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花好月圆 第九节 他们在墨脱停留三天后离开。 天未亮,旅馆老板娘早起为他们做了热稀粥和包子。这个勤勉的四川妇女还记 得内河。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她的丈夫是背夫,那时内河经常会到她这里来吃 红薯粥,托她的丈夫带信去波密。走在路上总是大声爽朗地对人打招呼,脸上带着 微笑,俯下身就能干活,根本不像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女子。孩子们都喜欢她。她给 他们讲述外面的世界以及知识和道理,是他们很难得的信息来源。 她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温和善良的人。喜欢孩子,敬重老人。对猫猫狗狗都 很好。喜欢花。经常自己爬到高高的山岭上面去。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以后又准备去哪里。也不结婚,也没有孩子。自己孤身一人跑到这偏僻地方来。问 她,她就笑笑说,没有打算。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说。结果……大家都想把尸体 捞回来,但是哪里也找不着。现在终于等到朋友来看她了…… 庆昭转过脸去看善生,他已经喝完粥,在收拾背囊。他抵达这里后,就更少说 话。他把镯子递给庆昭,说,你的镯子在路途中丢失了,戴着这个。她说,你不留 着吗?他说,不用。他看着她把那只陈旧的银镯套在了左手手腕上。 索朗梅措过来相送。他说从墨脱走到108K,然后到80K ,需要两天。到了80K 就可以搭车到波密。但听到来自背夫的消息,嘎隆拉雪山刚下过一场大雪,冰雪封 山,公路阻塞。所以,如果不想在80K 滞留等待雪融通车,就需要搭车到52K ,翻 越大雪山到28K ,才有可能搭到车子到波密。这样行程就又增加了两天。他们走出 峡谷的路途,还需要四天。 他说,一路上都是地质活动频繁的地区,山体塌方多发并严重。出去的路途并 不比进来的轻松,有可能还会更危险。一定要小心照顾好自己。 他们告别旅馆店主和索朗梅措,扛起背囊,踏上路途。下坡,上坡,翻越山岭。 休息之后体能充沛,步履轻快,转眼就走出了高山环绕之中的村镇。四十分钟左右, 他们已走到了对面的山崖上。在山道的拐角处伫立,回头再次看山下还未苏醒过来 的土地。 黎明即将到来。天空呈现一种寂寥而沉重的灰蓝色,映衬绵延起伏的重重山峦。 这些苍翠高山终年云雾缭绕,云层厚重流连。此时有难以言述的寂然。而狭长山丘 上存在了几百年的村落,深深隐藏在群山之中,木头房子密集分布如同棋子撒落, 等待收割的秋天稻田金黄醇厚。天幕闪烁稀薄的星辰,曙光即将从膨胀丰盛的云霞 之中映染而出。空气中有清凉而刺鼻的灌木气味。乌声清脆。来路已经不可见。而 前路苍茫无着,曲折小径不可思量,通往一层叠一层的群山峻岭。遥远天际矗立一 座高耸雪山,线条简洁,清冷无边。皑皑白雪柔和地覆盖在金字塔形的山巅上。仿 佛它与时间等同地存在,已使它完全超然世外,却又与这天地密不可分。 清晨微光突破沉沉雾霭。仿佛在突然之间,幕布被掀开。太阳的光线渗透而出。 雪山那锯齿般的峰峦呈现出鲜明轮廓,斜面折射出光芒,产生有生命力的变化。阴 沉的蓝紫色,过渡至银灰色,然后在透亮光芒抚摸下,蔓延出一种淡淡的粉红色。 直到最后,太阳破云而出。雪山峰顶呈现璀璨的血红,如同火焰燃烧。无可置疑。 天地发生的细腻色彩过渡充满神奇。此刻。阳光温暖明亮地洒落大地。村落的房子 上飘出白色的袅袅炊烟。谷地中一面静寂的蓝色湖泊,纹丝不动,倒映着天光山影。 这高山之上的湖泊,也许是地球的最后一滴眼泪。雾气消散。整个山谷清朗肃穆, 万物寡言,光线流动,蕴藏着宁静而深不可测的力量。 他们长久地凝望这片天地。以及留存在其中的神秘又与世隔绝的村庄和山峦。 人世的喧嚣和浮华不能与它对峙,即使轮转的生命也不能够。这一刻,他们停留在 世间的边缘,与之惜别。也许这就是最后一眼的留恋。豁出生命与之靠近,最后双 手空空走出。他们注定将用余下来的一生与此告别,并以此验证它在时间中留下的 烙印和标记。 他收到来自墨脱发自波密的信,知道她在江水中失踪的消息。她的事情在报纸 上有了报道。主流媒体用整版篇幅介绍这个在墨脱教书的女子,网络上开始转载报 道和传播流言蜚语。他们采访认识她的人,她曾经的同学、同事、朋友。这个一直 寂寂无名的边缘摄影师、设计师、写作者、教师……她有太多身份,生活复杂。她 所有的事情,都在记者的刨根问底中曝光。同时登出的,包括她在精神病院中的登 记照片、她的摄影照片、她的诗歌、她的小说、她的设计作品…… 一些与她从无来往的人,跳出来对她口若悬河地发表议论和评价。诉说他们对 她的回忆,讨论关于她的是非。他们猜测她是为恋爱所伤才进入山村教书,猜测她 的精神疾病长久以来并未完全康复,猜测她为了成名和炒作自己所以故作姿态,以 奇突的经历拔高自己…… 他相信报纸上出现的那个苏内河,那个名字,与那个真 实的女子,与他所知道的人,没有丝毫的关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