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花好月圆 第六节 我知道。我知道。她用手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喘息,说,请让我稍微歇息一 下。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用锡纸包裹着的最后一块巧克力,让她吃下去。又让她喝水壶 里所剩不多的冰凉茶水。他说,我应该先单独跑到前面去看一看,也许会有人来接 应我们,但是又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这样很危险。 不。我们在一起。不要分开。我喘一口气,就起来。 对不起,庆昭。他在滂沱大雨的微弱光亮之中,默默地看着她。 她用了忍耐的极限,支撑自己继续走路。沼泽湿地和倾盆大雨。两条腿仿佛已 经不属于自己。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受控制,没有意识,只是动作机械地前行。筋 疲力尽。 有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梦魇里,无法醒来,被这黑暗的压力胁迫, 没有丝毫出路。转过一个山坡,又一个山坡。隐约看到远处的田地出现手持电筒的 路人,似乎正大声说话向这边走来。他奋力挥动手里的电筒,向他们打招呼,示意 他和庆昭所处的方位。他们看到了,朝这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穿越雨 雾,高声地叫着,你们要去哪里?那是过路的当地人。他们互相扶持着,内心激奋, 加快速度向前面走过去。 刚一拐弯,前面豁然开朗。对面黑色山坡上出现大片闪耀灯火。明明灭灭如同 繁星。灯火在山谷和山顶汇聚,像从夜空流淌下来的银河。隐约可见木头房子和树 木的轮廓。有了烟火人声。仿佛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大雨中抵达的高山小镇。她 听到从自己胸腔最底处发出来的声音,充满惊喜和眼泪。善生,是墨脱。我们到啦。 那一天做梦,我又回到海岛。他说。我看到我们在清晨醒来,她走在我的前面, 拉着我的手,追随奇异的声音,向树林的深处走去。泥地上的羊齿植物在金色阳光 之下呈现透明,能够看到绿色叶片上,遍布的分又细脉。羽状叶片边缘,有柔和的 浅波形状、齿状和锯齿状……最长的叶片可抵达我们的腰部。来回摩擦,发出碎裂 般细响。绮丽纷繁。浪潮般起伏。 那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残留下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层之下的回声。 看到蝴蝶。数以万计的黄色蝴蝶。覆盖松树粗壮的老树干,像毯子一样,从树顶一 直蔓延铺展到泥地上。彼此拥挤在一起蠕动,沐浴阳光。有些则在溪水边上喝水。 上万对翅膀一起,轻轻地互相撞击扑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光柱之中绚烂的粉末蒸 腾飞舞。空气中洋溢着花朵干燥刺鼻的气味……惊心动魄。在森林中见到蝴蝶在迁 徙路途中休憩。这样的事情也许一生只会遇见一次。 她的心在十三岁那年停止了生长。沉浸于蝴蝶的邂逅奇遇,终生躲避在寂寥无 人却华丽神秘的森林之中。着迷于它的幻觉。 一只蝴蝶的生涯,从卵,到毛虫,吸取树枝的汁液和露水,长出翅膀,然后进 行一千多公里的长途迁徙。在中途它们休息,寻找食物,交配,产卵,沦陷为另一 种强大动物的食物,折跌了翅膀,死去…… 尸体被有机分解,最终渗入空气或泥 土之中。在上万只蝴蝶迁徙的队伍中,死去的任何一只都迅速失去踪影。它不具备 意义。它只是在获取生命的证明。 她说,善生,这不仅仅是奇观。我们必须信任生活里最为真实的内容,而不被 它的表象蒙蔽。我愿意付出代价获取这证明。即使这些代价不够理性也不会有回报。 那年春天黄昏。他觉得困倦,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闭上眼睛想入睡。外面淅 浙沥沥下起雨。渐渐雨声就变得大,似还听到雷电的声音。他迷迷糊糊,蜷缩起身 体,觉得微凉却又没有力气起身去取毯子。这样半梦半醒不太舒服地睡着,突然看 到她推开客厅的门,从花园外面走了进来。 她似走了长路,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走进门来,站在光线阴暗的墙角边,长 发潮湿地贴在脸上,穿着一条简单的白布裙子,是她十三岁时候经常穿的那种无领 无袖的式样。赤脚,小腿上还有泥水。脸上一贯笑嘻嘻的表情,没心没肺地露出她 大颗大颗的洁白牙齿,像某种幼兽。 他坐起身来,默默看着她。他看到她内心的孩子,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穿着白 裙被淋湿的女子。她似乎很疲惫,身体略显僵硬。他向她走去,看到她的身体在轻 轻颤抖。她说,善生,看看我的背。我一路感觉很重,疼得要命。却不知道发生什 么事情。 那一年他带她去杭州的医院,曾经想过,如果她出了意外死在那里,他要把她 的尸体扛回去。这一定是她想让他做的事情。他又带着她辗转在几个医院之间进行 抽血化验B 超检查,确定子宫之外是否还存在遗漏的受精卵。他经常独自从梦魇里 醒来,看见她腹部鼓胀起来,浑身鲜血。她一味倔强地闷声不响。他只觉得自己非 常疼痛。在梦里带着她四处奔跑,慌不择路,只想把她藏蔽起来。这样别人就找不 到她,不会发现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