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菲的最后一次演出 作者:安安 摩菲从来都是为自己骄傲的,倒不是因为他的演员身份,而是因为他热爱演 出。更多的时候,摩菲是作为一个补碗匠被人们认识的。这是一座死板而近乎废 墟的城市,城市里的每个人都象钟摆一样生活,他们各自寻找着一种古老的手艺 和别人交换吃饭,摩菲就是用补碗的手艺来获取着生活的一切。你看,生活就是 这样简单而重复,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什么不意外,你见多了,就会如同他们 一样平静而洞穿一切了。 每天清晨会有一个脸皮褶皱地张开来差不多有地球表面积那么大的老头敲响 村头的大铜钟,提醒大家该起来看太阳了。于是每个人都唏唏簌簌开始一天的生 活,你看不到任何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哪怕再没有事情做的人也会不停地把一个 大铁球从路的这头滚到路的那头,用他的话说他是在夯地,而这不过是他的第一 职业,他第二职业却是一个哲学家。就象摩菲一样,他也矢志不渝地认为,哲学 是自己所热爱的一切,所以他要以这个为第二职业。在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伟大 的,他们见面彼此不夸奖彼此,但是眼神里却延伸着一切赞扬的意思,真实而不 虚伪,热烈而不浮夸。 摩菲曾经尝试数过,在这个几百人的小村庄里他补过多少碗,从前的时候, 每修好一只碗,摩菲还在麻绳上打个结,后来络绎不绝起来,那搓麻绳的师傅已 经跟不上摩菲补碗的速度了,于是就放弃了这样的计数。 “摩菲啊,真是感谢上天把你派来,让我们家里的碗永远都能焕发生机。” 然而暗地里他们也总是对隐约存在的裂痕无可奈何,他们知道那并非摩菲的手艺 不好。 “晚上记得来看我的演出就行了。我可等着你们,以我虔诚的心来等待你们。” 摩菲总是更在意别人来欣赏他作为一个演员,而并非作为一个著名的补碗匠,虽 然在两者上摩菲做的不相伯仲。 “摩菲,去吧,晚上一定会有许多人来看的,在我们的村庄里你是受人尊敬 的一个。”但是,说这话的人多半到时候是去做别的事情了,尽管他相信会有人 去热爱摩菲的艺术,但不是他。 摩菲咂了下嘴,继续补他的碗,现在还是白天,他的角色仍然是个补碗匠。 太阳开始落山,摩菲收拾行头,准备换上他的另外一个身份。这个时候一个 小孩子跑来了,摩菲以为他是来取自家的碗。那小孩远远就冲他说,“摩菲叔叔, 晚上你要演什么呢?最后一个大臣么?”那小孩子每次在摩菲演出的时候总会搬 一张小凳子去看他的演出,眼神专注,出于孩子的专注而无瑕。他从来不厌倦, 尽管每次摩菲演出完后他总说,摩菲叔叔,其实我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那么 多我听不懂的话,平时大人都不怎么说,可是我知道,你很爱演出,所以我会来 看你。这大约是唯一坚持下来看摩菲演出的人了。在失望之下摩菲聊感欣慰。他 想,有一天自己要把这个孩子也写进自己的演出里,就叫小星,象夜空里的星星 一样给他目光。 照例,摩菲兴致勃勃地迎接着晚上的到来,他热爱夜空,在星光的注视下, 他焕发生命,不再是一个补碗匠。他清楚记得,当他第一次跟村里人说,自己从 此要在晚上给他们演戏时,他们都充满兴趣,第一次几乎全村出动,去看他的演 出。那次他演的就是《最后一个大臣》,村人给了他礼貌但不甚热烈的掌声。摩 菲在自己牛皮本上写,感谢他们的宽容,以后我想我会更好的。摩菲也宽容着村 人渐渐地不来看他的演出。这只是开始,他一直对自己说。 摩菲太注重完美了,他一遍一遍的在月光下排演着《最后一个大臣》。偶然 地他也在月光下看到村里的哲学家,他们两个在一起讨论讨论关于是不是真的存 在“最后一个”的问题。哲学家坚持,世界上没有最后一个,所以人不能永远做 到最好。摩菲,知道自己从逻辑上说不服对方,但是也不想承认对方的哲理,他 们面红耳赤之后,通常是彼此到村里的河里洗把澡,替对方搓个背,算是彼此消 解。 “摩菲什么时候你帮我把我家的那三只碗补一下吧,它们又裂了。你看,没 有最后一次是可以补好的吧,总是需要不断去补的。” 摩菲不知道如何去辩驳,涨红了脸,埋入河水中,猛喝几口水。其实,村里 能彼此理解的人并不是很多,尽管他们每一个都很宽容。哲学家算是摩菲的朋友。 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可是也免不了争执,他真不明白在原则和朋友之间,自己 可以选择什么。