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黑暗回声 第十节 她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他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 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中年男子,虚弱落魄,只余自保。他看着她,轻声似自言自语,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算完。我只是犯了一次错。你不依不饶,要把我的生活赶尽杀绝。 她说,老师,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说,闭嘴。他的眼睛里 流露出深深的厌恶和恐惧。 就在这一瞬间。他拉开门,飞快地夺掉她手里的刀扔在地上。揪住她的头发, 倒拖进客厅里,开始揍她。他的拳头击打在她的额头、眼睛、脸颊上。恨之入骨的 重量。忍耐太久,只有全盘崩溃。她被推翻在地上,他的脚盲目而用力地踩她的肚 子。鲜血糊满她的脸。她尖叫起来。他的孩子在一边被吓得哭叫不停。邻居们围过 来劝阻。 大雨滂沱。被血腥和丑闻激奋的人群看着热闹,不愿散去。有人报了警。她被 邻居拉出房间,跌倒在泥地上。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衣服被撕破,浑身湿透。她 在瓢泼大雨中像野兽一样挣扎喘息,嗓子喑哑,发出一种类似于干嚎的声音。再次 试图扑向防盗门。同样陷入癫狂之中的男子,被众人劝阻着,一边用力挣扎,一边 歇斯底里地咒骂她。 他的母亲及时拽住了他。他的脑子混沌一片。惟一听到的是母亲的声音。母亲 厉声命令他,没你的事了。善生。你给我立即回学校。她把他强行推到出租车里面, 放低了声音,说,以后你再也不许与她来往。再不用管她的事情。这个女孩子没救 了。她已经疯了。 人的意志何时开始崩塌,尊严踩在烂泥里无人收拾。这种沉堕败落。内河,等 你成长之后,是否会觉得羞愧,无知无觉还是处之坦然。因这是你必须穿越的漫长 隧道,否则你无法捕捉远处闪烁的微光。你必须信任这一切。光的真实性。它的发 生。 那时他的灯照在我的头上,我借他的光行过黑暗。这是我们的罪。内河。我们 的罪,一定会在走过的黑暗里湮灭。 火车的白光和轰鸣,呼啸而过。他看到他们在廉价肮脏的小旅馆里拥抱在一起。 她被打败了,而他要与她一起分担她的苦难。他碰到她的下体,温热的血使他肚子 上的皮肤变得黏稠。她痛楚受损的身体他无法进入。他们的对峙没有效果。她的伤 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血液、小叶动脉,是他温柔而羞耻的黏膜。分裂出来, 没有来得及清除断裂边缘,血肉模糊。他们不能交媾,不能接近和联结。被彼此隔 绝孤立。 他的身体浸泡在她的血泊之中,像被浸透的薄纸软弱无力。他从她的腰下抽出 手,看到手掌上也都是血。黏稠的褐色血块簌簌地掉落下来。他没有控制住自己, 用手抱住头,蜷缩起身体泣不成声。 他从睡梦中被梦魇惊醒。眼睛充满血丝,心跳得剧烈,依旧沉浸在窒息般的回 忆之中。努力平静不稳定的呼吸,擦掉额头上的汗。夜雨依旧浙沥有声。房间里已 经熄灯。他在被子里打开手电筒,轻轻翻开旧书。书里夹着几页信纸。他经常随身 携带着她的一些信件,有时候没有看完就随手夹入书中。 这封信写在印刷粗劣的学生练习本的纸页上。信封上的邮戳,来自波密。墨脱 不通邮,她在那里写的信,都是托人带到波密,然后寄到上海。她用B 型绘画铅笔 写下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难辨。邮戳上的日期,显示这封信写在四年之前的春天。 善生: 这个山丘顶上的村庄,土地肥沃,地广人稀。附近有大片桃花。 春天来临,花开的阵势极其猛烈,一棵树就开成一大片花海,映衬雪 山和蓝天,这样的美景只能是上天的杰作。桃子成熟的时候,没有人 采摘,静静地熟透和掉落,在地上不知不觉就堆了一尺多厚,几十里 外能闻到香甜气味。太多桃子。他们只好用来喂牲畜。 我从未觉得生活像现在这样的清醒自觉。不看电视,不看报纸, 没有任何娱乐。像田地里的麦子,有了安然的生息。我知道自己并 未老去。也许是因为开始与孩子们相处。孩子们经常光脚走很长的 山路。没有封山的时候,我与他们一起去附近的德兴、雅让、背崩, 收集植物标本,郊游。也随他们一起回家,进行家访。孩子们来自 附近的门巴人村寨,心智聪明活泼,如同繁盛的野草野花,在地上 自由生长。他们走出峡谷的机会很少,即使成人之后,也许命运不 过依旧是做个背夫或农民。但即使是光着脚的少年,也应该有获得 知识的权利。 你邮寄到波密的书,已有村民帮我背运过来。这里生活简单,物质匮乏,因所 有的东西都要靠背运而入。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再留下 来一年、两年、三年……或者更久。这个高原上的孤岛,与世隔绝,进入它和离开 它,都一样路途艰难。惟独它自身,花好月圆,存在于此,仿佛与人间无甚关联和 依傍。这里的一切都成全了它的完好。 信上的字迹在手电光线下,越看越残损。他放下信纸,觉得睡意全无。雨声已 经停息。他在暗中走到窗边,打开玻璃窗,看到楼下路灯光下潮湿的街道空无一人。 远处有淡而灰暗的山峦影子。 她并没有入睡。把头埋在枕头里,侧过脸,看着这个在夜色中伫立的男子。他 的辗转反侧和读信翻动纸张的声音,她都听到。但是她知道,他们不能彼此安慰。 天色即将发亮。他们的旅途也将开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