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位眩晕 国庆节放假的四天里我放松了警惕,一直没有刮胡子。到十月三号的上午我搬 了一个小凳坐在招待所的小院子里,晒北京的太阳。晒太阳晒到一定程度人会把眼 睛一只一只地闭上,当我到那个程度后我就一只一只闭上了眼,差不多没有想到会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要出现。结果不可思议的事情犹豫了一下出现了,我听到有 人小声地叫“叔叔”。我一听就知道是一个不小了的姑娘在叫,因为我才二十四岁, 当不了她的叔叔,所以我就继续把眼睛闭得像闭着眼睛的瞎子一样,而不是睁眼瞎。 后来我随便动了一下脑筋,我的脑筋想我是从遥远的大西北一个基本上没有游离态 女人的军营里过来的,如果有好看的女人按道理应该欣赏一下,像人闻花香一样没 有什么收获地陶醉,很节约地陶醉一下其实有助于身体健康。 结果我就睁开眼睛,果然发现一个已经不小的姑娘站在我面前,正要离开的意 思。 说老实话,虽然目前我对这个姑娘还没有感情,但已经觉得她漂亮得不得了, 这种情况吓得我心脏一摇滚。因为我的脸躲在胡子后面,像游击队躲在密密的树林 或如烟似雾的青纱帐里,所以我就显得不大害怕,可以从容对付日本人或国民党。 我对面前的姑娘说:“跟你强调一下,我是个少尉,二十四岁,当不了叔叔。” 然后我一直等她笑完,等一只肺活量很大的鸟唱一句歌似的。我问:“什么事情?” 这句话之后,首先是我觉得,然后是真的,我和这姑娘关系不一般起来。这在 以前简直是太阳从西边乱升起一样不可想像。 原来这个姑娘是来找我的,因为胡子的关系,她认为我不是我。结果我阴险地 笑了一笑,说:“你找他干什么,他年纪不小了,不会跟你玩的。”这个姑娘就很 委屈地红着脸考虑了约三秒钟说:“谁跟他玩呀?”举起眼皮看了我一下,转身走 了。可能她鼓了半天的勇气叫我给放了,她就像只好推着自行车走的人一样若有所 待地走着,确实像等一只打气筒。我追过去微笑着说:“我就是杨广晖,一百年不 变。”她不太相信地停下了看我,在她的脑袋里面,我的胡子正被她不耐烦地拔光 了分析裸脸,想一想这我的脸就很羞涩地红了。经过分析之后,这姑娘就像虫子一 样跳起来兴奋地叫:“你就是西安的,韩森寨的那个?” 原来她是来找老乡的。我记得在国庆节前一天的晚上我们和音乐、舞蹈几个系 的同志们联欢时因为有几个将军大驾光临的原因,队里的干部派我上台发了一个雄 赳赳的言,发言里面有这么一句:“我来自大西北戈壁滩上的一座军营,那里距我 的家有无数沙漠和大山构成的距离,我的家在古都西安韩森寨的一条小胡同里……” 表示我到艰苦的地方奉献去了,并且要革命到底,因此很光荣和雄赳赳。 想不到这个姑娘记住了这些。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韩森寨一条小胡同的,因为 我们家相距这么近,所以她才敢于不羞涩来找我,她后来说只要超出韩森寨她就没 有勇气和兴趣了。那么我就直说了吧,这个老乡叫王凌,她是舞蹈系91级学员, 特长是吃饭与跳舞。十月三号我认识了王凌,这是我第一次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 作为一个男同志,如果没有继续认识下去的欲望,除非是得了电线杆子上贴的那种 病或者很老,但即使很老的同志也很有一些摸辫子和拉手的习惯,歌德80岁也照 例追白菜心姑娘毫不妥协勇气足得成为我们的榜样呢。总而言之就是我恬不知耻地 对王凌开始有想法了,并且恬不知耻地认为自己大约也不必用恬不知耻来形容这些 想法。 根据男同志一些卑鄙的生理结构的反应,我的想法要不好意思地超前一点,但 作为受了很多优良传统教育的少尉,再超前的想法我也能让它暗无天日地活埋像进 万人坑。结果我像一个大哥一样问了一些很平常的问题,后来像毛主席送尼克松一 样客气地送走了王凌,不过我和王凌之间的事不像那一年中美关系那么显眼,但是 我很不爱国地认为虽然没那么显眼,但比中美关系大约还要重要一点,原因是有时 候我真想跟美国打一死架,我不太爱考虑经济上的问题,我讨厌耀武扬威的家伙。 国庆节走了一段时间后,我慢慢地悲愤起来,原因是美帝国主义的春节来到之 前我就要回到部队去,而那时王凌已经在那个蹲着羊子的南方城市里载歌载舞了。 距离远得用光年都计算不清楚,更不用说拿胡子来计数了,所以一段时间我干脆不 刮胡子了,直到我们政委见到我时吓得大叫一声我才努力刮了。其实刮了胡子之后 情况也不会有什么起色,只是脸受了凉,凶猛地感冒了一回。在感冒的过程中,我 曾利用病人的悲愤作为勇气去找王凌。那一天别的情况还算不错,就是鼻滴太多。 鼻滴热情如火,频频出动,我不知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把它们具体安置到哪里去, 我比转业办公室还要挠头。到了舞蹈系的四楼上,因为爬楼梯运动了的缘故,鼻滴 更是如火如荼,呼之欲出。虽然三楼拐角处我惭愧地安置了一批,但对四楼的前赴 后继我没有了办法,因为四楼的楼道里站着两个老妇女在说话。我只好流氓地从练 功房的门缝里瞧进去,看到一群穿紧身衣的女孩在蹦跳或者耗腿,蹦跳的有几个恨 不得一跳就用脚底拍后脑勺,耗腿的几个摆的是不懂艺术的人认为最骚的姿势。