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行走钢索 第五节 他知道自己会迅速遗忘婚姻。曾经在一起生活过的女人,在他的心里不能留下 深刻的印记。深刻的都是岁月的印记。让他看到自己的来时路错落颠沛,不过是迂 回的过程。而两个孩子,一开始就决定不会归属他。荷年把他们当作两根线,联系 着他们彼此之间的肉体和感情,以此实现她对他的控制。当她彻底对他失去寄望, 她便收拢了这两条线。 这两条线是从她身体内部延伸而出,又回归她的身体之内。似乎这些孩子并不 来自他体内的组织细胞。似乎在这六年里,他所花费的大量时间精力,对他们的照 顾和抚养,只是投入水中的粮食:给他们换尿布、洗澡、喂奶粉,稍大一些又要教 他们学走路、说话、识字,带去游乐场和餐厅…… 转眼之间,撤掉一切束缚和责任。妻子和孩子四处失散。彼此远走高飞。他没 有任何劝阻,因他早已经疲惫。他想再次成为自己,成为内心深处那个骄傲落寞的 少年,对世间冷淡无视。似进入早已经灭亡湮没的古老宫殿,与幽魂女子交欢生育。 惊醒那日,发现一切不过是断壁残垣、行尸走肉。胆战心惊之外,只有怅然和迷惘。 不过是半路走了歧途。 他收拾残局,卖掉手里所剩下的股份,正式从商界抽身而退。荣耀富贵,短暂 的黄粱一梦。他看到自己的生活,如同掉出了烟缸的一截烟灰,根本容不得省视触 摸,轻轻一捏就粉碎,灰末无可收拾。是这样貌似完好的不堪一击。上海的房子, 留给了他。他手头尚保留下一笔丰厚的存款,足够衣食无忧维持很长时间。想彻底 地休息,于是决定回去老家。 她在山体再次崩塌之后,和还没有过去的几个背夫在原地等待了三个小时。他 们最终决定还是要尝试穿越那个塌方。没有任何退路。除了前行。与他汇合,奔赴 墨脱。这是惟一的选择。如果回头,路途一样长而艰难。要再重新攀爬一遍多雄拉。 是的。这是没有意义的。她在崖边停顿了一下,重新扎紧绑腿,以防止它半途散落 绊脚。然后她用背部小心控制身体,滑下断裂口。开始穿越塌方。 刚刚泥石流轰然而下的声音,似还在山谷里隐隐震动。让人心里悚然的气息在 这个大塌方里徘徊。但她的脚步不能打软。行走在陡坡上,随时都可能滑坠下去。 经过从山顶上流泻下来的冰冷河流,她跳跃着走过那些大岩石堆。然后用手攀住悬 崖上凸显出来的小石块,往上面攀爬。继续前往墨脱的路,就在上面。 躲过这场劫难,让他们内心欣喜但并不值得过早庆贺。她在快行中丢失了手腕 上的镯子。并且真正艰难的路途才刚刚开始。大小塌方开始陆续不断地出现。在后 来她计算着一天经过大大小小的塌方和滑坡就有六十多处。最大的塌方区持续了一 公里左右的范围,泥石流堆积宽度达到三百米。坡面陡峻,石块直落峡谷下奔腾咆 哮的急流中。 所谓的路,不过是背夫踩出来的难以辨认的脚印。人只能一个一个在宽度仅十 多厘米的泥石流路径上挨次通过。走过滑坡的时候,若脚步不稳,会由陡峻的山崖 滚落到山下江河之中,尸骨无存。山体也许还会随时有崩塌,飞石从山顶轰然滚落。 但是,一旦走久了,人便会习惯。没有恐惧。是的。因为恐惧没有任何用处。路就 在前面。需要走过去。不可能停下来。也不可能往回走。恐惧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雨水烂泥混杂的路途,滑溜难行。密林中,蚂蟥依旧繁殖旺盛。他们需要不时 停下来为对方扯掉钻入脖子或手背皮肤上的蚂蟥。走的路在持续下坡。地势在下降。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抵达老虎崖。一段从山脊直通向崖底大江的绝壁。小路蜿蜒逶 迤。视野产生新的变化,但见山谷之中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江水轰鸣,在悬崖下 面围绕着山体迂回奔腾。整段峡谷,恍若从未被别人打扰的人间仙境。万物按照各 自的轨迹生长运转。寡言,肃穆。 头顶上的岩石滴下大片雨水。悬崖小路的沿途,在头顶岩石缝隙之间挂着很多 布幔,上面是祈祷平安的经文,画着佛像。一路挂过去。想来是当地人走过的时候 留下的。她忍受着极度疲惫和寒冷,在雨水中拿出相机,拍下这段路途以及那些被 雨水淋湿的经文。她有预感她的一生只能看到一次这样的景象。 中午抵达阿尼桥。桥边有一个极其破烂的木头棚,两个门巴妇女提供热水和柴 火,让过路的背夫休憩。他们停下来稍作歇息。无法脱掉脚上裹满烂泥的胶鞋。只 能站着喝一口水。人一靠近火焰,大大小小的蚂蟥就从衣服、绑腿、鞋子里面钻出 来,扭动着被炙烤的身体仓皇挣扎。背包和雨衣上落满了蚂蟥。她的脖子鲜血淋漓, 只能用湿围巾把伤口紧紧包裹起来。这条粉白色棉麻印度围巾,是她在拉萨购买的, 一路上都在发挥实用功能,御寒、裹伤、绑扎物品。惟独不需要美化功能。她很长 时间没有洗澡,不涂抹任何化妆品,头发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额头上。穿着胶鞋 和格子棉衬衣,与男子没有任何不同。早已失去了性别。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