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 第五节 随着山势的拔高,寒风刺骨,阵阵狂风夹带着雨雪迎面扑打。头发和脸已经完 全被浇湿。防水外套虽然挡住雨水,但身体的热量无法发散,大汗淋漓,把内衣、 衬衣、裤子全部渗透,里外潮湿。人就在这浑身的湿漉漉中奋力往上攀登。他听到 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清晰有力地跳动。他知道自己在路上。冰冷的雨水。他伸出 舌头轻轻地舔动它们。它们打在眼睛上,有力度的重。 前方高处的垭口挂满经幡。被雨雪冼褪颜色的小旗在大风中剧烈翻飞。山顶覆 盖无法融解的坚硬冰雪,气温低寒。风雨的阵势更为猛烈,仿佛一个旋涡中心,人 多站立一会儿也将被吹刮而去。他看到庆昭站在一块大石头边上,强忍着严寒,在 等待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靠近。 她说,马帮们要赶路,先走了。帮我们指了路。说下山路有很多分岔,有些会 通往茫茫峡谷,会迷路。只有一条小路可以正确地下山。她的头发和脸完全湿透, 颧骨有两团红晕,是剧烈运动之后带来的血气。垭口下面,可以看到青翠空阔的山 峦谷地,被苍茫雨雾弥漫,但已是和风细雨,完全另一番景象。 冰雪融化的水流增加,汇集成瀑布急流。水深处没有石头垫底,只能涉水而过。 又开始有低矮硬朗的灌木出现。绿色山谷,悬挂着一条又一条白色的瀑布,激起沉 闷的震动声音。扬起细密湿润的小水珠,在淡淡阳光下,出现若隐若现的彩虹。他 们在一个平缓的山道上休息了一小会儿。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瀑布。英国探险家沃德曾经在二十年代出过 一本书,介绍他在峡谷中发现的一个巨大的彩虹瀑布,但是一九五O 年八月五日在 当地发生过8.5 级的大地震,造成山体大滑坡,可能把瀑布毁掉了。后来的人再没 有见到。 她拿出香烟,在细细雨雾中点燃它,脱掉雨衣,露出湿漉漉的长发。他们看着 幽深山谷中的瀑布群,与它们遥遥相望。 他大三的冬天,她来北京看望他。那一年,他和她二十一岁。她独自前来,没 有任何告知,出现在他上课的教室窗外。跳跃起来张望着,忽而伸直双臂,高高举 起一张白纸,上面用圆珠笔大大地写着他的名字:纪善生。他在同学的窃窃低笑中 向外面走去,看到站在走廊里的年轻女子,是阔别三年的她。 呵,善生。她放下手里的军用布行李包,向他走过来,略带拘谨地看着他。她 穿着一双红色单薄球鞋,戴一顶毛线帽子。鼻子冻得发红。也许是服用药物的副作 用还未完全消退,脸颊略显苍白肿胀,身形已清瘦下来。她不敢过去拥抱他。只是 侧过头深深呼吸一下,说,我又闻到你的味道。善生。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轻 抚摸他的手臂,这时才轻轻地微笑起来。 他用自行车带着她穿越操场。去学校的小餐馆吃饭,顺道参观校园。天色阴冷。 即将有一场大雪要降临北京。拥挤狭小的饭馆里坐满了学生。她一落座就伸手要白 酒,点了一根Kent牌香烟,吐出烟雾。嘴唇上有艳丽口红,涂得不经意,如同突兀 伤口。 周围惊奇目光纷纷围拢过来,似猜测这个举止落拓的女孩与他之间的关系。他 虽然早已习惯这么多年来外界对他们之间关系的质疑,但每一次依旧心里忐忑,并 不坦然。她看出他的窘迫。本来要拔出第二根香烟,又放了回去。 她说,我喜欢这个学校。古老清雅的建筑,银杏树的黄叶落满一地,白杨突兀 的树枝横掠天空……要进入名校多么不容易。善生,你真令我们觉得骄傲。 他说,我放假回家,去你舅舅家找过你。说你去了上海,失去音讯。你没有信 件也没有电话。为什么要这样失踪。我们都很挂念你。 我在上海过得不好。需要时间整顿我的生活,只能躲起来不见。人……但是我 一直想来看望你。花时间去平息内心的失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一直在工作, 换了不同的工作:广告文案、诗歌网站编辑、英文儿童书翻译、男性杂志记者…… 日日朝九晚五,会议不断。有时候加班到凌晨。有时又要与老板同事斗智斗勇,看 谁比谁更猥琐。琐碎事务像强有力的鞭子抽打着陀螺,想停下来都不能。直接扑向 外部世界,与它们对抗揪斗,似乎其乐无穷。但是这一切不能使我平息内心的疑问。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而做。我并未满足。它们只是令我的脑子暂 时运行着琐碎的指令,而停止掉思考。 这是在大城市生活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你需要谋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