看 到这几点之后就有人拍我的肩,轻重仿佛拍死一只苍蝇,这就让我一大惊。结果老 妇女中的一个站在我面前如匕首如投枪一样问:“你干什么?”一开始我本来想直 接跟她摊牌,但是我觉得那样王凌会被她克格勃的,我就决定牺牲了。我的意思是 想随便编个理由,但是不附带上王凌。问题是后来没有办法实施了,因为我吸气时 鼻滴一个团的兵力趁机盘踞在了咽喉要地,它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它说不自由毋宁 死,也就是说不放它出来就宁愿让我吃掉,我得作出选择。基于此,我无法说话, 脸很配合地迅速红了,我更像一个小偷或者窥阴癖了。更因为我上身只穿了一件花 毛衣,下身倒穿的是一条军裤,可惜因为是我们空军的裤子,不那么像军裤,老妇 女就更有理由怀疑了,她示意另外一个老妇女她的帮凶操电话,估计是找保卫科之 类的暴力机构。在这种情况之下,叫毛主席来也不好办,我只好仓惶逃走,逃跑过 程中把鼻滴仍然处理在了三楼文学系的楼梯口。文学系人才凋零,派不出人在门口 看鼻滴。 行动失败以后,我听了几个晚上的摇滚乐,从崔健听到黑豹唐朝呼吸眼镜蛇, 结果也没有出现想要干点什么的热血沸腾,不由得大怒,心想也是恋爱过的人怎么 也学会做那种叫作一见钟情拔不起拉不断的大蔫萝卜了?就大骂杨广晖三遍,决定 去找戏剧系踢足球,决心不管他们腿功有多好也要跟他们一比腿功,比好如果比不 过比差都行。 已经打算不踢断戏剧系几根骨头决不罢休,但他们处处对我作出原则上让步, 我只好姑且饶了他们的骨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统一认为我一贯在犯规而且比 赛又结束了,我在愤怒的同时只好绝望地替他们的腿骨庆幸。愤怒一直持续到洗完 澡拿着盆子走到招待所门前为止。 王凌勇敢地站在招待所门前的地球上,漂亮得像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一开始我看到王凌的表情还不太相信,因为她的样子好像比我还紧张,这不由 得让我感到无比幸福。王凌先讲了一下她们系的种种规矩,苛政猛于虎,她们像被 关在铁桶里一样可怜。在这个学校过了将近五年,她们从来没有按自己的意愿单独 逛过北京城,可喜的是她们年底就要毕业分配到南方去,系里如今也放松了要求, 她们可以在星期天放风了。王凌的意思是她面临着属于她的第一个星期天,她要把 它挥霍掉,可是她首先担心的是线路问题,她说只要一过动物园就比动物还傻,不 知道下一步是东西或者南北。后来她就很紧张地问:“你们明天有空吗?”我们轮 训队是个临时单位,民主得没有一点集中,不要说明天,哪一天都有空。但是我极 其卑鄙地摸着下巴在那里沉思,作出非常为难急待取舍的样子。 王凌焦急地站在那里,两只手把洗澡用的塑料包捏得温柔地倾诉。后来我放弃 了下巴抬起头很有追求很有事业地说:“是这样的:”我接着就讲自己现在的确很 忙,因为我当过飞行员,所以我的写作课老师要我写一篇关于飞行员的文章以飨读 者,我准备在星期天把它弄完。我很忧愁地想中国的女孩子实在太单纯太琼瑶了, 只要我说自己当过飞行员又当过作家(虽然我很坦白地交待说很长一个时期还当不 上),女孩子没有不乱感兴趣的。这一天是我首次向王凌透露我的双重身份,我看 到她像被抽了一记耳光似的兴奋得红了脸。王凌紧紧抓着塑料包,撅着咸鸭蛋似的 屁股,大张着眼睛和嘴说:“啊!”她说:“你在天上飞过?”我像河马一样骄傲 地眯着眼说:“三年前在河南,我亲自飞过黄河。飞过,在天上飞过。”说完这个 之后,照例要讲很多飞行的具体问题,一杆两舵螺旋失速从上往下看祖国大地像蛋 糕另外天地线其美无比等等。在这个过程中王凌始终大张着嘴一动不动看着我,没 有胡子的脸还能凑合看,我就没有很不好意思。王凌的脸像鸟翅膀扇空气似的荡漾 出一圈又一圈兴奋与崇拜的表情,使得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最后说了一句:“就 这样像鸟一样飞。”然后没有听王凌下面的问题重新拾起下巴考虑了几秒钟,放弃 一切投身革命洪流似的说:“这样吧,那篇稿子我后天再写吧,明天陪你上西单, 上西单好吗?”这句话让王凌兴奋得以为自己不是王凌了,她脸上放出国庆节晚上 天安门背后的那种激光,浑身发着小抖。后来她走的时候像只鹿或兔子乱跳,我见 她在她们楼前跑掉了拖鞋,转身光着脚去拣时还扭头看我,我向她挥了挥手,她妖 娆地一扭腰,光着脚跑进楼里去了。 简单一点说,恋爱专业博大精深,我不是个中高手,幸好我懂得一些基本原理, 星期天我就按原理实习了。那一天北京人集体放风,大街像在公海捕鱼的网兜住了 难以计数的蠕动。毛主席说过人多好办事,我现在认为也是这样。假如街上空无一 人像该死的日本人三光过一样,我绝对没有理由抓住王凌的胳膊把她提到马路的另 一边。人车汹涌之下为活命计,没有人会想到其它的细节。我曾在农村生活过,我 们广阔的农村门前基本上都是门可罗雀,没有人流的拥挤的汽车的呼吸把互相结伴 的人连在一起,所以农村的恋人想要挽着手走就很不自然。我记得有老儒家的人看 到个别手挽手之后拐棍拄在胯前愤世疾俗地骂过:“成何体统!” 或叹息:“人心不古!”白胡子忧国忧民地白抖。 