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经五十八天 作者:艾文 我的牙这几天状态很不好,活像晒多了太阳的猫,懒洋洋的,晃悠悠的,嚼 什么东西都是软绵绵,不来劲儿。它还跟舌头较上了真:嘿嘿,酸甜苦辣咸,人 间一切美味儿都让你尝了,享了,活该我来干苦力,给它妈的胃肠打工。不干! 这些牙一赌气,说不干就不干。那神情,就跟邻居家受了委屈的小男孩柯柯 一样。我虽是它的主人,可却做不了它的主。我只能眼巴巴地对着镜子,把手指 探进嘴里,轻轻安慰我的牙: 宝贝儿,乖,听话。 屁用也没有。 可怜,我的意志,我的情感,我的胃口,都开始同情和臣服于我那外强中干 的牙。 我开始看见什么吃的喝的恶心什么,尤其是油炸的和生腥的。我的眉头不自 主地皱。胃里有酸水咕碌咕碌地往外冒,却冒不出口来,许是压强太小,到了嗓 子口又降了下去,只嗝出一口口酸气来。我的胸闷得厉害,腹胀得厉害,肚子隐 约生疼。此外,眼皮跳,手发颤,腿抽筋,见光流眼泪,吹风淌鼻涕。 总之,我身体的一切开始不对劲,犹如一辆除了铃儿不响什么都响的破自行 车。 我悲哀极了。 我的牙对食物无能为力。我对我的牙为能为力。我的身体对我无能为力。我 的思想对我的身体无能为力。我的情感又对我的思想无能为力…… 一切的一切,无能为力。 整个一台失灵的破机器。 医生说我把一切问题归罪于牙显然很有些独断专行。他说我的牙只是累了, 它只是一个受害者。导致我这台机器出茬的真正原因是可能,我怀孕了。 我恶心,我乏力,我厌食,我厌世,我嗜睡,我尿频 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怀孕的典型征兆。 我可以不信医生,也可以不信自己,但我不能不信化验单,一个圈,两个大 大的红字:阳性。那是用很现代化的很精密的科学仪器测试出来的。 信不信,不由你! 我拿着化验单的手在抖,腿也在抖,牙在抖,整个世界在抖。 医生说,你别太激动了。坐下坐下。 结过婚了? 我点点头。 几年了? 五年。 有过孩子吗? 我摇摇头。 那太好了,恭喜你。你丈夫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高兴? 对,当然高兴。怎么会不高兴?结婚五年,终于有了结晶了。他一定会特别 高兴的。他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趴在地上学狗叫?学周星驰手舞足蹈?搂着我 亲个没完没了?天天下厨烹饪美味佳肴?亦步亦趋活像我的贴身保镖?左一个电 话右一个信息提醒我当心自己当心宝宝? 他一定高兴得发疯的!他会高兴得梦里头都笑出声儿来的!他会高兴得忘乎 所以的,他或许会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或许会痛哭流涕!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怀孕了!也就是说,他不久就升极了,可以做爸爸了。 可是,可是。 他要是高兴就好了。 问题是,他怎么会高兴? 因为他出差半月,这段时间我们只做过两次爱。第一次是确凿的在安全期内, 第二次他很谨慎地戴上了套子。 所以,我哪来的种子?我怎么可能怀孕? 可是,我怀孕了。 所以,孩子当然不是他的。怎么可能是他的。 所以,他怎么可能高兴?他会用震惊的表情过渡一下,然后勃然大怒的。 他会愤怒成什么样子呢?眼睛发红,脸色泛青,鼻孔冒烟,声音充血?还是 破坏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或许一言不发,杳无踪影?或许把我来个生 拉硬扯,开膛破肚? 天!他会愤怒成什么样子呢?他是这样这样地爱我,他给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体贴入微的呵护,他给了我一个无风无雨的世界。而我,却红杏出墙,给他戴绿 帽子,让他做绿毛乌龟。