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行走钢索 第四节 一个共同生活六年的女子。与她生儿育女,同床共枕,时间越久越觉得她陌生。 有时候她从外面回来,太过疲倦,衣服未脱躺在床上,他走过去,帮她脱掉衣服鞋 子,盖上被子。看到她残妆的脸,臃肿平淡。卸落精致昂贵的外套,这个女子似就 只剩下一具与他毫无关联的躯壳。他是一个无情而消极的人。因此反而在形式感上 始终忠贞如一。 他决定与荷年结婚的时候,已明确丈量过她的价值,以此推断出他们的资源互 换彼此双赢,婚姻坚定稳固,将掌控更多的社会财富。她的家庭背景、资历和学识, 使他轻易进入社会阶层的金字塔尖。最大限度地开拓自己的事业范围,实现想到的 任何可行性想法。不会有再多困难的事情。资源和权力并进,掌控在手中。他们为 彼此付出代价。 六年时间,足够一个成年男子逐渐感受到体力与精神一点一点地衰退。完全不 能自控。仿佛有一双手轻轻抽掉他身体里紧绷着的线。持续地轻盈地,一根一根地 抽掉。他对妻儿悉心照料,从无偏颇亏待。但这就是他的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 掉,不曾留下任何回声。他从一个年轻男子进人中年,看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开始 苍老疲惫。 那年冬天的圣诞节。他们携带一对孩子,参加一个高层精英的圣诞派对,应酬 之后,疲倦地回家。他先在车库里把奔驰车倒出来,打开车门,看着她一手牵一个 孩子走过来。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们。这个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和一对活泼 的子女,仿佛是上天设定给他的海市蜃楼,注定会在某个瞬间收回繁华昌盛,留下 一片空茫。他没有来得及收回眼神。荷年心思敏锐,见到他的神态当下顿住,直直 地盯着他的眼睛,惊诧而剧痛。一路默默无言地开车回家。孩子们笑笑闹闹,半途 睡了下来。 深夜,他从浴室洗澡出来。她并未如往常一样卸妆梳洗,早早上床。而是衣着 完整地坐在床边,神情镇定。她说,善生,不如我们离婚。她的声音非常有力。 他看着她。这句话,他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丝毫没有意外。他是这样的男子, 从小习惯被女性包围:童年被母亲守护,上学时被女同学女老师眷顾,工作后又受 女同事爱慕。在感情生活中,貌似被动,实质却一直控制局面。他使女子为之心折。 需要别人的讨好,自己却绝无迎合。他冷淡的内心,使身边倾心的人不安。 她继续说下去,上海的公司独立操作,发展顺遂,并且成功扩张。孩子们已经 六岁。我们却像一对早已失去了目的的旅客,一路停停走走,拖拖拉拉,只为忍耐 和妥协,维持这早已失去了价值观的联盟。我一直等待你能够爱上我。我甚至为此 早早生下一对孩子,以为我们可以就此坚不可摧。现在知道一切无济于事。 我存在于你的生命之外,一直与你毫无关联。早应该心灰意冷。不如我们好聚 好散。我带一对孩子去美国生活。 他轻声说,孩子们不会愿意离开我。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接受一对没有爱情的父母。他们以后会长大,会明 白这些悲剧。比如他们的父亲是为了获取利益而与他们的母亲结婚。她沉痛地大声 说话。 他说,我尊重我们的婚姻。请你也保持这个态度。我从一开始并未想要用婚姻 来交换你与你父亲的股份。我只是想结婚。遇见了你,觉得我们彼此合适。如此而 已。 但是你却不爱我。 他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早该知道。荷年。 是。我自知所得并非你的全部,甚至连十分之一的空间都未占足。如果你的心 是一片海洋,那么我站在岸上甚至都未曾学会识水。我承认我的失败。她吸一口气, 说,你只是用我做了工具,用来对抗你对生活的虚无。满足你实际的欲望。你是个 矛盾百出的男人。纪善生。假如我们离婚,我与父亲要抽掉企业中百分之六十的股 份。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他的语气依旧冷静。我任何条件都可答应你,荷年。但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因为这样会侮辱你自己的智力。 手续办得非常快捷。这是他们彼此的职业习惯,做了决定,干脆解决。她把两 个孩子全部带走,决定在美国开始新企业的运作。之前一直想移民到美国,只是因 为他不愿意离开而迟迟未办理。最终还是一走万里。 她答应他可以定期看望两个孩子,但因为路途遥远,彼此都明白以后见面的机 会不多。孩子们蒙昧无知,以为只是和他暂时告别。他在机场送别他们。她说,善 生,我最终还是识别了你。如果继续保持糊涂,保持幻想,也许还能够留住你。但 是我累了。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慢慢会让自己崩塌。太不自爱,因此鄙视自己。 她克制住任何感伤的表示,不掉落一滴眼泪。 她依旧是出身高贵有良好教养的女子。所有曾经有过的热望以及幻觉,因为岁 月疲长而失去了声响。她只是要离开。留下他独自一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