我光明正大地抓着王凌的胳膊,感觉手上洇满了不争气的汗。在动物园门口过 马路时我继续抓了一会儿才放手休息,我看见王凌胳膊上有热腾腾一道湿印儿,而 且还看到有好多人包括在铁柱子后面犹抱瑟琶半遮面准备突击吐痰者的老太太都在 关注我们,我怀疑她们在说猪吃白菜心鲜花插牛粪,一下子觉得底气不足,有矮了 半截的意思。最后我想起有作家朋友曾给我一个座右铭,意思是要勇敢地去追自己 想追的东西,不要管别的什么猪狗人胡说八道,我才鼓起了勇气挺胸脯做人。我心 怀鬼胎地问王凌:“咱们尽量抓紧时间早点去,多玩几个地方,怎么样?” 她高兴得像羊羔扑进公社的麦田,大声说:“好哇好哇!”这里面含了一点香 港同胞“哇塞”的意思,我有点不满意这个,我不喜欢学录像片上说话的姑娘。但 是问题在于全北京的人都看到了王凌的美丽,美丽是一架功率极大的搅拌机,它能 把一切是非都和了稀泥。我就又很满意了。其实如果我一个人来或者与关系已经很 密切的女朋友来我都会耐心地等下一趟人不挤的车上西单的。可是根据恋爱的规律, 跟尚未到火候的女同志出来要多创造身体接触的机会,只有在没有座位又拥挤的车 厢里,广大群众才会主动创造这种机会。如果在空旷的体育场你去搂一个漂亮女人, 她除了尖叫之外照例会打你耳光或者踢你宝贵的阴部,但在拥挤的汽车上你把脸贴 在人家脸上,你把你的那里贴在人家那里也不会有人表示什么,最多红红脸或者像 老修女无动于衷。唉呀呀伟大美妙的城市和公共汽车和以前没有搞的计划生育!所 以后来汽车凶猛地刹到出站口时,我没有拚命地去抢座位,我和王凌悠闲地看着星 期天的北京人疯狗一样挤车。后来我和王凌上车像咸鱼一样串在了扶手杆上。开始 我们朝着同一个方向,这样王凌的前胸就浪费地贴在一个糟老头子的后背上。那个 老头子穿的是一件中山装,从肩膀往下由灰尘的颜色模糊过渡到本色蓝色,我就心 疼地用手推开那块灰蓝的背,类似于武林高手发气疗伤。王凌回头感激地看我一眼, 稍稍倾斜了一下身子,用肩膀顶住了老头子,但前胸马上又给了一个中年人。中年 人惊喜地瞟了王凌一眼马上虚伪地若无其事起来。这时我发现他吞了一下口水,我 认为人只有在吃东西和性交即将实施之前才吞口水,所以我敢肯定中年人已经勃起 了三分之一强。我缩回了手,在中山装上留下了一个蓝手印,但是我不知如何是好。 女同志在这种情况下贴着自己爱人她会心安理得,贴着陌生人她会像忍受突然飘落 的灰尘闭闭眼摆摆头忍过去,但面对既不是爱人又不是陌生人就很不好办了,毕竟 是实施多少作家写过的那句话呀:扑进他的怀里!因为这样我就不敢让她面对着我 直接扑进我怀里,不敢直接这样要求。王凌斜站在那里,老头子的中山装不舒服和 不耐烦地磨蹭着,他被顶得很不舒服了。王凌皱着鼻子耸着肩,中年人趁机明显一 动,猛地满足了一下。 王凌看了一眼中年人,满脸通红地抬眼看我,我斜了中年人一眼,理直气壮地 把王凌搂进了怀里。哎呀王凌,你原来是这样的。然后我就感觉王凌软弱得站不住 脚,在往下滑时像一个叛徒陷进反革命泥潭似的不可救药,结果我勇敢地搂住了她 的腰,声调淫秽地颤抖着问:“你不舒服吗?”王凌的手仍然虚弱地搭在我肩上, 像绵软的长春藤挂着老大一个南瓜。她躲开我含有比中华鳖精成份还要复杂杂质的 关切目光,以标准的极端羞涩主义姿态低下了高贵的头。我美满地吸了一口车厢里 的类脚气空气,然后如瘾君子喷出一口浓鸦片。 到达西单后我们自觉地分开了,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可能老那样连在一块。所谓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西单街上的人还没有多到汽车里那么多,因为如此,街上的人 也就没有车里的人那么紧张和寸土必争,中年人们也都恢复了道貌岸然,生殖器温 良恭俭让地蜷缩折叠如一把杭州天堂牌三接头自动伞。我们走在大街上,兴高采烈 意气风发,在人流中王凌起初拉着我毛衣袖子,经常把袖子像兰州拉面一样扯得老 长。有一次过马路,一个大款开着溜光水滑的乌龟壳汽车猛地给我们表演美国式急 刹车,王凌在这种情况下差点把我的毛衣拉脱了一半,像藏族同胞露一手留一手。 结果我看着她微笑摇头,在继续汹涌着人马的路上伸出一条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 我偷眼看王凌,她绯红着脸咬嘴唇,头模仿含羞草向前下方15度倾斜,她的睫毛 叛逆地向上卷着如瞎子向太阳颤栗地抖着,她的身子在一瞬间出现了煤井塌方。我 记起古代一个老婆子骂过一句话叫我见犹怜何况老奴!动作确定之后,我们各自稳 定一下情绪,豪迈地向购物中心进发了。购物中心虽然漂亮,比不上我们伟大的王 凌。王凌我该向你说点什么心里话呢?你太干净了,你在天堂的公园里一脚踏空才 落到我面前的。 现在是我紧紧抓住王凌的胳膊,我不能抓手,那是另一个阶段的动作。我这样 做是有目的的,我抓住她就像抓一根救命稻草,因为在这样大的商店里我觉得只有 她才是离我最近而最有价值的东西。数不清的奢侈昂贵而华丽的商品骄傲地站在它 们该站的地方,连蔑视的目光都不屑于投向杨广晖少尉。我记起我农村老家的一个 小学校长,别人叫他去吃煮鸡蛋他摇头闭眼又轻蔑又陶醉的样子说:“鸡蛋吃伤了。” 别人都去吃到快完的时候校长又去了,默默无闻地拿起一个鸡蛋就吃了,又拿起一 个又吃了。