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梦中花园 第五节 手术前夜经过5 次灌肠,排泄出所有粪便和尿液。再没有喝水和吃任何食物。 现在她的身体是初生婴儿般的洁净无垢。整个过程里唯一感觉难以忍受的步骤,是 在尿道里插入导尿管。仿佛身体里被插入一根滚烫的钢丝。很快,暴露在裤子外面 的透明管子里引出了浅黄色的尿液,完全不受脑神经的自主控制。当一个人的尿液 被引出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中,他已经不需要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她说。这是非 常真实的时刻。 仰面看到通道天花板上的长形白色吸顶灯,快速掠过,白光刷刷发出声音。这 一条路途要通往哪里。一具肉体要被打开,放入仪器,被手和刀具操纵。它并没有 人想象的那么珍贵重要。放弃保全和坚固自守。不再需要锦衣美食,按摩修饰,以 及芳香昂贵的保养品……它的自我重要性被摧毁,恢复了肉身脆弱的真实感。她的 心里一点一点地静了下来,如同纷飞大雪之后的寂寥原野。所有的假象和幻觉,在 退却和消失。 是的。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所曾经执着过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麻醉师站在她的身后,俯下头轻声叫她的名字,庆昭。庆昭。你听得到吗。穿 着白色衣服的女孩脱下一边的口罩,声音轻柔。女孩年轻的容颜,眉眼细小洁净。 很久没有人这样温存明确地呼唤她。年轻的麻醉师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她仰躺在窄小的手术台上,转回眼神,看到身边遍布密密麻麻的仪器,脸的上 方,无影灯散发出明亮光泽。手和脚已经被用束带牢牢地固定。意识此刻还是清醒 的。只感觉到麻木感从头顶开始缓慢地往下走。仿佛漂浮在无风无浪的河面上顺流 而下。 手腕上被插入麻醉针头的部位,有锐痛感。针头可能没有插顺,但是已经发不 出声音。这是她第二次被全身麻醉。她痴迷这种感觉。痴迷麻醉。即将可以脱壳飞 离这具肉体。熟悉的临界点在逼近。蒙住眼睛站在悬崖,迈出一步,脚下就是黑暗 无边的深渊。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被确定的边界。就在此刻,她的内心依 旧尚未被完全清除干净,并非空无一物。 是不是大部分的人即使在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心里依旧带着种种犹疑和困惑 呢。她来不及思索完毕这个问题,便已扑入这个深渊。 …… 她说,我来拉萨之前,曾经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去。是在人流量通畅的公众旅馆 里死去,还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死去。如果在旅馆,身边的人发现尸体,会得以 被处理和告知。即使他们只是一些陌生人。陌生人只对半死的人有恐惧感,因为他 们畏惧负担责任,不能自理的一半生命,带给人危险。已死的,就只是清扫垃圾的 问题。但如果在城市的高层小公寓里不为人知地死去,就只有宠物或蛆虫来啃食腐 肉。 每个人都应该提前写好遗书,因为人随时会死。我的父亲,喝完早上的稀饭, 在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脑子里的血管破裂,血充溢脑袋,瞬间就无法说话,无 法移动。穿的衣服里,塞着记事本,里面罗列他这一天和后一天要做的所有工作, 密密麻麻的事情,包括他的目标,计划,不满和自责。这一切挣扎和企图全部作废。 他做了一次脑血清理手术,昏迷三天之后死去。死亡比生命更容易获得机会。我一 直想知道他临死前的感受…… 他说,但是很多人蒙住眼睛,以为自己会一直无损而长寿,甚或不朽。他们相 信自己的手里永远都有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做浪费和后悔的事情。总是认为能够 再次获得机会。 她说,我去纳木错的时候,带着一本在拉萨小书店里买的《中阴得度》。你已 在脱离这个尘世之中,但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有生必有死,人人莫不如此。不要 执着这个生命,纵令你执持不下,你也无法长留世间,除了得在此轮回之中流转不 息之外,毫无所得。不要依恋。不要怯懦……我阅读这本书,在海拔4718米的高原 半岛小旅店。深夜听到此起彼伏的凄厉狗吠。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响声。口干 舌燥,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清晨推开门,看到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阳光 照耀下白雪皑皑。 如果我们在这个世间的光明已谢,是否会前往另一个地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