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行走钢索 第八节 大自然使我明白对一切都不需要执著太深,因为世间万物都有它独自轮回的系 统,也许是由一种人类无法猜度的力量控制。它提示着一种被运行和走过的准则。 远超于我们的想象之上。不被窥探,也不可征服。我想人的谦卑,首先要来自内心 的敬畏。 她正在颠沛于壮丽的路途上,接近新的生活并建立新的信仰。而他结束了自己 的生活段落,兜转一圈,一无所获。上海的猎头公司一直有电话来找,依旧是营运 总监之上的位置。他在行业内的名气和影响,并不随他的闭门打烊而消失。沸腾的 商业世界还是为他预留着位置。他一概推托,并不急于做出选择。 他在故乡隐居,重新面对这个小城市的淡泊和烟火气息。愿意出门之后,与旧 日同学渐渐恢复联系。他们也大都结婚生子。虽共同语言所剩无几,但在一起喝酒 叙旧,或搓一搓麻将,只觉得日子过得静而飞快。 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年。那年他刚好三十一岁。 一群皮肤黝黑的孩子,背着书包,光着脚丫,远远地站在大桥的那一端,好奇 而热忱地注视着他们,对他们欢呼。这是曾经被冲垮后重建的解放大桥。巨大的铁 索桥横跨在雅鲁藏布江上,江水翻腾着白浪,汹涌奔流。过桥之后,孩子们簇拥过 来,引领着这对浑身裹满烂泥的疲惫不堪的旅人,一直陪伴他们进入村口。他们太 少见到来自外面世界的人。一路欢歌笑语,完全不顾及大雨还在倾盆而下。 他们找到最近的一家四川人开的旅馆,决定住下。又饿又冷,已经完全走不动 路。这里有兵营驻扎。士兵过来做了身份登记。他把她带到灰暗潮湿的小厨房,先 让她解下绑腿,脱掉鞋子。她的左脚胀大一圈,脚踝上大块皮被磨掉,露出鲜红的 肌肉。创口因被污泥脏水长时间浸泡,已经溃烂有脓液,红肿变形。她拖着这样一 只伤势不轻的脚,与他一起走了一下午的山路。且一直都在持续地上坡和下坡。 她脱下雨衣雨裤,从上面迅速地抓下来几只正在蠕动的蚂蟥,转过背,对他说, 撩起衬衣,看看背上是否还有,一直觉得痛痒难忍。他把她的衬衣下端捋到肩上, 看到裸露出来的背脊遍布黑而坚硬的吸血创口,密密麻麻。左后腰的位置,一条黄 黑色蚂蟥吸得脑满肠肥,依旧贪恋不舍地扎在皮肤里面。他把它揪了下来,扔进火 堆里,说,用热水擦一下身体。然后好好休息。他拿起墙角一只发黑的旧脸盆,倒 上满满一大盆热水。 她换好干燥的内衣、衬衣、长裤,给脚套上棉袜,一瘸一拐上楼去休息。走楼 梯的时候已经很困难,整只左脚用不上力。位于二楼的房间,光线充足,被褥洁净, 比拉格、汗密、阿尼桥一路上的住宿条件稍好。毕竟不是路边随便一搭的木棚子, 背崩是一个规模完整的村落,有居民和其他用处的房子。 她躺下来,看到床边窗口外面的大雨瓢泼而下,弥漫整片山野,哗哗的风声雨 声彻耳不绝。但是因为一路上的艰辛颠沛,这个暂时的栖息地,依旧让人觉得无限 欣慰。这个风景幽美、与世隔绝的小村,如果是天气晴好,该是如何的山水如画。 她实在太过困倦,很快就闭上眼睛入睡。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色漆黑。他坐在她对面的床上,已经替她把晚饭端了上 来。米饭、辣椒炒卷心菜、腊肉以及冬瓜汤。还有一小杯白酒。他在床边静静地翻 阅那本《辩证法史》。房间里阴冷。灯泡因为使用长久而光线昏暗。 她说,我刚才梦见内河。没看清她的脸长什么样子,只见到她站在一棵巨大的 杜鹃花树下。树的枝干粗壮,绿叶茂密,花朵应该有上百朵,饱满丰盛,颜色是粉 红和白混杂。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杜鹃花植株。 他默默地停顿了一下,说,我刚才去了军营,问军医要了一点药品。三七片和 伤痛酊。我这里还有红花油和消炎药。你都用了。这脚伤浸水之后恐怕很难愈合。 如果明天伤势严重,我们就休息一两天再走。 我一会儿就吃药。明天还是继续赶路。大雨一直不停,怕耽搁了塌方更多。穿 上厚袜子,再把绑腿扎紧。路走长了,脚的知觉会麻木,就不会那么疼。我想我们 能够尽早与内河相会。她如果知道你明天就可抵达墨脱,不知会有多高兴。 在路上你有害怕过吗,善生? 我没有害怕。每天入睡之前,会感恩自己还能活着入睡,并祈祷明天能够依旧 活着赶路。我曾经梦见自己在路途中死去。 她说,以前我曾经想过那些自毁的人是否该获得死的权力。获得正当的没有痛 苦的死亡方式。自杀太残酷,必须要由自己来终结生命的人,在临死之前会面临极 大恐惧。割脉的怕割得不够深,所以用尽全身力气几乎要把手腕切断,跳楼的尸体 支离破碎脑浆进裂,上吊需要一段缓慢而痛苦的窒息……所有想死的人在被迫自我 终结时不能保全尊严。但是真正在面对死亡所带来的压力,感觉到死亡的胁迫时, 人的身体会充满被激发出来的生命力,它反而使人镇静。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