我在闭塞的山沟部队或落后的地区呆着时还可以像小学校长说一句“鸡 蛋吃伤了”,做出蔑视人民币仿佛要闯江湖干大事的样子,恨不得自己要当拄禅杖 的苦行僧。可是在北京,在高度物化了的大商场里面,那些物的威力让我惊惶失措, 如果不是王凌给了我一块尚能幻想爱情的坐垫,我说不定已经掉进物化的马桶里一 无所获地被人民币的潮流漩进不知所云的下水道里去了。 我又想到我的部队,它龟缩在山里,出了陈佩斯似的秃头山还有窦唯嗓子一样 的戈壁滩,我注定苦难的爱情会让王凌在那里如花似玉地绽开吗?这些问题我只让 它在脑子里停留一瞬间,想的时候我还着重咬了牙,忧郁地突出脖子上的豆荚筋, 搞得很有深度。最后我在心里骂道:“去你他妈的,随你老天怎么安排吧。”骂完 我和王凌都兴高采烈地上跳下窜,但是都不说要买东西。现在我觉得人是东西这句 话应该不算骂人了,因为东西都牛哄哄的那么贵,人又值几个钱?一个皮包千把块, 泰山抬滑杆的劳动人民爬到玉皇顶才120块钱,多么有趣的事情!反过来说计划 生育消灭多少人起早摸黑含辛茹苦的产品,大家反而说好,但工厂里哪怕出了一个 痰盂次品也要批评之外还扣奖金。这个事暂时谈到这里,说多了容易出错,还是讲 稍微幸福一点的爱情。后来我和王凌停在一架很阴险的摄像机面前,它的镜头幽深 得像个政治家。摄像机后面站着一个笑得花枝微颤的西装领带,他说:“两位来一 个吧?永久纪念!”他拿起一个搪瓷缸子当当地敲,原来上面印着笑容可掬的两个 少数民族。王凌跑过去爱不释手半天,主要是缸子长得白净,上面的两个人像又颜 色鲜艳得像红樱桃。王凌过来后嘀咕道:“就是造型不好。”那两个少数民族很简 陋地作了一下排列,只符合了他们的审美要求。我就略略一卖弄说:“我们来个魂 断蓝桥。”王凌和西装领带都高兴起来,王凌还哇了一声,转身佩服地一看我。接 着西装领带就要我们摆姿势,他不停地要王凌靠近一点,眼睛深情一点。后来王凌 进入了角色,眼神让我受不了啦,我都推板车似的抓住了她的两条胳膊。这时候西 装领带才说:“OK!”可见他连说话也西服化了。我悬崖边爬上来一般惊魂不定 去看电视屏幕,王凌却像没事一样凑到那边去说:“真像! 真像!“又找西装领带说:”缸子快给我,缸子!“西装领带说:”电脑反应 着呐,两位先琢磨给取个名儿。“他看我们一眼忽然很商业地一惊喜说:”对!就 是它了,您说的好,就魂断蓝桥了!“王凌两眼珍珠似的放出天真活泼的光芒,连 声要西装领带把字打上去。我很稳重地拉住她胸有成竹地说:”不行。“我的意思 是那四个字代表的是著名的悲剧,而且他奶奶的正好还是写一个军官和舞蹈演员。 这个意思讲完之后王凌眼里的冲动暗下去了,相当于15瓦的灯泡碰上发电机熄火 和麦克风与嘴渐渐离开。我又对西装领带说:”再说这位小姐还没准备做我的女朋 友呢。“西装领带不服气地朝我一笑,眼里的意思是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养得住费雯 丽,让我来还凑合。但他还是商业地说:”您哪别谦虚,您是一表人才,听您刚才 几句又透着学问,您就甭谦虚了。“这时候王凌15瓦的灯泡忽然裹上了肉色的透 明纸,变得分外动人地羞涩忸怩,类似赵本山在电视里说:”干吗呀?干吗呀?怪 羞人地。“的表现。她就拿手去摸电视屏幕,指望擦点灰尘来掩饰,结果屏幕令她 大失所望地干净彻底,她只好把手插进兜里装出王顾左右。我走过去拉住王凌,她 嘴角弯成狗嘴终点弧形的一丁点名叫微妙的笑,眼睛抽空瞟了我一惊心动魄。我建 议道:”你看,我们在杯子上印大哥你好吗好不好?“王凌低着小脑瓜松鼠似的想 了一会儿,最后脸抬起来全盘赤化地回答了一声:”嗯。“我就悄悄地说:”叫一 声大哥。“她又抬头一看我,眼睛里有一种意思:我小时候打一个地主的儿子,那 儿子爬起来说:”我记得你!我记得你的像!“意思表达了之后她像孩子撒娇地哼 了一声,央求地拉了拉我的毛衣袖子。于是我豪迈爽朗地笑起来,过去对西装领带 说:”大哥,你好吗?“ 结果我和王凌人手一缸,十分的满意。最后我伸手到口袋里去掏上个月的400 元工资准备付给西装领带40块,他已经笑得像熊市的股票了。 西装领带的脸一瞬间脱了两次裤子,首先是微笑像罩裤一样不准备涨潮的海似 的退了下去,然后无动于衷的旁观者表情属于过渡型的表情像强奸犯的内裤干脆而 急躁地扒过脚踝扔到了遥远的地方,最后露出了赤裸裸的生殖器面孔。西装领带说: “我说哥们儿,您这是拿我们开涮哪!” 这里我觉得最正确的估计应该是:我和王凌的钱都留在了值得回味的103电 车上,抑或103电车上与我们同时乘车的某位同胞手中。所谓同船过渡五百年修, 小偷朋友居然不考虑这一点,我很生气。目前的情况是我丢了钱和军官证,王凌只 剩一个学员证在她手里鲜红地躺着。后来在我无论怎样解释西装领带都毫无同情意 思地生气并有拉拉扯扯趋势的情况下,王凌忽然过去小声说:“师傅,我把证件放 你这儿,我们回去拿了钱再来,您看行吗?”这一句央求打击了我所有的英雄气慨。 顺便说一下,照惯例目前我们周围已经围成了斗争刘文彩的声势,人们都惊喜在这 个晴朗的礼拜天有令人拭目以待的戏剧开锣。结果西装领带穆仁智一样阴着眼睛接 过学员证看了几秒钟,看完后生杀予夺地一手拎着学员证,一手拎着两个缸子一笑 说:“难怪!甭说了,算哥们倒霉,遇上两个当兵的,大年初一看到女人屁股,我 惹不起还躲得起呐。”