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行走钢索 第六节 没有歇息太长时间。也许一鼓作气再走四五个小时,就可抵达背崩。这样明天 他们就可以从背崩抵达墨脱。在再次经过一个塌方区的时候,他们没有躲避掉突然 爆发的泥石流。山顶突然发出轰隆隆的轰鸣声,脚下沙石滑动。两个人飞快地往前 跑,身后巨大的石头夹杂着泥石流已经铺天盖地呼啸而来。被连根推倒的树和巨大 石块砸进汹涌江水中。此时,任何奔跑闪躲都很危险,两个人只得就地蹲下来,隐 藏在正经过的巨石旁边,用手紧紧地抠住石崖凸起,等待崩塌结束。这地动山摇的 一切就在后面仅几十米处发生,若晚走了几步,肯定尸骨无存。大约几分钟后,山 谷依旧回响着这惊天动地的崩塌声响。山顶终于恢复了平静。 再回到山路上。他看到她脸色有些发白,他说,有没有受伤,庆昭。 她说,刚才左脚踝被一块掉下来的碎石头砸中。有些疼。 解下绑腿来看看。 不要了。太麻烦。烂泥早就把鞋子袜子糊在一起。继续赶路吧。 她走路的姿态已经没有前几天稳陡。走了一段,开始一瘸一拐。她在路边捡了 两根树枝捏在手里当拐杖,左脚的胶鞋开始撑得发胀。她屏着气一直跟随着他赶路。 路上风景又是一番新气象。山的海拔高度每超过一千米,就有景观上的绮丽变 化。此时出现的是亚热带气候的植被,大片芭蕉林、阔叶林。小野花点缀在茂盛草 丛之中。远远地,看到对面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小房子,点缀在苍茫山峦之间,显 出世外桃源的清幽秀丽。她看着这个密集的村落,轻声说,远处应该就是背崩了。 高山之上的灰蓝色天空,时而冒出灼热的太阳,时而又有雨点落下。此时阳光已经 消失,又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 母亲来机场迎接他。他穿着白衬衣、粗布裤子和球鞋,提一只箱子出现在出口 处。看到母亲,放下箱子,轻轻与之拥抱。母亲那年五十五岁,退休在家,开始用 蝇头小楷抄写《楞严经》,心平气和,眼目洞明,年轻时的固执剧烈也已经消退。 看到这个从小由自己带大的男子,发现他的心性竟从未更改。花花世界游荡一圈回 来,却仿佛只是从晚春落花树阴间穿梭而过,拍拍衣襟,没有一丝动容。她暗自叹 了一口气,也无询问。 他心里并无任何愧疚,只觉得深深疲倦,仿佛整个人刚由溺落的海水中被捞起, 惊魂未定,心力交瘁。回到旧日家里,依旧睡在少年时候的小房间里,硬木板单人 床,没有任何改变。接连数天,只是在床上裹起被子蒙头大睡。有时候睡上整整一 天。不出门,吃很少的食物。也不找人聊天。母亲并不打扰他。只记得他少年时若 遭受任何挫折,都是一个人默默地接受,用长时间的睡觉来躲避压力。 漫无天日的睡眠之中,第一次梦见了父亲。在凌晨四五点钟的南方巷子里,跟 随前方的一个男子。那身形高大的背影在浓重雾霭里渐行渐远,只听到脚步声噔噔, 震动蜿蜒狭窄的小巷石板路。他一边迅疾地加大步子想追赶上男子,一边在心里轻 轻地说,爸爸,等等我,让我跟上你。却怎么走也走不近。只有两旁的玉兰树,大 朵钝重的白花,受惊坠落,扑扑打在树下的泥地里。 他从未被父亲带领着一起去游泳、钓鱼、运动、看电影,诸如此类,无法获得 一个男子该如何刚烈起伏生长的经验。很多事情都自成年之后才摸索学习。他的成 长,注定缺席另一个男子的印证和承认。而他早已不记得那个男子的五官。完全想 不起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或从来没有在梦里再见到过这个男子。 他从未思念过这个男子。他是他内心一块塌下去的阴影,没有填补,没有痊愈。 他只是看到他再次出现,依旧在距离之外。他也从无有过怨怼,早已认同生命的缺 陷所在。而此刻在梦中,内心依旧怅惘。没有人指导和认同他的生活。他知道必须 自控,一如从前,由自己带领自己。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