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荆棘王冠 第二节 他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慕名而来欲探访和约稿。她不知道为何会告知他自己 所在的地方,也许是电话里那陌生男子的声音有一种亲切平和。他走进病房的时候, 她手背上的静脉插着针头,身体不能移动,正费力伸出手臂去拿床边柜子上的茶杯。 茶杯里放着手术前洗肠的药粉,她无法自己倒水泡药。她在手术之前已经开始输液, 进行身体消炎。 同病房里两个已经做完手术的女子,来探望的同事或朋友源源不断,双亲家眷 陪伴左右。利用苦痛的时机哀叹撒娇是一种特权。她显得异常安静,没有一个人来 探访。枕头边放着《老子》和《六祖坛经》,只是长时间地阅读,神情自若。她不 喜欢求助。也不和周围的人说话。黑发潦草,不施脂粉,穿着过分宽大的病号服。 输完液,她带他走出病房,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小坐。两三株桃花开得正好。她 坐在石凳上,看着那些在风中纷纷坠落的艳丽花瓣,说,我已经不写作了。不知道 什么时候再开始写。又低声似乎自语,今年春天,我没有好好看过桃花。 他说,没有家人和朋友来探望你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北京。我没有此刻想见到的朋友。 那做手术的时候,我过来看看。 如果你有时间。好的。 她答应了他来。于是他是惟一陪在她身边的人。他整夜陪伴在她的床边。床头 的小灯一直亮着,每次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他正在观测她的输液管。输液的速度是 否正常,或者是否需要换新的输液瓶。她输了一晚上加了镇痛剂的葡萄糖和消炎药 水。下体涌出温热的血液,子宫在出血,腰部酸涩沉重,难以忍受。一翻动身体, 伤口就被撕裂两边。疼痛。 她反复折腾,难以入睡。脑子里残留着麻醉剩余的作用,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幻 觉。黑暗中无数快速飞行的明亮小物体,互相交织穿梭,奇幻瑰丽。又见到自己在 梦中写作,一行一行,流畅优美的句子在暗中出现,又消失无踪。 他把枕头顶在她的后腰上。轻轻抚摸她湿漉漉的头发。他听到她嘴唇里发出的 呻吟。手指带着微微湿润的温度,轻轻按在她的眼皮上。他说,庆昭,睡着。你要 睡着。于是她闭上了眼睛。她想起来了他是谁。 那一个夜晚无限漫长。她说。仿佛与他一道登上一艘在黑夜中出发的船。黑暗 大海,发出微光的彼岸。他整夜没睡,听着她的零散言语,挨到天亮。早上六点半, 护士来拔了针头。他要赶去单位上班。她醒过来,脸上有了清新的气色。这个疲倦 的男子在病房的水龙头下用冷水冲洗头发和脸,然后站在她的床边与她道别。他穿 着白色衬衣,个子不高。 他说,手术很顺利。坏东西都取出来了。护士从手术室里出来,拿给我看的。 你会好起来,庆昭。记住我的名字。我是宋。 第二日。从拉格到汗密。步行九个小时。 下午四点多。他们裹着沉重的雨衣雨帽走路。穿越一座山头连接着又一座山头 的原始森林。最后一片无边际般的广袤树林。天色阴沉,大雨滂沱没有停歇。此间 路途在树木之间曲折迂回,树叶间隙坠落密集的雨点。小路由烂泥和碎裂的石子铺 成,溪水奔涌汇聚。胶鞋一直泡在冷水和烂泥中,完全湿透。 她伸出手,看到手背上一条蚂蟥,竖起柔软饱满的身体,晃动带有吸盘的尾巴, 寻找更新鲜芬芳的血液,而它另一端的吸盘已经扎入皮肤。手腕上还有三条。她分 别掐住它们的尾巴,果断地用力扯下。黏湿残缺的肢体纠缠在手指上蠕动,刮擦在 石头上。不用在意它们是否死亡或消失,反正遍地都是。他们已经进入蚂蟥区。背 囊、雨衣、绑腿、手套上几乎都是蚂蟥。这种软体动物栖息在树叶及灌木草丛中, 只要有人经过,碰蹭这些植物,蚂蟥便会依附在人体皮肤上,把极其灵敏贪婪的吸 盘精确地扎入血管,并持续深入。 因为释放出来的毒素破坏凝血功能,所以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液不能凝固。它们 叮在她的额头或头皮上。这温柔的吸附产生轻微的酸痒,有时候只有流下来的鲜血 淌在眼睛上,才有知觉。如同流汗一样自然。她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血。血流得非 常多。仿佛一种更新。 她比他走得快。站在昏暗的森林深处等待他赶上来。双脚浸泡在水流之中失去 知觉。即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意志力仍支配着僵硬和虚弱的躯体机械前行。若停 下来,浑身湿透的衣服会渗透出逼人寒气。必须要依靠行走来提供身体的热量。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