接着我看到了凌迟和腰斩我的几个情况。 西装领带右手一松,曾经被我和王凌托过摸过的两个缸子怆然扑落地上,王凌 被分裂的脸努力在搪瓷上微笑着,还能看见旁边写着画外音:大哥。几乎同时学员 证像小李飞刀一样致命地飞向了王凌的前胸靠近她干净心脏的圣地。然后西装领带 满足地驱逐着我们:“开路吧您,全当我在地铁口碰上俩残废!”这个时候王凌搂 着鲜红的学员证孤苦伶仃地勾着头无限委屈与羞辱地哭起来。我想这就是战争,今 天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能走。我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去搂过王凌,让她小鸡一样伏在我 胸前哭。可是我忽然又理不出头绪,非常多的想法夹着悲恸使我觉得自己是搂着矮 小的母亲,母亲的体温软化了我已经勃起的斗志,我立即变得不能不去倾诉,我是 受了委屈的少尉孩子,北京啊北京。于是我用很丑陋的声音开始了演讲,面对那么 多严肃地等待活泼出现的观众和西装领带。 “各位师傅们,刚才这位师傅把我们比作乞丐和残废,主要是因为我们没有钱 给他,又是当兵的。我是一个军官,少尉,最小的官。这个月我发了430元钱, 今天我带上了400,但是被小偷拿走了。这是我的女朋友,她的钱同样也被偷了。 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我们没有赖账拿他开涮。第二个问题是他不同意我们押下证件回 去拿钱,还用最难听的话骂我们的身份,骂当兵的。请你们相信,如果没有部队的 纪律,他这样骂我会毫不犹豫地过去打他的脸。各位,1988年征兵的时候我刚 顶替父亲上岗工作,我说我要去当兵。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我要在很荒凉的地方马 革裹尸,我的一生就是追求那种效果。但是我家里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后来我没 有告别父母就随部队跑了。那个月我领到了33元工资,其中28元买了一些寒碜 的纪念品送给了好朋友,剩下3块钱在火车站喝了一瓶汽水,最后揣着2块钱到广 东韶关的山里去当兵。在火车上我看着人家大吃大喝,自己一个人蹲在车厢的角落 里,后来我无缘无故就痛哭起来,我用衣服裹住了头哭,哭得累极了。我又孤独又 害怕,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直到今天这位师傅把我比作残废也不后悔!” 这个时候有几个长得像大学生的人鼓起了掌,一部分群众跟着象征性地鼓了几 下,另外还有些群众因为两手拿着东西,就低下头惭愧地看了看左右。 这还不算赢,小时胖不算胖。我继续说:“我在韶关站了两年岗,平均一天站 6个小时,天天一样。到了90年,我碰到一个好机会,广空在我们战士中间招一 批飞行员,我招上了。然后我又在飞行学院学习了3年,上飞机吃了数不清的苦, 光呕吐的东西就能装一油桶,但是也没有飞出来。后来我又上学,加起来四年换了 一个大专文凭,加上当兵的时间,我六年才得了个在地方毫无用处的大专文凭。现 在我在大西北的戈壁滩深处一个基地工作,到北京只是学习几个月就回去,回到那 种你们无法想像的世界里面去。你们看,我们当兵的就是这样在耗费青春,一点要 求都不提,一点都不生气,一点都不觉得委屈,你们还要我们怎么样呢?怎么样才 能不把我们比喻成残废和乞丐呢?” 人群暂时出现了鸦雀无声的情况,好多人或者说绝大多数人的脸都像气球,只 等谁拿烟来烫一下了。那种情况过去之后,一个仍然长得像大学生的人走到西装领 带跟前掏出40块钱递过去说:“麻烦你兄弟,给他们再做两个。”这时人都骚动起 来,有一个并不像大款的人可能是个小款团着一团50元掷到西装领带身上喊道: “不够再添上点儿!”就有好多更小的款们把钱掷进圈子里,大家哄笑起来,有人 吹起了响亮的口哨。西装领带羞涩地抵抗着人民币,他空前绝后地红着脸对那个大 学生说:“咳,您这不是损我吗?我他妈也是人要积点阴德呀。”他说完就刻苦地 印缸子去了。 这一天回去时我紧紧搂着王凌的肩,我们两个双眼红肿,大义凛然。 这以后的日子就变成了公社田里的黑光灯。时间变成了害虫。每天的分分秒秒 看似千军万马地过来,一撞到黑光灯上就消灭,一撞到黑光灯上就消灭,日子就这 样成批地被消灭了。我是说快乐的日子太猪八戒吃人参果了。现在我的主要工作是 等待三顿饭的实施,那时候在宽大无比的饭堂里,轮训队和舞蹈系91至95级学 员共进早中晚餐,我可以端着饭盘向后走时遥远地向王凌一微笑。每次我看她那个 地方时,她总是调好了焦距等着我,眼光一顶撞,她一笑,然后才放心大胆地去吃 饭。有一回我在教室里发誓要把一篇散文写到结尾,然后交给一个叫耿君宇的人去 发表。这样写到了天快没有太阳的时候才结尾,饭堂的同志估计都饭倒猢狲散了, 但是我还是勇敢地决定到饭堂去一下。我在路上更具体地决定了一下,意思是到了 饭堂门口把脑袋伸半个进门里侦察一下就行了,没有吃的东西了就回去,反之就吃。 结果到了饭堂门口我动作没有做好,一下子伸进去一整个脑袋,但是也没有看到很 多东西。饭堂里面桌子凳子摆得像明天早晨一样,唯一的不同点是前面一张桌子旁 还坐着一个吃饭的人。