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 第三节 他被迫在瞬间被提拔成一个成熟男子。看到来自一个女性的身体的恶。年少时 的遭遇,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粗暴地剥夺了他的童贞。直到二十四岁他才发生第一 次性关系。荷年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如此保守。未曾识别爱欲欢愉 的表象,却被迫进入它黑暗沉痛的内心。他似知道它的真相,所以不会被迷惑引诱。 他根本不爱惜她们。他对她们没有怜悯。 没有怜悯。是的。他的怜悯是被扭曲挤压成小小的火种,隐藏的黑暗团块。他 感觉不到也捕捉不到它。他用尽了它,知道不会带来拯救。怜悯不能填补任何损伤。 他说。有些人的生命若发生了某些事,便有一道门被永久地关闭。这就是损伤。 他看见穿着肥大的医院白色病号服的她,畏缩地低头走路,光着脚。善生。善 生。她在会见室玻璃窗后面见到他,眼睛里露出欣喜的光泽,一闪而过。她的声音 因为长久封闭生活的压抑,轻而微弱。身边坐着一排目光呆滞、神情僵硬的病人。 这些有精神疾患的病人,将长久地停留在各自的黑色洞穴之中。 那一年她在青冈医院。上学时,同学最爱以青冈医院互相恐吓取笑,因为精神 病患者始终是恐惧的载体,意味着突然而至的疯狂和不可控,也许还会有人身攻击。 她一定不曾想到自己的十八岁,是在此地度过。 她出事之后就被沉落。经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发呆,不洗脸梳头,任何事情都不 想做。沉默,或者无缘故地哭泣,哭得全身颤抖直到昏厥过去。失眠。举止动作僵 硬,眼神发直,不能集中注意力。只能被送进医院强制治疗。服用药物,做心理辅 助指导。 她身边的那些同龄人,已纷纷考上大学,争先恐后,奔赴前往。在不见天日的 幽闭日子里她以阅读度日。他一直送书给她。读完一批再换一批。她恢复得还算顺 利。 他在临行之前最后一次去看望她。他们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夏末,花园里的 蔷薇和月季即将开败,泥地上都是枯萎发黄的粉色花瓣。她给他看医院里的时间表。 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接受检查,七点半早餐,中午十一点半午餐,一点半午睡, 五点半晚餐,七点加餐,九点上床。要吞服护士送来的大把药丸,接受注射、检查、 化验。 她说,我现在和农民一样早睡早起,随太阳出落而作息。这里的生活很规律。 有时候半夜醒来,偶尔听到走廊其他房间里,有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泣,余 音回绕不散,片刻也就停息。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才能控制自己不至于彻底沦陷 下去。停留在这里的,都是无力自拔的人。我必须要忍耐。生命在此刻太煎熬。善 生。 他看到她手背上被输液针头扎得发硬的蓝色静脉,粗大地挺起来。手腕上有伤 疤,是刀片自残后留下的痕迹。新鲜的一道伤口裹着纱布,渗出血凝固之后的黑色 痕迹。因为吃激素类药物,副作用明显,以前瘦削清秀的睑鼓胀起来,身形也显臃 肿。一头黑发旺盛地生长,因没有经常清洗,显得油腻邋遢。脸色苍白,皮肤上生 出粉刺。她仿佛被突然抛进一个装满了消毒热水的大木桶里,粗暴地清洗掉了所有 的灵气和活力。整个人呆滞而无力。 她说,刚刚外逃回来的时候,我做梦,经常看到在外面租的房子,出门就是桃 花树和流淌着河水的田野。半夜惊醒,看到窗外路灯投射的光影打在墙壁上,影影 绰绰,仿佛是屋外桃花开得花枝繁盛,以为依旧停留在苏州小镇。但那不过是对门 的杂物轮廓。 是我对他说,带我走吧。把我带走。我们要远走高飞。离开,离开一切束缚的 人和事,离开他的家庭、妻子、孩子,他并不爱他们。他谁都不爱。他只爱自己。 我让他更爱自己。我与他要离开规则,离开不自由。 他找不到其他工作,慢慢花光带出来的钱。住在一起,隔绝在孤岛上。没有任 何朋友,没有外界的消息。每天两个人相守,除了做爱就是吵架,彼此折磨。他最 后变成一只坠入陷阱的困兽,睡觉都会发出呻吟。 一个月后,他开始动手打我,打完之后,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裙子忏悔。他经常 半夜惊醒,抱住我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他说,他爱我,因为我点燃了他内心的火焰, 但是现在他只是恨我,因为那些灼伤的火焰,早已被现实的失望扑灭,只是再次毁 灭他的生活。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后一天早上,他不告而别。 我找不到他。他避而不见。走近他的家,他妻子和邻居用手抓砖头砸我。我只 想问问他,为何他突然如此决绝。我执意要找到他,一定要见到他,想让他亲口对 我说话。我曾经不让自己面对现实:我们彼此都已被打落原形。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就像晚春一定会凋谢的花瓣……岌岌可危,徒劳无功。最终走投无路。再无生还的 机会。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