就象白天闷头补碗的时候,他也总是想把那隐藏的裂痕消灭掉, 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他总想把一个自己寄托在另一个自己身上,似乎这样可以 减轻一些自己的无力。总有一天他觉得自己会怀疑自己。 然而在他还没有开始这样的自我怀疑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开始了。 那年夏天,村里开始流行一种瘟疫,先是殃及老人,村里第一个垂死的老人 就是村头每天敲钟的德里。直到他张歙着嘴的时候,村里专门做墓碑的人才开始 忙碌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生意做了,通常就靠卖水给村里人过活。即使德里 这个名字,也是大家翻了村里的史志才推算出来。这么多年没有人去世了,他们 田园般的美好生活已经开始被打破。墓碑匠们勤恳地把自己所有的技艺倾注在这 第一块墓碑上,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感到如此兴奋,并不是为死一个 人兴奋,而是他们终于可以亮出他们的技艺而感到兴奋。或许,他们并不把死亡 看得如何严重。然而德里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痛苦之后才闭上了眼睛。之后感 染到瘟疫的老人一个个都开始惧怕起来,他们拿出自己一生里的名誉积蓄去请墓 碑匠们做最好的墓碑,他们都没有钱币,于是只能靠这些平日里积累下来的名誉。 然后就一个个开始躺在床上静静等待死亡。哲学家这时候去找摩菲,跟他探讨, 那些老人是不是真的惧怕死亡。倘若惧怕,又能如何做到如此从容。一夜之间哲 学家的头发也掉了许多。他从此不再说哲学了,专心夯地。 摩菲没有时间去面对,他家里还积蓄着九九八十一只村里人送来的碗没有补 完,还剩一出自己最想演的戏没有来得及排练完,尽管这些全部只要他一个人完 成就可以了。可是每当他送一只补好的碗到村里人家时,总被告知,不需要了。 人少了一个又如何需要多余出来的一个碗呢,更何况上面已经是裂痕斑斑了。 这场瘟疫还没有结束。终于当摩菲把那八十一只碗都补完的时候,村里响起 了长时间的钟声,声音悠长而颤抖。村里所有感染瘟疫的人都投河了。 摩菲大叹一口气,把所有的碗都砸碎了。他要专心做好自己最后一件事情, 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不知道哪天他也会感染上瘟疫,这并不是一个非常确定 的事实。 这将是一次有关爱情的演出。他的选择并不意外,摩菲曾经有过一个女神, 在这次瘟疫中她成了村里第一个去世的年轻女性。摩菲说,这一次的主题是关于 怀念。小星还是那么崇拜摩菲,他仍然跟随着摩菲。不过眼光也慢慢失神,知道 的人都明白他也感染了瘟疫。哲学家把村里的地都夯完了,坟地越来越多,生气 越来越弱。 《怀念》将开始演出了,摩菲只邀请了小星和哲学家来观看,“你们晚上来 吧,我怀着虔诚的心等待着你们的到来”。曾经他是多么地希望有一天可以让全 村人怀着激动而喜悦的心情来看他的演出,现在他只想可以有两个人来看就够了。 一切都进行得庄重而前所未有。摩菲认真地化装着,穿上了请村里最好的裁 缝缝制的演出服,为了这他几乎欠下了裁缝家未来10年的所有补碗的任务。 正式演出定在初一这晚。小星和哲学家带着小凳子来了。他们在等待,在村 里的空地上。远处有野兽发出饥饿的嚎叫声。摩菲出来了。消瘦的脸庞上,带着 陷进去的笑容,他跟小星和哲学家挥了挥手,演出将开始。 他来回踱步,小星他们以为这是他所设计好的。 摩菲这边,他突然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使劲看 台下坐的仅有的自己全心全意为他们演出的观众,目光里充满求助,但是太暗了, 他们没有看到。他们还是在热烈地等待着。 摩菲倒下了,出于他的设计,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最后一次演出是以这样的方 式结束的。他甚至来不及告别。 “你看,这是摩菲一生里最好的一次演出。”哲学家以为他明白了摩菲的用 意。 小星指着天说,摩菲他已经走了。 究竟谁说的更接近事实,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 23:14 0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