桌子上有两份饭,一份很美满地蹲着,一份很伶仃地躺着, 后面说的这一份盘子里委屈地躺着一个土豆,吃饭的人用小勺子在慢慢地调戏它。 我说:“王凌,你还在吃呀。”我没有说很感谢的意思。王凌说:“我吃完了。” 她站起来像地下党员吃文件一样火速把土豆放到嘴里,又很不地清楚地说:“我们 要点名了。”她小步跑到柜子旁把脏盘子塞进去,跑到门口因为土豆没有吃完又回 头给了我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笑,才圆满完成任务走了。我在凳子上叉开腿坐下来, 幸福地开始吃土豆和别的。 我们在一个貌似幸福的星期天去香山。 我们在动物园坐360的起点站。现在情况起了一些变化,不用像上次去西单 那样下功夫了。我在起点站很矫健地抢了两个座位用腿首先霸占住,有一个如花似 玉一个奇丑无比一个其貌不扬分别邀请我移开尊腿与子同坐,结果我没有同意,一 直等到王凌不慌不忙地姗姗来迟。共产党打天下为什么,还不是为子孙后代兄弟姊 妹造福!我就是要王凌有这么一个感觉。后来我看着她心安理得地坐在我的旁边幸 福地呼吸着空气,我就恨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爬雪山过草地巧渡金沙江强渡 大渡河之乎也者焉哉不一而足。 我们的360路车开到一个稍微荒凉一点的地方走不动了,因为这个地方为了 改变过去荒凉的面貌特意碾死了一个人,如今已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们大家 都用功地挤到圈子里去看,发现有一堆肠子雍容华丽地卧在地上,一个侧面露出一 头好看的长发,稍微用血洗了一下;另一个侧面伸出一只手,手上还有一只表示已 婚的戒指。这已婚的手很深情地展开着,意思是在摸丈夫的脸或别的,具体来说是 摸着了一些空气。 我开过飞机,从此不会呕吐了,所以我只是同情地看着,顺便在心里产生了一 些想多活几天的念头,同时又很卑劣地想快去找点快乐的事情,免得变成这一堆东 西的时候连一点纪念的东西都没有。看人家,都戴着已婚的戒指去死的,这一点我 就望尘莫及。我在走夜路听到猫头鹰叫的恐惧中想像着这些事情,却没有注意到我 的胳膊在无意中使了多大的力气。后来我注意到了,王凌正把脸变成了白纸疲软地 有坠下去的意思,全凭我一条胳膊换煤气似的搂着她。我接着就奋力挟着她出了圈 子,她在路边上委顿下去,像我当厂长的爸爸喝醉酒一样一泻千里汹涌澎湃地呕吐 起来。我在一边蹲着扶住她,轻轻地捶着她抽搐的背。她两肋和背上的肌肉为了配 合呕吐的需要亢奋地紧张着。我十恶不赦地欣赏出那些大小肌肉群长得十分匀称。 后来我还发现她吐出了一粒黄豆,我不喜欢吃黄豆,但是我发现自己愿意给她炒黄 豆吃。我会炒糖黄豆和盐黄豆两种,盐黄豆要不要放醋我不清楚,但是一想到醋我 就有一种欣喜若狂的幻想:王凌在这里呕吐是因为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我要让她 吃酸的东西。 在没有办法再爬山的情况下太阳变得很热了,晚秋的天气有这样的太阳是很不 讲道理的。我和王凌像在食堂打饭一样终于等到一个“面的”,结果这辆车把我们 送到了紫竹院。王凌到了紫竹院才开始说话,她说:“我害怕。”然后缩到我怀里。 我们的背后是竹子和竹子,前面也是竹子和竹子,左前方是一条石板路,我们是从 那里慢慢走上来的。我心里有一些玻璃和蚕丝的感觉,就搂着她的肩膀说:“有我 在这里,什么也不会发生。”她就像小乌龟一样缩在那里,小声地说:“我13岁 在西安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去,那一天我放学回去,就是在那一天放学回去的时 候,我看到一个光头的人在街上朝远处挥着手喊了两句喂,过来。,就真的有三个 人从门里面出来向这边跑,他们手里都提着很趁手的那种棍子,一头大一头细,摸 得很光滑。他们提着棍子向这边跑,秃了头的那个人就坐到一个一个女司机开的桑 塔纳里去了。等那三个人跑到的时候那女司机把车已经发动了,光头人一动不动坐 着叼一根烟。我这时候才看到车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像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 的,西服就是麻袋的颜色,不过他腰里有一个带链子的bp机。 然后那三个人中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很利落地举起棍子向bp机人打去。bp机人离 得很近地看着那个人,又像什么都没有看到,那根棍子的大头就像打在石头上很着 力很清脆,声音传出老远还像人快速地一拍巴掌。那个女司机微笑着开走了车,bp 机人在车烟中两条腿像扯面一软,跟电影上日本人照中国人头上一枪是一样的。 接着那三个人又奋勇地打那个人,最后走了。我站在那里看到地上一滩黑血, bp机人的头发湿淋淋的。有一个好心人去使劲掐他的人中,他醒过来后像喝醉酒一 样站不稳,但还是在拍裤子上的灰。后来有人从店里拿出一把藤椅,他一倒就坐在 了里面。当时我拚命往家里跑,我爸爸是医生,我要让爸爸来。