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 第二节 他说,十三岁时去海岛的旅行。她深夜引诱我穿越迷途森林,洁白闪电如同伤 口一样分割漆黑天空。找不到来时的路。我跟在她的后面,在高及腰部的灌木丛中 穿梭,紧张而又激奋。从树上渗透下来的雨点,也是这样有力地击落在额头和嘴唇 上。善生,善生。你害怕吗。她在前面轻声唤我。我们迷路了。只得决定找地方避 雨和休息,等到天亮再赶路。 岩石旁边有一块凹陷的平地,四周围绕巨大的樟树、柏树和栗子树。繁盛枝叶 搭起封闭的宫殿。她在树根边侧躺下来,赤裸双脚,小腿上沾满泥浆。她说,善生, 来,躺下,从背后抱住我。这样你不会感冒。她是一个以露水和花粉为生的小妖魔。 他是被她催眠的猎物,一只被用红色丝缎蒙住了眼睛的幼小梅花鹿。她要和他相伴 嬉戏。 他闭上眼睛。他说,清晨我们在从浓密树阴间洒落下来的阳光之中醒来,。听 到森林的一侧有流水清脆的声响,混杂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嗡嗡的空气流动声, 那种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后,残留下来的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层之下的最 后的回响。她说,去看一看。于是,我们起身,她走在我的前面,拉着我的手,再 次向树林的深处走去。 十八岁。他带着母亲欢天喜地地装备好的行囊,胸口口袋里揣着一张入学通知 书,坐上开往遥远北方的长途火车。那列火车在由南往北的原野上奔驰了三天三夜。 他以全省第二名的高考成绩,得以换来进入北京的资格。野心勃勃的人如过河之鲫 一样汇集于那个城市。它将是他的营地和战场,是他过渡的桥,越过困守的河流, 是对岸的大路,去往心中的广袤疆域。 终于离开。彻底厌倦家乡,迫不及待地要逃离它。逃离琐碎庸碌的生活表面, 逃离狭小逼仄和人影憧憧,逃离南方的梅雨和酷暑,逃离在此发生的十八年的压抑 生活。逃离它。不惜一切代价。 我看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并在老去的男子。他说。年少时,他被母亲逼迫用 成年男人的标准面对现实,直接丧失青春期,做一个想象中的父性男子。童年以及 少年被搁置,缺少应有的自得其乐。他站在岸边,观望生命的渡河,从明的此岸, 过到暗的对岸。此间缺少至亲给予的解释说明。他所需索的合理性,在时间中承转 起合。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漫长成长。 在这个离家千里的北方城市里,得以断绝一切历史。无须也不会告知任何人关 于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删除过往空白全新的男子,这是他的期求。个人风格更为明 显。短发,平素只穿白色或深蓝色的衬衣,洗旧的布裤。一双球鞋。身形并不似北 方男子高大,但轮廓鲜明冷淡。浓黑眼睫低垂下来,似有千言万语。来自江南小城 的纪善生,在校园里是出色的男生。寡言却卓尔不群的男子。 深夜独自出去长跑,围绕着大操场跑上四五圈。他把注意力关注在自己的身体 上。他一直觉得是恋慕自己的。对他人很淡漠,也无任何兴趣和重视。依旧喜欢阅 读。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春天,图书馆窗外古老的泡桐,开出紫色硕大花 朵,一朵一朵,在空气中钝重地落下。幽暗的清香,绕之不去。时间似乎停顿,却 又在飞快地流逝,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大学四年,没有任何感情经历。身边同学不免有猜测疑惑,不知他是否在心理 生理或性向上有难言之隐。但一切猜想,因为他的端然,最后不免自惭形秽。他的 价值观自成一个体系,逾越这个世间有几寸的距离,足够他不在乎身边任何旁人的 感受。不介意他们如何观望、亲近或疏远。 更频繁地收到同系或外系女生的情书。一封一封的信。夹在他的课本里,出现 在他的课桌里,甚至上体育课的时候,外套脱在一边,再穿上的时候,衣服袋子里 已被装入了信。他不闻不问,完全置身事外。有胆色略壮的女生,写了信不见回音, 就直接在他宿舍楼下面堵他。而这往往会成为围观同学的笑柄和趣闻。 比如能歌善舞的系花,仗着一直被男生宠爱,站在他宿舍门口直接询问,善生, 周五能不能请你一起看电影?善生温和地回应她,我没有空。女生紧逼不舍,那周 六日呢?没空。周一呢?没空。那你哪天有空?一直都会没空。背后的男生早就笑 翻了天。他的神情却看起来相当无辜,似乎并不觉得这些话是一种推搪。他不在乎 这样会伤一个漂亮女孩的心。 有很多女子迷恋过我。他说。她们像皎洁的山茶绽放在我的面前。穿着各色精 心剪裁的裙子,高跟鞋使她们走路的姿态摇曳多姿。丝缎般的肌肤,头发间散发出 来的香气,面容、手、脖子、肩、锁骨、胸部、臀部、腰肢、腿、脚趾……闪烁明 亮的光泽。可是我对她们的身体和心不抱好奇和憧憬。不想让她们靠近。不发生精 神和情感上的关联。不让自己依赖和信任她们。 在少年时,他曾经控制自己内心的爱欲,如同一株收紧了花蕾的树,闷声地往 上伸展,积蓄力量。即使觉得压抑,也不愿意轻易释放它。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 人。任何一个人。他甚至还没有试图握过一个与之恋爱的女孩子的柔软双手,就被 迫面对情欲的真相:一个流产女子的器官。血肉模糊。血散发热辣气味。子宫里被 刮除的组织,无法获得生存机会的受精卵。她赤裸残损的身体。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