他最最心爱的女人怀了一个别人的孩子,这该是一个怎 样致命的打击?怎样怎样的奇耻大辱? 生命无法承受之羞痛! 他会发疯的,他会杀了我! 不,绝对不能告诉他,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 喂,你不要紧吧?男妇科医生很关切地问道。你躺到床上去,我来帮你查查。 我望望人高马大的MALE,迟迟疑疑地摇了摇头。 那随你。医生显然很受伤害,有些恼火地叫了下一位病号的名字。我转过身 子,头重脚轻地走出医院。 …… 这个孩子会是谁的呢?会是谁的呢?当然,陆杰的可能性最大。那一次他打 来电话说我想死你了想得不得了。我就情不自禁地身子都酥了。那是全身心放松 的,激情洋溢的,无限摄人心魄的一次,是我和他第一回走向极致巅峰的一次。 我叫得撕心裂肺,他喘得粗重如牛。我们汗流浃背,一齐向G 点冲刺空气中氤氲 着浓郁的水草气息,汁液汩汩地向外流淌,全是他的。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做! 我们都昏头了! 他紧紧地抱住我说,你看看,都是给你留的。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每次都感动,他是我的亚当我的 英雄! 可是英雄有家,还有一个女儿。英雄说,如果知道他们这样,他那当刑警的 老婆准会把他给毙了。她是说到做到的。一提到他老婆他的目光就畏缩了,就不 是英雄了。和我聊天时,他总是提到他老婆,他说他老婆个子很高的,身材很苗 条的,曾经是警署一支花。他说他女儿很聪慧的,很可爱的,钢琴已经过了八级, 还是学校的大队长。他总是说漏嘴,谁知道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我曾经很在乎,他一提我的心就一揪。 不过,后来我就不在乎了。看了波伏娃的作品,我与洛朗斯产生了深深的共 鸣,事实上,我就是那个洛朗斯,一个爱我的老公,再加上一个我爱的情人。多 么完美的人生,完美的爱,完美的性,完美的组合。我心揪什么,享受快乐就是 了。 我怎么想到会出茬子怎么会怀孕?我怎么会昏了脑袋任其所为。我的防线在 他的热情面前土崩瓦解,我的理智在他的凌厉攻势之下竟倒戈相向、推波助澜! 唉,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糊涂。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告诉他吗?他会慌作 一团的,他会立马变成狗熊的。我试过。这么精彩的恶作剧我怎么会错过。这个 家伙跪在我面前恳求我千万千万把孩子做掉。他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你要我 帮什么忙都没有问题,只要你把肚子里的东西拿掉。他说我若爱他就保住他的狗 命吧。他说他会感激不尽的。他说下辈子哪怕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我的不杀之恩。 我气得挥手给他一个巴掌,当即发誓再也不要理他了。可静下心来想想,破 坏游戏规则的是我,不近情理的也是我,他对妻子的忠诚不二倒让我心生感动。 这样,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彼此身体的吸引力太大,一见面就粘在一块儿了, 如胶似膝,难分难舍。 我为着自己的快乐而蒙昧自己的良心。我真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女人。所以, 我怎么会再告诉他而自讨没趣,我种下的苦果理应由我来品尝。 除非万不得已。 手机响了,又是他的电话,在这么个不合时宜的时候响得聒噪而风骚。他又 想起我了吧,他会说我好想你呀我想你想得不得了。每次都这样。我按了。再响 再按。然后索性把手机关了。省心。我要静一静,我要好好儿想一想,我怀孕了, 孩子不是丈夫的,我该怎么办? 只好找李培扬了。 