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行走钢索 第九节 死其实一直跟随在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左侧。明确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却可能会 觉得自己变得更为轻盈。因为发现了自己的不重要。这段旅程犹如行走在生死两界 的交汇处。它很奇特。也许我会健康起来。 他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来,把药先吃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她因为即将临近墨脱,并且从劫难里逃脱,情绪有些亢奋。她没有发烧,这是令人 安慰的。 你会留下来陪伴她一段时间吗? 我看一看她。看完就走。 善生,你会怎么去判断你是否真正地喜欢过一个人? 如果那个人,与之分开之后,依旧喜欢他,惦念他,那么他与你的生命是血肉 相关的。很多人离开我们,对我们而言,也许是从衣袖上掸落一根草茎,不过是虚 妄一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相处的时候,我们大多真相不明。 从没有人评说过你们之间的感情吗?我想它已经不能用简单的男女情爱来定义。 爱情只是来自人身体内部的化学反应,短暂并且随机,不能作数。你们的关系,不 是脑子里分泌了多巴胺或啡吗肽的元素所能够解释的。 不。我从未想过这种问题。这对我与她来说并不重要。 她说,你们在森林的河边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说,我们从未对任何其他人说过所见到的景象。且十三岁所见的,之后也再 未发生过。仿佛无疾而终的隐喻。在同一种奇迹面前,我选择了保存记忆和后退, 她选择了循迹前往。她不肯承认这是一种邂逅。她要探个究竟。 她说,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他说,四年之前。她决定进入墨脱之前,回过一次老家。 他去机场接她。她的飞机晚点,他多等了三个小时。她穿着白棉衫,戴一对红 珊瑚的银耳环。整个人又黑又瘦,脸颊和鼻子上有发红的大片晒伤斑,并有了零星 的黑色雀斑。她拎一只军用行李包,从出口处走出来。见到他,走过来拥抱他。伸 过来的手臂坚实有力。 她说,太好了,善生。又见到了你。 他一时无言,拥抱着她,闻到她被晒得干燥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阳光气味。她 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长久置身在人之外的空间里的气味,糅合着植物兽 类泥土的复杂气息。她说,我只能停留两天。拉萨那边的事情还没做完。 为什么回来?你在电话里没有告诉我原因。 舅舅带信给我,说美术老师托人来转告,他得了肺癌,是晚期。没剩下几天了。 想见见我。 这不是你分内的事情。你无须也不应该回来。 但是他快死了。他想见我。 她十九岁离开家乡。经过月湖,脸上惊诧,说,这里怎么改建得这样漂亮。他 说,我在湖边买了房子,现在与母亲在这边住。城市发生了变化。街道显得明朗而 陌生,更广阔的路面,更高的建筑。旧日的大墙院和古老巷子大部分已拆除。苍劲 茂密的桂花树、梧桐树、玉兰树被砍掉。一切都在更新。它不再是他们少年时潮湿 晦涩的江南小城。她的脸上表情镇定,但他能感觉到她内心的伤感和欣喜。 他们都曾经憎恶自己的出生地,都想一走千里。而在离开之后,对它重新萌发 的眷恋和热爱,却比之前任何时候更为强烈鲜明。她离开此地十多年,漂泊在不同 城市,以至到了地球的另一端。走的时候,尚是个青春创伤鲜血淋漓的少女。回来 的时候,已经是坚韧沉着的女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