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行走钢索 第二节 是的。她伸出手臂,让他看那块花布。孔雀蓝的底子,上面有描着银边的小鹿、 莲花、猎人,反复细密地联结,各种色调搭配得极为艳丽沉郁。这的确是一种发自 天性的美。不能被模仿和说明。 他默默地抚摸了一下她衣袖下细瘦的手臂,表达他内心的赞赏。还是忍不住要 习惯性地教训她,说,你总是做事情跳来跳去,没有长性。若专注一样,也许已经 能够打下基础有所成就。 不。不。善生。我不需要成就。我们以前就谈论过这个问题,你用来填补自己 的是理性和意志,而我需要感情和生命的真实性。我对生活的要求简单,只需要保 全自由,来去自如。直到现在,还一直住着别人的房子,睡别人睡过的床。但那又 如何。我们本来不过也就是来此过路。什么都不会带走。 他终于还是提出询问,你和伊夫还好吗? 我们已经离婚了。不过是两三个月的事情。离开伊夫之后,我另租了一个公寓。 发现自己不爱他。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像一面镜子,让你知道你同时没有在爱 自己。时间一长,就心有不甘。她再次点燃一根烟,说,这婚姻太草率,我与他只 是做了个公证。没有婚礼。没有戒指和婚纱。甚至未与他回过家看望父母。我们认 识一个星期就同居。他是第一个答应我求婚的男子。我们都觉得这似乎还不是婚姻。 最起码应该像你这样,生儿育女,不知不觉,趋向天荒地老…… 孩子围绕膝前, 老去会不那么容易令人惦记。 我因对方的要求结婚,所以没有太多要求。婚姻不过是彼此相伴,吃饭睡觉。 不要有太多个人幻觉填补其中。它也许能改变人的生活,但并不能够改变我们的心 灵。它不过是另一种生活的形式…… 你依旧在犯同样的错误。内河。他不是你的 工具。你从来都未曾懂得与一个男人相爱的道理。你没有学会如何与人相处。 你爱荷年吗,善生。 他说,我已经说过,不要有太多个人幻觉。婚姻不需要这些。 我自知我的情商很低,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到最后总是会被伤害。他们控制不 住我,无法猜度我,我始终让他们感觉不安全,仿佛一起共守的,是一团薪柴有限 的火焰,你要眼看着它们逐渐熄灭灰冷。不能说我没有爱过他们,我曾经热烈地真 实地爱过他们每一个人,只是不长久。我没有信任过任何感情的长久。我也没有你 的理性和意志所在。善生。我们是不同的。 不打算离开这里吗? 除非有另一个强大的理由。我喜欢在陌生之地生活,隐藏所有历史和过往。不 需要说明,不需要戒备。举目无亲的感觉。她微笑,熄灭手中的香烟,说,最近有 一本地理杂志与我谈合作。他们想去西藏做一个专辑,需要摄影师,我是他们的合 适人选。也许不久将去雅鲁藏布大峡谷。 巷子里的黄昏已经即将被夜色代替。他们说着一些琐碎话题,家长里短,停停 歇歇。孩子们困倦而睡,要把他们抱回酒店。她与他一人一个抱着孩子,慢慢走出 巷道。车子开到RITZ门口,服务生过来帮忙抱孩子。她坐在车里,把脸贴在驾驶盘 上,看着他们。 他站在门口等了她一分钟。两个人都投有采取离开的姿势。然后她微微一笑, 主动发声。善生,荷年应该回来了,可以照顾孩子。放下孩子之后,去我住的地方 小坐。我们的话还未了。不知道以后又会何时见到。 河边的白色老楼。她的房子在顶层,是一个小小的阁楼。房东留下旧的法式铸 铁大床,一张镶着银丝线的柚木沙发椅子。放了一张矮木桌在阳台前,可坐在地上 看书及写作。扭开枝形水晶小吊灯,地面是破损的绿色陶砖,凌乱地堆着摄影器材、 画册、笔记本电脑、书籍、丝绸裙子和绣花鞋。墙纸已发白和干燥。一整排空的香 槟酒瓶堆在窗口边。小露台有黑色栏杆,站在楼顶便可以眺望大河和远处的建筑。 关上门和窗之后,房间里幽暗清凉。旁边一个小房间是暗房。 她说,你休息一下。我去厨房做些饮料。她光着脚下楼。他看到墙壁上贴着一 些照片。采取相同的焦距和角度设定,不同人脸,有一种固定表情,各自微微怅惘 地看着镜头。在抽烟的妓女,坐在公园椅子上的老妇,婴儿车上的孩子,浴室里的 男子……似乎是一种被统一和强化的生命哲学模式。那些照片因此充满直接而无遮 挡的力量。 有一张是她自拍的照片。湿湿的头发,穿着男人的衬衣,坐在墙角的阴影里, 手指夹着一根香烟。那时她应正在恋爱。他觉得她有变化,也许是因为长期旅行和 工作的缘故,动作敏捷,骨骼里有力量支撑。像植物的根茎里有了饱满的汁液,花 草枝叶都显得泼辣青翠。她显得充沛而坚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