李培扬是我唯一的蓝颜知己。 我们曾是同班同学,每天早晨同一时间在同一条林荫小道上跑步,用同样的 速度跑同样的路程。当时的我们同样愤世嫉俗,同样多愁善感。我们如此志同道 合。所以当然只能做朋友,可以无话不谈,却无法肌肤相亲。 他曾说,Your friendship means the world to me. 我感动得一举酒杯,祝愿我们的友情天荒地老。 可是我们还是出事儿了。 上个月,也就十天前,他突然打来电话抽泣着说,他老婆跟人走了,他现在 是伤心欲绝,他也不想活了,他要是自杀了财产归我……我一下急出结巴了,培, 培扬,你千万,千万别做傻事儿呀,你好好在家,在家呆着。我马上过,过来。 我陪他喝酒,劝他,替他掉泪,搂着他的脖子说,培扬,乖,天涯何处无芳 草,想开点。 他一把抱住我痛哭,把我胸口都哭湿了,他抱得越来越紧,他的喘息越来越 重,他喝醉了,淡淡的酒味儿很好闻。他开始说胡话,他开始帮我解衣服,手忙 脚乱的,我替他解…… 一觉醒来后,他就彻底安静了。我们一起去清心居吃饭,好像什么事儿也没 发生过 我们还是朋友。友情天荒地老。 我们彼此清楚,那是唯一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可是,也许就是这个唯一,让我不幸地怀上了他的孩子呢? 多么不幸! 告诉他吗?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现在又是一个自由的人,他一定会高兴地 说,太好了,倩儿,嫁给我吧。我们然后鸡毛蒜皮地过日子。 NO,他是个只适合做朋友,绝不适合做丈夫的男人。要不他老婆为何在婚后 两年弃他于不顾呢?他太忧郁了,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没有晴天只有阴霾。 我也是。我们两都太不会疼惜自己。 朋友是一辈子的财富,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安慰和依靠,是绝地逢生的唯 一希翼,怎么能因为我的一时脑袋发热而毁于旦夕? 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子,它是掉进我子宫里的一颗野种,我是必须将它除了去 的。 …… 我捂着我的牙,神情恍惚地,哼哼唧唧地回了家。老公已为我熬了一锅冰糖 雪耳莲子汤。他一直认定我是牙周炎,并威逼利诱我吃各类消炎片。 他说你喝了汤就早点儿睡吧。说不定是由于上网过多休息不足造成的。不是 有所谓的网络综合症吗? 我定定地望着他,眼神突然模糊起来。 我抱住他亲,两只手乱摸,我说我好想……他钳制住我的手说,宝贝儿,等 你身体好了再说吧。 不,我就要我就要。我在他的怀里窜上窜下,不依不饶。 但是无论我怎样甜言蜜语,千娇百媚,老公始终不为所动,绝对二十一世纪 的柳下惠。 他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是一锤定音的。 我没折了 嗯,老公…… 又怎么了? 假设一下,如果,万一的话,我突然怀孕了,而孩子却不是你的,你,会怎 么样? 无聊! 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又来了! 说啊。 傻不傻啊你。 老公一甩手去厨房洗锅抹碗去了。 傻,又说我傻。自从结婚以来,我问他什么话儿都傻 你为什么会爱上我的呀?傻。 以后我生了孩子体形变了,你会不会还爱我呢?傻。 等我人老珠黄了,你会依然爱我吗?傻。 世间真有永恒的爱情吗?傻。 …… 嗨,不问了,再也不问了。这种事儿还要问吗?傻不傻啊你!放在谁身上谁 受得了? 看看老公没有搭理的意思,我只好闭了口洗漱一下,乖乖钻进被窝休息。 可是,我的牙折磨得我久久无法入眠。已经有四十九天了,幸好老公也没怀 疑,他这人马大哈。再说我的例假从来就不正常,四十天五十天的,常有的事。 大概是太累了,老公的呼噜声打得很响,更加搅得我的心里翻江倒海的。我 踢了他一下,他转过身子,背对着我,呼噜没了。