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花好月圆 第七节 他曾试图回到规则和理性的一边,不愿走近她,故意装作对她视而不见,漠不 关心。被禁忌的软弱和羞耻。他放逐她离开他的凡俗生活。而在内心深处,他对她 的责任,息息相关,感同身受。从未结束。他始终是那个被劈了一刀只能闷头走路 的人。躲无可躲。 他解开她后背的裙子纽扣,看到她瘦而凛冽的背部,脊椎骨节清晰凸显,像啃 食之后的鱼骨一样凸起。中间有一块硕大的长形囊肿高高隆起,下端边缘紧紧连接 着她的皮肤。那块囊肿在滑动,颜色转变成一种充满爆裂感的深红。他伸出手轻轻 触摸这块附生的肿物,柔软发烫。她因为他的触摸,身体轻轻颤抖。她说,如果有 东西在,请帮我割掉它。 他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切水果用的小刀,顺着皮肤的边缘,开始切割。刀片切入 的感觉很顺利,滑动顺畅。没有任何鲜血渗出。在它逐渐脱离的过程中,突然从里 面伸展出一对巨大的蓝紫色的翅膀,翅膀上有华丽得令人眩晕的圆环形花纹。接着 昆虫的肢体开始出现。两条深绿色的粗壮触角。狡黠的眼睛。那是她一直喜欢并且 幻想得到的热带雨林中的蝴蝶。一只无比真实的绿鸟翼蝶,散发着刚刚从血肉囊块 里突破出来的热乎乎的潮湿腥气。 它脱离了她的身体,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生命。啪的一声坠落在地上。如同跌 至粉碎的一只玻璃空瓶,化为碎末。 他重新帮她扣上纽扣,说,你休息一会儿吗? 她说,不。我现在一身轻松,放了负担。我们要再见了,善生。 他说,与你分别之后,我觉得非常孤独。仿佛一个人沉没于无垠的海底,覆盖 过来的海水,堵塞住一切通道。屏住呼吸,试图存活在这个已经无人可以交会的世 间。有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内河。 她说,不要觉得失望。善生。所有的幻觉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之后,你发 现自己坐在一个黑暗的牢笼里。但是一切就是如此。人生是苦痛的。我们不需要言 语。行动起来。 她清脆的语音消失在空气里。然后她微笑着站在阴影之中,等待他拥抱她。他 们是彼此的一生中惟一的一个朋友。这来自漫长的缓慢而又迅疾的时间的确认。此 刻他拥抱她进入他的怀里,彼此都有一种似乎重新开始的激奋。似乎漫长的生命路 途伸展在前方,新事将层出不穷,无畏无惧。他们依旧是活泼新鲜的少年。生命充 满诸多的可能性。没有苍老。没有软弱。 她对他道别,转身走出客厅,离他而去。他在寒冷中惊醒过来,看到时间停留 在深夜十二点四十五分。那天是七月十五日。 他睁开眼睛,清晨明亮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晃动在脸上。难得的晴朗 天气。空气新鲜而轻盈,轻轻呼吸一口,在胸腔中完全吸收渗透。他清醒过来,肌 肉的酸痛完全消失,浑身活力充沛。那时天黑,并未看清楚这个小村的模样。现在 只见窗外围拢层层叠叠苍绿的山峦,山顶有长年笼罩的白色云团。蓝色天空格外清 透。他穿好衣服,走到了屋外。 深夜在大雨中抵达墨脱之后,他们在当地人的引领之下,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旅馆的房间窄小肮脏,床上有散发出异味的潮湿棉被,但在 山路上风雨交加地长途跋涉之后,小小蜗居也是天堂所在。擦洗掉泥水之后他们就 躺下休息。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所有重负。安全抵达目的地。 走廊里挂满昨夜换下的曾沾满泥浆的潮湿衣服、鞋袜、背囊,都已清洗洁净, 晾晒在屋子外面的走廊栏杆上。她洗完衣物之后,换了件干净的刺绣上衣,在走廊 外的空地上放一只小板凳,坐在上面晒太阳。她现在可以彻底裸露出受伤的脚,伤 口红肿溃烂,所幸的是不再需要在泥水中浸泡。他们要在抵达的村落里停留,直到 伤口愈合体力恢复再动身离开。 她洗了头发。一头漆黑长发亮闪闪的,散发出清香。一路她都像个男子般坚韧 朴素。此刻重新散发出女性的气息和光芒。 她说,你醒了,善生。去厨房吃早饭。老板娘做了红薯稀饭。 他坐在小木桌子旁边,看着端上来的稀饭和榨菜。她在一边看着他,轻轻地说, 我刚刚问过老板娘,她说墨脱中学就在附近,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 他说,不着急,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是索朗梅措吗。 是。 我刚刚已经出去逛过。大部分都是木头房子和四川人开的小店铺。村落并没有 想象中的美丽,它很普通。我想美景泛指它周围的地形,及所走过的一路旅程。这 也是预料之中。 他说,这是普遍的真理。过程有时重于结局。 我要这个结局。我着急想见到内河。善生。我开始害怕这是否是你杜撰出来的 故事。我怕这个人并不存在。 他说,她是存在的。我十三岁就与她结识,有生之年,她是我惟一的朋友。你 要相信我。庆昭。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