我跑回去之后在爸 爸面前大哭,爸爸就骑着自行车带我到了那里,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了,水泥地上 用水冲得干干净净。我哭着在那里站了好半天,爸爸说:“孩子,生活中痛苦的的 东西太多了,你记住,如果有令你幸福的东西,你要紧紧抓住它。‘我一直记着这 件事和爸爸的话,我想那个人该有多疼啊,可当时周围的人看到他站不稳还都笑了。 那个人毕竟还坐在那里,可是今天这个……她连疼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就没有 了,不知道她有没有特别舍不得的东西……” 王凌讲到这里,在我怀里小声地呜咽起来。我想假装成一个坚强的靠山,假装 了半天还是冰山融化了,我淌了一小撮眼泪。我说:“不要哭,不要哭了啊。生活 中好的东西还是很多的,不要老记住伤感的东西。你还是听你爸爸的话,要紧紧抓 住令你幸福的东西,例如说,你的事业,也就是舞蹈,一定好好练下去。我们在一 起的时间不多了,你要记住有过我这么一个大哥。我回去以后会经常想你的……”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一小撮眼泪变大了,哗哗地流,因为我想到了在戈壁滩与荒山 秃岭穿行的火车以及深夜里套着大衣在发射场和飞机场周围查哨的我,那种天地一 体的黑暗中我拥有的唯有一束手电光,我悲壮习惯了,幸福爱情只有回忆。 王凌把苍白的脸抬起来惊异地说:“我没有觉得跳舞令我幸福,它跟吃饭喝水 一样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在这五年里,我感到幸福的事情就是看看电视,因为 我只有这点自由。但是后来,我觉得幸福就是那种……爱情。” 我狡辨说:“对,我也觉得最幸福的是爱情,可是我是你大哥。” 王凌直接说:“不。”她的脸上开始洇满红晕,她的手抓了我的袖子。 我非常不情愿地,高尚地说:“王凌,我知道你,我什么都没有,配不上你。 刚开始我是有些幻想,后来我发现我们都搞错了,我跟你在一起只是找一些梦 中的东西来满足一下自己,免得年轻时候没有可以回忆的东西,我没有能力把握你, 就像一树丁香,我闻着千头万头地香,却只能看着它千头万头地谢。而你,因为五 年没有接触外界,现在你19岁了,正是恋爱的时候,我给你提供了一个实习的机 会,一旦你到了属于你的那个天地,不知有多少比我强千万倍的人会追求你的,那 里有你的归宿……“我说完之后像雨淋的砖坯虽然垮了但是实在了踏实了,像放了 气的车胎软弱但是心里不虚了。去他妈的。我爱西北姑娘红脸膛,铁肩膀,热心肠, 我到基地去找一个作为老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王凌把我拉得面向着她,她急切地说:“不是这样的。我有什么?我除了跳舞 什么都不会我再跳十年舞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呢?你永远是你,当过飞行员,身体 好;又会写文章,能文能武。你有骨气,有口才,又会疼人,还要什么?我妈妈说, 苦水坑里泡过的男人是金子,你靠两块钱跑出来当兵,什么苦没吃过?我就要紧紧 抓住你……”她使劲位住我,央求地看着我的脸,嘴像月牙儿朝下弯着不停地牵动, 眼泪顺着铁路一样的泪痕分头爬下。 这种时候我觉得一方面有一些东西下水道一样被疏通了,另一方面有一些东西 火焰喷射器一样腾腾地一浪一浪涌来,让我忍不住觉出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要到来了。 我慢慢严肃地站起来,吞了一口下流的口水。王凌用手按了一下长椅没有力气 地站起来,她一抽一抽地望着我。我打量了她全身一眼,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才好。 最后我举起双手为她擦干净了眼泪。她止住了哭,虔诚地闭上了眼睛,举着两片鲜 红的嘴唇,像举着一份入党申请书,等着我给她盖上大红章。 结果那一天太阳又空前地好,我和王凌在天安门广场留影时都脱了外套。后来 我买了一个较大的塑料袋把外套提着,我们就无所事事地散步,在十里长街像最幸 福的人一样挽着手走,有时候我多看王凌几眼都不行,非得把她拉到某一个角落去 吃冰棍一样吮半天,最后又不能走路,站在那里傻乎乎的。第一次王凌问我:“还 不走哇?”我惭愧地说:“你跟我说点别的再走。”她朝我下面一看就把脸极端地 红着明白了,她就说:“你是歹徒。” 那一天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天,因为广州军区最近要和地方搞一个了不得的活 动,就让王凌她们提前毕业了。因为第二天她们91级的人就要坐飞机走了,所以 前一天放假,甚至可以以到亲戚家的名义夜不归营。我和王凌决定挥霍这一天一夜。 那一整个白天我们讨论最多的是以后如何弄到一块预备结婚,后来我们的意见达到 了统一,决定先让我们开动一切机器把我往南方调,甚至决定了王凌在找首长帮忙 时撒娇撒到什么程度的具体标准;如果调不动,就让王凌往西北调,这种调动非常 容易。如果说从西北调南方像挣钱,那么从南方调西北就像花钱。 