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 第四节 我终于能够对你说起这件事情。我无法对任何一个人提起。我不信任他们,不 想让他们知道,不愿意他们给我任何误解或粗暴的评判。在我被送进医院之后的某 一天,我醒过来,忘记了他的名字。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起来。我还记得那些 事情,却想不起那个人了。也许我的记忆在自动清除对一个人的回忆。他已经彻底 走出我的生命。 现在我感觉到了遗忘。我的前半生仿佛已经结束了,后半生却还未开始,现在 只是一个被虚设的时段。我被停滞了。这一段时间无法被逾越。我只能度完它。 她对着他,轻轻微笑,善生,你恨我吗。 他的眼睛慢慢蓄住泪水,说,不要着急,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最糟糕最困 难最危险的,都已经过去了。一切只会慢慢好起来。我给你带来一箱书。一些七十 年代的欧洲小说,哲学心理学艺术方面的书,中国古代笔记和唱本……你可以看很 长时间。 我知道。我在写诗和画画。我要做这些事情,它们让我保持头脑清醒……她微 微惘然地抬起头看他,对他微笑。因为保留着强迫症一样的高强度阅读,她的眼神 依旧显得清澈,恍若没有成年的孩子。她说,你要走了。你终于离开这里。等我病 好了,我也会离开。我会去看望你。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她。自从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他已经不再碰触她的肌肤, 总是与她保持空间上的距离。他看到她就是看到自己。他们被彼此孤立。充满禁忌, 心怀怜悯。但她依旧是他惟一的朋友。他们所共有的逃逸和损伤的少年生活。彼此 的核对者。 他没有伸出手去拥抱她,起身与她道别。 海拔4220米的多雄拉。 松林口的山路盘旋而上,一路能看到高大苍翠的树木,铁杉、香樟、楠木、刺 栲、乔木杜鹃……随着海拔高度的变化,植物生态也在发生变化。从矮小的灌木丛, 到单薄的地衣,越往上走越荒芜,直到寸草不生的白雪冰层。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峰 顶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触及,却又高不可攀。天色阴沉,乌云凛冽。笼罩在雨 雾中的整座陡峭山崖,一直延伸到雷声轰隆的天际。上山的路,接近乱石荒滩。有 时巨大的石块层层叠起,在上面需小心地择路而走。盘旋而上,不能停歇。 他们在上山之前已经打好绑腿。用两块钱一副的细长布条,顺着小腿紧紧地包 裹起来。这样可以防止小腿因为长时间徒步而产生静脉曲张,过蚂蟥区的时候也可 有所预防。有一小队马帮同时和他们出发。马匹上放着沉重的货物,背夫身上的行 李高高叠起,起码有一百斤以上。但他们走路的姿势却极为沉稳熟练。 这是当地人走过无数遍的路。他们需要食物及其他生存必需品。对自己所处的 峡谷之中的境地安之若素。完全接受一切。走出峡谷,他们也许将无法生存。 看起来清瘦安静的庆昭,几乎和背夫是同等的速度,紧跟着他们往前走去。步 势踏实有序,身形沉稳。她的表现,虽然是想象之中的坚定,但仍出乎他的意料。 一个小时之后,他已经完全被落在最后面。大风堵住喉咙。胸腔里的呼吸,剧烈窜 动,似要顶破隔膜。他控制呼吸,睁大眼睛,奋力向他们走去。脑子里一片寂静。 只有大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以及对寒冷、潮湿和疲惫的感知。其余的一切意念, 单纯得近乎消失。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