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花好月圆 第八节 他缓慢放松地吃完早饭,用已经能够接通信号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他换 了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衣,对着厨房里光线阴暗的小破镜子剃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 有仔细地刮胡子了。洗干净脸,拿出一瓶蓝色的松木气味的爽肤水,轻轻地拍在脸 颊、下巴上。他仔细地清洁和整理自己。 她说,你见到她,会不会告诉她,为了看望她,在路上好几次差点就被泥石流 砸死。 她预料得到。他说,并且她会不以为然。 此时门口进来一个皮肤黝黑的清瘦的藏族男子,穿着衬衣长裤,斯文的装束。 轻轻叩了一下门板,说,请问是内河的朋友吗? 他回过头去,说,是。我是她的朋友。 他们跟随着索朗梅措,去往墨脱中学。索朗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中学的情况,说 只有一百个不到的孩子,老师大概六位,要同时教好几门课程,大部分是志愿者, 有些志愿者已经在墨脱停留了五六年。 内河在这里教什么呢?她问。 她教语文、英语和生物。给学校带来许多新的改进。让孩子们成立兴趣小组。 组织运动会、联欢会。与外界出版社联络,让他们捐助图书,建立了小型图书馆。 附近德兴、背崩的孩子,都会过来借书阅览。她是一个独特的老师,学识丰富,性 格真诚。不仅仅是授予孩子们知识,她更愿意与他们一起相处。素朗梅措轻轻地说, 无可置疑,她是一个好老师。她带来新鲜开放的气息。孩子们都很尊敬和喜欢她。 他们已经走到学校。操场铺满沙石。这天是星期日,学生们休息,只有三三两 两的孩子在里面逗留。这些长年居住在峡谷里的孩子,即使已经十二三岁,也大都 光着脚。皮肤黝黑,眼睛湛亮。物质匮乏环境封闭,并未磨灭他们在大自然中自由 生长起来的活泼心智。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明显来自外界的客人,试图靠近他们说话。 索朗梅措没有停下脚步,飞快走在前面,径直把他们带到后院的教工宿舍。那是一 排简陋平层的木头房子。他打开最后一间房子的门锁。 从明亮阳光下陡然进入黑暗的房间,眼前几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慢慢 地才恢复视力。房间逼仄阴冷。单人木板床,叠得整齐的被单。洗脸架上搁着毛巾 和洗脸盆。一张破旧的木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只旧木相框。她走过去,伸手 拿起那张照片。 一个年轻女子和几个孩子站在山间的路上,是他们一路徒步过来的路途中,最 为常见的山崖羊肠小道,背后层峦叠嶂。艳阳春天,女子穿着当地妇女的刺绣粗布 上衣,头发编着麻花辫子,辫子上插满洁白的野山茶。黝黑,清瘦,明亮。她看着 这张照片中女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蓄满眼泪即将要流下她内心全部 的清凉和伤感。照片中所有的人都光着脚,都在灿烂无比的阳光下展露笑容。这样 坦然纯真的笑容,是与天地融为一体才能有的质地。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内河。她的面容。这个存活在一个陌生同行男子的往事和回 忆之中的女子。她真实的面容,从一张发黄的照片中闪烁出暗的光。 她陡然放下那照片,感觉到空气里的异样。房间明显长久没有人居住,没有私 人用品,没有杂物,没有温暖的人气。索朗梅措打开木箱子,拿出一只红色印花粗 布的包裹。他把它放在床上解开来,里面有一只陈旧的相机、一些黑白照片、手写 的稿纸及一只银镯。 他说,一直没有新的老师支援进来,所以这个房间还是空着。我尽可能地保留 它空缺,以等待你们来认领她的物品。书和大部分衣服,全部分给了孩子们。我知 道这些留下来会是她的意思。他拿起那只银镯,说,出事前几天她就说镯子丢了, 一直找不着。但是我后来在门槛下面的草丛里找到。 她伸手接过那只银镯。很旧的老银,表面已有磨损,但依旧可见到繁复精细的 镂刻图纹,是线条拙朴的四段花卉图,分别是荷花、兰花、梅花和桃花。背面有一 个四周围了边框的汉字,是繁体的苏字。她轻声地问,出了什么事情。内河怎么了? 她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不可控制。捏住手心,那里都是黏湿冰冷的汗 水。 藏族男子看着她的眼睛,说,她在一个雨天送几个孩子回家,送完之后独自回 来,在路上遭遇了泥石流,被冲到山下的江里。那天是七月十五日,是晚上十点左 右出的事情。尸体到现在也未找到。我曾帮她在波密寄信,知道她一直与善生联系。 所以她失事之后,我写信联系了他。让他过来取走遗物。那已经是两年之前的事情 了。 她转过头去看善生。他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神情平静。自进入房间之后,他未 发出过声音。他抬起头,看着她,说,我说过会来看望她。这是我来墨脱惟一的目 的。是我答应过她的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