这个意见统一之后,我们在一起生活的可能性就很大了,为此我们激动得热血 沸腾并吃了两个美登高。我们一激动,连美登高是帝国主义帮忙造的都没注意,不 过也并不是这一点影响了什么,我们以为自己会永远激动和幸福下去,完全忘了bp 机人和结婚戒指手。我们多幸福,以后天天一起吃饭,上班,操。谁要是比我们幸 福我愿意输给他一块钱。 下午在紫竹院出了一点小问题,但是这点问题如果痴心妄想扫我们的兴,那绝 对办不到。那个时候我和王凌蹲在湖边看一些钓鱼的人钓鱼,也兼看一些不钓鱼的 人不钓鱼。不料我们旁边那个长着一张面有难色脸的人始终钓不到哪怕是一条小小 小小鱼。我就说:“我们走吧。”我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头有一点晕,我知道这叫做 体位眩晕,主要是因为血还没有爬上脑袋。我闭了一秒钟的眼睛就好了,睁开一看, 王凌正想向水中倒去。我毫不犹豫地抱住她,两秒钟就好了。我说:“傻瓜,蹲的 时间长了不要猛地站起来。”然后我们赶快去捞两秒钟以前掉到水里的照相机。 在紫竹院里我们坐到天很黑,吃掉了很多个美登高,我们的嘴太忙了。 当我们从白石桥慢慢回到魏公村时,我们在大院里不知如何是好了。王凌一直 拉着我的胳膊不说话,喉咙里倒是老有些道不明的声音,类似于小孩求大人买糖吃 的央求呻吟,里面夹着一些萨克斯的音色。我听到这种召唤只好翻来覆去地搂着她 抚摸,她在我怀里像阵风掠过的皂荚树,浑身响着哗哗的激动。我无可奈何地揉着 她,时不时把她推到图书馆的墙壁上甚至有把她嵌进去的意思。后来她使劲推开我 恶狠狠地说:“这样不行!”我们就都沉默不语了。月亮当然还是有的,苍白地无 动于衷照着,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最后是这样的:我从招待所里拿了一床被子,跟着王凌爬上了水塔。水塔里面 空气性感地腐臭着,王凌在我面前带着沉重的呼吸像猫一样轻捷地走着,我抱的被 子不住地擦着两尺宽的阶梯边上细细的钢筋护栏,听得见上面的锈蚀像昆虫一样簌 簌掉落。我们爬到了水塔上窄小的平台上把被子铺开,两个人拥挤地靠在护栏上紧 张地坐下了,呼吸的空气像炭火一样灼人,透着奇怪的芳香。我们没有坐很久,王 凌把头埋在我外套里边继续那种呻吟,她用细长的手指不停地掐着我的背,而我的 手就放在她修长而结实的腿上。我在礼堂里面看过她们的汇报演出,王凌在跳摆裙 舞的时候撩着长腿,手腕上有一串铃,她的兰花指有节奏地抖动。 她一抖手就像在说:“来!来!来!”,她一撩腿带金边的裙子就像荷叶一样 掀开,我能看到她汉白玉一样的腿生动活泼地随之腾跃起来,青春的朝气像海潮一 样一波一波急匆匆弥漫过来……我们,我们看到苍白的月光恐惧地熔化在身边,蒸 发出嘶哑的呼吸声…… 天亮的时候我虚弱地搂着眯缝眼的王凌,感觉这辈子的幸福已经用干净了的意 思,这个意思吓了我一跳。我使劲一掐王凌,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仍然柔情款款地 看着我。我说:“我太幸福了,就害怕你已经死了。”王凌笑了一下说:“我才不 死呢,等做了你的妻子再死不迟。”她仿佛有点遗憾,她不知道我昨天忍受了多么 惊心动魄的激情。我说:“其实很简单,我现在就能让你名符其实。”她又开始掐 我并且咬住嘴唇。这时一缕阳光照进来,我美满地感觉到任重道远。我站起来,感 到一阵眩晕,体位眩晕。我定了定神,高屋建瓴地朝塔内撒了一泡尿。尿声潺潺, 不绝于耳。事毕我扭过身来,看到王凌涨红了脸看我。她两只手都护着小腹。 她说:“我都忘记了,昨儿到今天现在,我吃了六盒美登高。我,我也要…… 一秒钟都不能等……你把被子拿开……”我急忙把被子从她脚下拖开,她一直就那 么焦急地蹲着。最后她决定性地说:“你往下走两步,脸朝下面,不要看人家。” 我很乖地把被子搭在护栏上。护栏昨天都被我们撞松了,真是幸福的护栏。接着我 就走了两级台阶,又为了让王凌放心大胆地尿,我还走了决定性的一级,一共三级。 我脸朝下站着,美满地等着将要出现的动听的声音。结果声音出现了,可以想像开 始那些括约肌们害羞地控制着流量,声音很柔。可是到后来声音越来越猛,仿佛要 把水泥板射穿,水塔里回荡着速射的哗哗声和潺潺的流水声。世界上如果有比这美 妙的音乐我宁愿再输一块钱。后来哗哗声消失了,我想王凌肯定已经羞赧地站起来, 有条不紊地系裤带,但是我没有想到体位眩晕。结果我听到钢筋护栏轧轧地从水泥 板边缘倒下的声音,就回了一下头。我回头的时候看到王凌左手提着裤子,右边一 块大腿裸露着,右手抚着头,仿佛睡着似的向护栏上的被子靠去了。我什么也没说, 只是向上跑了两级台阶。在跑的过程中我一直伸着手,刚要踏上第三级台阶时王凌 已经头朝下了。我看到她睁开眼睛朝我笑。她肯定刚清醒过来,所以她首先给我一 个笑。我使劲扑进尿里去抓王凌的腿,结果只抓到一只鞋。在抓鞋的过程中我幸福 的右手背在她的脚上擦了一下,意思是再见了。最后我居高临下地看着王凌提着裤 子掉了下去。在掉进尿泥里的一瞬间,她还拚命低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脸像 昨天一样动人地绯红着。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