刻。男人拉二胡,女人唱歌。二胡的乐声和歌声融合在一起,粘连纠 缠。男人的目光一点点的渗入女人的血肉和肌肤,她无处可逃。人类有无数有相见 恨晚的故事,相爱却永远不会恨晚。 于是,他们相互迷恋,难以自持。夜晚,男人在丈夫外出的时候隔着木栅叩问 女人,一声问候达成某种神圣和默契。知情的丈夫忍着疼默默走开。 多年后,女人得了重病,病的枯萎零落,容颜消褪殆尽。丈夫和男人守在床前。 女人想张开嘴说什么,但她已发不出声音。两行泪水滑落下来,女人终于永远的闭 上双眼,天地间变得一片宁静。 故事里有一大段丈夫的内心独白:爱可分为多种,一种是高尚纯洁的爱是敢于 “自我牺牲” 的,为对方宁肯把自己的一切牺牲抛弃,宁肯自己远远地走开,独自一人去承 受痛苦,只要自己心爱的人能够幸福。一种是残酷自私的爱,当发现对方不爱自己 或者背叛自己时,就把爱变成恨,毁掉对方的容貌或杀掉对方甚至共同毁灭。 故事中的每个人物的情结在我脑里交织成网,古老的问题既无奈而又伤感。 爱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道德情绪。想到这里我不由走神。脑里不断出现高老 伯的女儿云的故事,如果云或女教师能如故事中的丈夫一样多点宽容和理解。或许 他们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可是故事必竟是虚构的,它总会把人性进行错误的定位。 在现实生活里,谁能如此宽容地割舍自己的爱去成全对方。 我终于平静的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到了中午,觉得头晕目眩,有些站立不稳。在书桌前坐下,镜子里 显示出一张憔悴而苍白的脸孔。不禁自问,怎么了?这一切都是怎么了? 贝贝在我脚下转来转去,它可能饿了。我的肚子也已经在抗议。 我拿出菜票,又随手撕下一张日历捏在手中,带贝贝出去吃饭。 饭打过来后,付菜票的时发现菜票已经被我当作那张日历扔掉了。 我不好意思的跟打饭的阿婆解释说,本来想扔这张日历的,没想到扔掉的是菜 票。 没关系,你先把饭拿过去吃吧,热心的阿婆,一边忙着打饭一边说,人就是容 易犯糊涂,前几天,我丢了一串钥匙死活找不到,结果,你猜怎么地,原来不知什 么时候被我扔到垃圾框去了。 垃圾框,垃圾框,刹那间,我感觉的像是被什么鬼怪抓住了一样,意识突然间 明朗起来。 我仍下贝贝和饭菜,一口气跑进传达室。高老伯正佝偻着背,仔细地整理着一 堆旧报纸。 我站在他身后一字一顿的说,水果刀是你拿走的,你从垃圾框里捡过去的。 他迅速的回过头来。我无法形容此时这个面容憔悴而枯槁的老人是何等地使我 厌恶和惊骇不已。他的满头满脸全是青筋凸绽,嘴唇颤动不止,活象个神经病患者。 捷是你杀的。我的用肯定的语调说。 是的,他吐出这两个字时正视着我,面目恐怖之极,那双眼睛,铁青发灰,闪 烁着冷酷、恶毒、凶残的光。 前年烧掉教师宿舍楼的火是你放的。 是的。 去年那两个女教师也是都你害死的。 是的。 下一个目标是我吗? 我不杀结了婚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我结婚了? 那天你在电话里跟你丈夫说起你家的宝宝。 我无法想象事情会发展的如此怪诞,不像是真的。亲身面临这种场合是并不轻 松的,我感觉胃部像是受到一记猛击。某种原来只在小报或电视上大肆渲染的谋杀 事件,突然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 我平静地说,杀人是要偿命的。 这句话,把老人激怒了,他那原本灰败的脸色居然一下子涨红起来,而且剧烈 呛咳不止。双眼睁得极大,望着前方,像是正在缅怀着遥远的往事。过了好久,才 从回忆中醒过来,突然地,他说,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云的,他这样说着,激动起 来,苍老的脸庞现出了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那种悲哀,混合着无穷无尽的惊悸和 恐惧,使人看了,无法不同情他心中的痛苦。 我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声,喃喃的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法律的社会里,一个人的 言行不仅仅取决于他的爱恨情仇,更不能像野蛮时代的人一样为一个小小的仇怨就 动手杀人。 慢慢地,他的眼神变了,变得非常虚假,仿佛被一种死亡所缚。发颤的双手举 了起来,掩住脸,喉间发出一阵抽噎。 十一 真相大白后,这桩轰动一时的谋杀事件理所当然的成为过去,包括人们曾经对 我的怀疑和鄙视。 想到捷的死仍有几分烫心。可是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伤心缅怀,因为学 生的期中考很快就到来了。 放寒假那天,成和几个男老师忙着去送那些外地的学生去车站。 我整理好行礼箱时已经快到末班车的时间了,成还没回来。 天上下着朦朦细雨,我和贝贝在车站等车。我一手抱着贝贝,一手撑着伞,贝 贝乖乖伏在我的怀里。 成突然出现在对面的马路边,隔着马路对我大声叫喊,明,等一下。 车子已经开过来了,我说。车潮给挡住了我视线。 等下班车。成的声音伴着车声,喇叭声,传过来。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路上,车群仍在一刻不停地穿梭着,成飞奔过来,一辆小轿车吱得发出一声刺 耳的刹车声后青烟直冒。 你走不掉了。成不由分说的把我一把拉进怀里,抱住我,紧紧的。雨伞在我手 跌落下来。 有人在看我们,我说。 不管。 雨伞飞走了。 不管。 我看见天堂了。 不管,哦!是吗?天堂是什么颜色? 火红色。 是吗? 是的,因为它失火了。 你要进去吗? 我已经进去了? 我也进去。 为什么? 和你一起燃烧。 车声没了,世界没了。一座失火的天堂正在徐徐上升,两颗灵魂在大火中热烈 的燃烧。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