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花好月圆 第十一节 他说,我终于觉得自己彻底地老了……内河从不曾与我讨论过死亡。她不爱谈 论生死,显得生命力旺盛。总是在行动和尝试,鼓足勇气再次出发再次跌倒。不知 道停止。不畏惧创痛和伤害。也许她自认这是代价所在。我想她的内心早有预料。 所以对死亡有一种顺从。而我有时早晨醒来,心里万念俱灰。这种感觉深深渗透至 血液和骨骼,仿佛身体和意识在虚无感中纷纷碎裂。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我只不 过是一个在虚妄欲望和幻觉中起伏的中年男子。 于是他决定去墨脱看望她。在她去世已将近两年的时候。 因为善生,你的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你不能被触碰。你带着那个伤口感 觉耻辱,不能够接受自己。你根本不爱自己。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在某个时刻里 她是强盛的,当她站在他的身边,像一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让他伸出手,触碰映照 在镜子里面的那张睑。那是一张十三岁少年的脸,神情淡漠,总似与世间有隔膜, 因此寡言落寞。缩回手的时候,他在镜中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 这张中年男子的脸,因为天生相貌和保养妥当,看起来依旧轮廓壮丽。你这样 美。善生。你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他从小习惯在异性的赞美和注目中成长,冷着脸 从她们的议论纷纷中走过,心里却并不喜爱自己。如果外表被先行作为自身价值评 断的第一要素,对一个少年来说,会有自卑。在学校里收到邻班女生递过来的情书 时,他面无表情,内心却有肿胀的恼羞。 她一开始就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不容他有半分迟疑。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 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 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的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 字:苏内河。一笔一画,认真执著。他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 那只镯子在她的手腕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 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那一刻,他就坐在讲台下面的最后一排位置。他的手里拨弄着一支钢笔,漫不 经心地打量前面略带拘谨的少女。他未曾想到这个人的生命将会一直与他并行前进。 直到完结。仿佛她的灵魂就是从他的肉体之中分裂出来的一部分。仿佛他们从未曾 离开。 十三岁的苏内河,即使再过二十年,依旧会是同一个样子。他知道自己看到的 轮回之前的她,和轮回之后的她,将会是同一个样子。她的恒定性在于构成她身躯 和灵魂的质料,是他不得融合无法理解却触手可及的物质。他触摸到她的温度,伸 手进去,穿越而过。这些温暖而透亮的胶质,伸展自如,却从来不能被掌握。它们 仿佛是经由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泪水和留恋胶着凝固而成,最终冷却成形为一面清清 亮亮的镜子,让她站在他的对面。他伸出手,抚触在上面。看到他与她。 她始终一样。他的少年与他的老去分成了两瓣。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前 方就如同看着彼此。这是他们穿越数十年寂静的时间之后,用以忘却和记得的姿势。 最后一段路途,翻越嘎隆拉雪山。一路沿着厚厚积雪上踩出来的脚印前行,岩 石陡峭滑溜。雪沙在一边缓缓滑行,似将有雪崩来临。但长达十余天处变不惊的路 程,已使他们见多不怪。置身其中,静观其变。海拔越高,呼吸越困难。大雪的反 光使眼睛模糊不清,酸痛难忍。他们抵达峰顶的山口,看到那里插着一面写有祈祷 文的残旧经幡。山的背面,是被阳光照耀着的茫茫大雪覆盖的坡谷。底下铺展一条 开阔平整的大公路。在那里就能搭上开往波密的便车。 波密的中心广场,阳光灿烂。他们扛着破旧庞大的背囊下了车子,被路人注视 围观。他们仿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空降到此地,略带紧张和笨拙地面对着人来人往 的大街。潮湿破烂的胶鞋,绑腿松垮散乱,防风外套和裤子上裹满泥浆。面容黝黑, 风尘仆仆。无人可以想象得到,两个小时之前,他们刚翻越雪山下来。走过死亡边 缘安全着陆。所有的危险和困境,已经消失。置身在便利热闹的县城之中。周围有 了汽车,有了食物,有了人群。有了一切喧嚣的俗世气味和声响。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路边小摊买了一双五块钱的黑色布鞋。手工纳的厚厚 棉底,干燥洁净的夹层。她在路边,一层层拆下绑腿,脱下军胶鞋和裹在袜子外面 为了防雪水渗透的塑料袋子,脱掉袜子,把所有肮脏的鞋袜布条一起扔进路边的垃 圾简。然后她光脚穿上那双新布鞋。脚踝上的伤口已经收敛,红色伤疤突兀而肿胀。 他们抵达了整个旅程的终点:走出与世隔绝的大峡谷,返回人间。她抬起头看他, 两个人百感交集。一时默默无言。 开往拉萨的中巴车走夜路。深夜十一点,翻过海拔将近六千米的米拉山口。仅 被两束车灯光照亮的漫漫山路,盘旋蜿蜒似没有尽头。窗外夜空,星光明亮低垂。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周围被拥挤的行李堵塞。不能移动身体。车厢里的空 气闷热污浊。她把头伏倒在背囊上艰难入睡。在缺氧煎熬的状态下,浑身燥热,头 痛欲裂。她醒过来,看到身边的男子在哭泣。 这个一直郁郁寡欢的克制的男子,喉咙里发出轻声的哽咽,渐渐变成这几天压 抑已久的沉痛哭泣。他在出墨脱的路上,就如他进入的时候一样,不动声色,神情 镇定。没有掉落过一滴眼泪。仿佛只是遵循着他的理性所向,要抵达那个地方,实 现他的诺言。只是如此而已。他内心的情感,并不向人开放。 她在黑暗中起身,强忍着头痛和不适,抚摸他的脸。他的脸上都是眼泪,他不 遮掩自己的脆弱,并没有任何狼狈。也许曾经他的生命里有一个可以相对肆无忌惮 流下眼泪的女子,他有属于安全的回忆,即使她已经消失不见。 她用手指触摸那些温热的发亮的眼泪,把他的头抱过来,揽进怀抱里。夜里颠 簸的长途客车。已经完结的旅途。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也许他不需要任何安慰。 也许他已经获得最为深沉和彻底的安慰。这将是始终只属于他们各自的事情。他们 即将各奔前程。 她抱住这个在哭泣中身体微微颤抖的男子,轻声说,我只要知道以后你要去往 哪里。善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