每次都这样,只要一踢,再响 的呼噜都没有了。直搞不懂怎么回事。 抚着他厚实的背,我突然很想哭。我揽住他的腰,头抵住他的背,让眼泪尽 可能淌得无声无息。我该怎么办?这个这么爱我的男人,恨也一定会恨得切入骨 髓。 …… 一天,又一天,度日如年。 不,我不能再这么拖下去,种子抽枝称叶,瞬间便会枝繁叶茂的。我不是它 的母亲,我恨死了它!这个杂种!它想把我给毁了!它一定很得意吧,我这么一 个大人竟然对它束手无策。它在我的子宫里闹腾,它让我全身神经脉络都错了位, 它让我面黄肌瘦,日夜不宁。我恨死了它!我要它去死! 可惜我无法咬牙切齿,我的牙自顾不暇。 我必须再去一趟医院,医生们会有办法的,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说走就走。我跟领导请了假,就说是去看牙医。半个小时后我就到了妇产科 室的前面。很多的人,喧杂的声音似乎要把天花板都掀掉。怎么会这样?这儿一 向是安静的圣地。我挤上前去,只见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被一个脸红脖子粗的青 年壮汉当胸拎住,旁边一个老太婆号淘大哭。我听了一阵热闹后明白了,原来是 上周过来孕检,结果被验成了阴性,年轻夫妻懊丧之余便没再当心。结果二人激 情当头,妻子突然大出血,送来急救,原来是流产了。听说差点丧命呢。围观的 人都怒斥化验员玩忽职责,丧失医德…… 我听着听着突然兴奋起来,错验?10号?下午?阴性? 我飞速转身去了另一所医院,我在化验室前面踱来踱去,心急如焚。 单子终于出来了,一个圆圈一斜杠,阴性。我没有怀孕,阴性,我要疯了。 我就像一只突然脱了手的气球,飘到云里去了。阴性。多么可爱的两个字。我拿 着单子,仿佛云中漫步般出了医院的大门。 阴性,没有孩子,我体内根本没有种得上什么种子。又是那该死的闭经,让 我这几天活得跟惊弓之鸟一般窝囊扫兴。 我那爱我的老公,还会继续一往情深地爱我。 我的相知相惜的朋友,还会继续荣辱与共地支持我。 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天空,一切又都是明亮的,灿烂的,香喷喷的。 这是磊落袒荡的日子。是理所当然的日子。是健康蓬勃的日子。我要这样的 日子。 想象一下挑山工卸了压肩一天的担子会是怎样的轻松? 就是那样的感觉。我的心就要飘出胸膛了,但同时我又累极了,绷紧的神经 像突然失去了弹性,又像一只滑了丝的螺帽儿,说不溜话,走不稳路,拿不实东 西。 米饭与爆米花,洛朗斯选择了前者。 看看时间还早,我拨了陆杰的电话。 见个面吧。船长酒吧。 他兴致勃勃地应邀而至。他说倩儿我好想你呀想你想得不得了。 嘿,他的想,奢侈糜烂,对爱字却一毛不拔。 去死吧,陆杰,我必须把你像剔牙垢一样地剔掉。 游戏终结了。 危险的游戏就像一颗危险的炸弹,随时都有引爆的可能。我会随时被炸得血 肉模糊的。 我怕了,我累了,我受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侥幸、诅咒、谎言、猜疑、 痛苦。 一切总算有了可结束的斩钉截铁的理由。 我拿出上周的化验单,他果然脸色发青。 我说,或者娶我,或者滚! 他抓住我的手连声说不要不要。 我甩开手臂,头也不回。 开始是复杂的,结束是简单的。情人真是件衣服,想脱就可以随时脱了的。 连失落的感觉都没有。正像他说的,我的确是个没心肝的女人。 我又顺便去了一下口腔医院,果然是牙周炎。所有的不适的症状,果然都是 由于我的牙。由于该死的火锅,该死的麻辣烫。 五点钟我准时回了家。我说我感觉好多了,今晚可不可以为我弹一弹《爱的 谐奏曲》?老公暧昧地一笑说,可以考虑嘛。 我紧紧地抱住老公,紧紧地。今天已是停经第五十五天。湿了鞋的脚幸好收 得还算及时,不至于淹了自己。 …… 三天后,我的例假终于姗姗而至。鲜红的血,潺潺地唱着歌,流得很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