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行走钢索 第三节 她做了大吉岭的热红茶上来。与他一起走到露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夜色 和灯光之中的河流。 她说,转眼我们已经变老了,不过是数年的时间。不知不觉。仿佛三十岁之前, 已经过尽了一生。 他说,一生很长。还远远没有过去。 她微笑,是吗。我却觉得自己似已要从中年进入晚年一般。 那是你的早慧。内河。你所感受到的东西比你身边的人永远都是更早也更多。 但是你内心的愤怒和空缺还是那么多吗? 是。我看到生命充满限制,而人必须像灰尘一样地生活着……有时候我厌倦生 活。生活不过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分割好的小块空间。栖居在这被限制的范围中。生 老病死。 他说,你可以笑我的平庸自足。内河。我的生活不过是工作、结婚、生儿育女 ……和所有人一样。我们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你觉得一 片树林里树的不同形态有什么标准吗?如果在本质上,它们都只是一棵在经历四季 死而复生的树。但其实还是会有所不同。比如这决定它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经历四 季死而复生。我只知道个人很难改变处境。权力才能改变一切。 不。善生。人的野心才是一种幻觉。我对支配人世的权力没有兴趣。我是一个 走钢索的人,路途与别人不同。他们可以走平地,我却喜欢危险的高处。站在那根 钢索上眺望远方,手里捏着一根平衡杆,进进退退,保持平衡,在悬空的钢素上摸 索前行。跌下去会死。走过去是虚无。命中注定要漂泊一生,一直徘徊在世间的边 缘。但这是我的支撑所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的外 套和袜子都未脱。身边的女子,依旧和少年时一样,与他一起躺在床上,各自侧身 而睡。她的满头浓密发丝枕在他的脸下,散发淡淡幼兽般的气息。她的身体仍是他 记忆中的瘦而清绝的轮廓。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睡眠之中,发出均匀的呼吸。他觉得时间停滞。内心惘然。 某些时刻一再重复。眼前场景,却总是物是人非。 她带来的这个瞬间,仿佛所有的人生都还未曾展开。他们站在时间的起初,是 两颗安静的棋子。而他该起身离去。她已不是深夜偷偷在他房间里留宿的十三岁少 女。他在沸腾的红尘热浪里翻滚,为人夫,为人父,也不再是彼时心有落寞的孤僻 少年。她是他的镜子,让他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他的妥协 和忍耐已经太久。他要再次离开这个林中少女。 她在他的注视中醒来,说,你是要走了吗? 已经凌晨两点。荷年会着急等我回去。他蹲下身系好皮鞋带子。站起来,看到 她站在一边。她似乎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说,能抱一抱我吗,善生。 是。他再也没有拥抱过她。他一直以她为耻,就像他始终为自己身上的创伤所 耻。但是她在尽力地蜕变,需要他的认同。他走近她,看着她黑暗中的眼睛闪闪发 亮。那里会有清凉的珠泪滴垂下来吗?他困惑地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手心, 想去接住它们。她轻声笑着,抓住他的手,说,我没有哭。每次你都以为我在哭。 其实是我的眼睛比较亮而已。 他低下头,我觉得疲累,内河。我梦见再次回到岛上,看到你背后的树林黑影, 在风中摇晃,发出响声。像一座酣睡之中的古老城堡。梅花鹿高贵的犄角在羊齿植 物的草丛中掠过,薄薄青苔上萤火的闪耀,老虎和狐狸的气味在热气蒸腾,鱼在河 水中发出低声歌吟,陌生人在黑暗中徘徊……整个世间似乎只有我们两个。我如此 恐惧,只能紧跟着你在黑暗中前行。我们躺在河边的灌木草丛里等待天明。萤火飞 舞,长夜漫漫。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次日早晨醒来看到的景象吗? 记得。他看着她,轻声说,现在我才知道,我们的内心里都有一个孤僻的幼童。 这个小小的孩子,在那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停止了生长,只是在清醒地衰老。只不过 你的清醒是一直在坚持。而我的清醒是一直在放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