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活得更好 对于隔壁班的怪人吴哲我早有所闻。 这是个别人眼中不折不扣的异端。在他们的描述中,吴哲拒绝英语,拒绝电脑, 成天捧着《诗经》或《论语》,开口不是《易经》就是《楚辞》……他曾公然向老 板提出要退团,理由是团组织除了收团费什么事也不干。他曾在政治课上与老师大 辩人的本性是自私的,把那位老师急得只能以教科书作无谓的攻击…… 我曾远远地望过吴哲几眼。那时他坐在湖边的长凳上,捧着一本线装书,闭着 眼睛想着什么。同桌何湄用手臂碰了碰我,说:"看,隔壁班的怪人又在 神经了。" 我在她的嗤笑声中看到了一张男孩子少有的忧郁的脸孔,仿佛他正在经历一番不为 人知的苦涩的思索。 真的,我是偏爱这样的人的。也许我本身也是个寂寞的人——寂寞在内心深处。 我也有很多可以闲聊的朋友,我们一起逛街、溜冰,痴迷地看柜台里皮尔卡丹的饰 品,疯狂地在迪厅里蹦上两个小时……可是,这样的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在扮演一 个极端的角色。我笑,我说,我叫……我的心呢?它是否真的得到满足? 也许是天意,文理分班后吴哲坐到了我后边。何湄显然很高兴今后的一年里有 这么号人物供她开心, 她抛开对"怪人"的不齿,主动向他示好:"你好吴哲,我叫 何湄, 希望我们今后互相帮助。"吴哲抬起眼睛,好半晌才问:"是在河之湄吗?" 何湄讪讪地笑了两声, 压根儿不知道吴哲在说什么。只见他继续说:"好名字,好 名字! 《蒹葭》的神韵,经典……"吴哲大概以为人人都认识他了,也不做自我介 绍,径直就把脸转向我,问:"能请教尊姓大名吗?"他突如其来的一问把我弄得很 紧张, 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了。我正想回答,何湄已经抢在前头了:"吴哲,你这 么爱好文学的人居然不认识乔桐?她的文章到处发,校刊上都经常有,和你的诗隔 不了几页。 "我红着脸,惴惴不安地想这样的介绍太丢人了,吴哲不是个俗人啊。 果然, 吴哲既不说"幸会"也不说"常拜读您的大作". 他淡笑着,说:"乔桐的名字 我倒经常见到,可惜文章从未完整地读过一遍。我不喜欢你的文章。"我有些尴尬, 但我却一点也不生他的气。他是第一个对我说这话的人,总比那些当面说"喜欢"背 后说三道四的人强。 何湄没料到第一次见面就会有戏看,她不由自主地问:"你凭 什么这么说?""乔桐的文章都是粉饰太平,一个个都喜剧似的,没有解决问题,不, 根本就没有提出问题。 这样的文章没有写的必要。"想来吴哲是不会考虑他人的感 受的,他说的时候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想我是服气的。虽然他说的情况是片面的,但这确实是我的问题。可我不知 哪来的勇气, 慢慢吐出一句话:"你不觉得生活已经有太多问题了,为什么不在作 品中创造一个新世界, 弥补生活中的遗憾呢?"他终于看了我一眼,目光却很是复 杂, 不知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是赞许还是蔑笑:"生活中是有太多问题,所以我们要 在文章中提出来,期待能有所解决。"他很坚定地说。 "可是, 这样活着太累了。在生活中受到的困扰在作品中还要重新放大,何苦 这样为难自己? "我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些话我以前的十几年里从未说过甚 至从未想过,不知是从何而来。这个吴哲真是怪人,谁沾上他谁也会变得古怪。 "搞文学不是为了享受。 为了享受你可以去看电视可以去卡拉OK,但不要把文 学当作你享受的工具。 "这话在别人口中像说教,到了吴哲嘴里却很让我震撼。他 那不修边幅的样子和他执着的信念让我莫名地把他当作一个流浪者。流浪者放弃了 一切物质的东西,可坚守着心灵中最真的信仰。 就在我沉默着想吴哲和流浪者的时候, 吴哲难得地露出一张笑脸,说:"但请 你别误会,我对你绝对没有个人偏见,我只是就事论事。我不喜欢你写的东西不代 表我讨厌你。"我注意到他始终没把我写的文章称为"作品". 看来他是不承认我的" 作品"是文学了。我想起他在校刊上写过几句宣言,他说只有诗才是最高尚的文学, 其他的小说、散文不过是娱乐,他只读诗只写诗…… 回家后, 我特地翻了几份校刊,找到了吴哲的诗。"我的家园在海的那边 /信 念是一种优美的水中动物 / 不管能否上岸都在奋力划行……"我的心为之一颤。一 时间觉得自己那些广受好评的小说、散文不过是很肤浅的东西,这些小报上的诗才 是值得更多人去喜爱的。 吴哲,他是个仍被埋没的天才。 高三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我仍占着文科班的冠军宝座。但我除了一种侥幸的心 理外竟再没其他感觉。何湄冲我直嚷:"我妒忌死你啦!"我抱以苦笑。谁解其中味? 在这个竞争摆到桌面上的时代,没有谁可以永不言败。我实在担心那一个接一 个的考试,因为我随时都可能被挤到后面去。我目前除了勤奋再无任何优势。这个 班没有弱智。 我把薄薄的成绩单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里,晚上交给父母一定会换来他们难以自 禁的欣慰。我知道父母私下里收着我一叠成绩单——总有一天这一叠光辉业绩会被 一张失败打得支离破碎。 一架纸飞机无力地落在我的桌上。我顺手拿起,发现是吴哲的成绩单。我猛地 回头望着吴哲,他抱歉地笑了,说:"不好意思,飞机没到垃圾桶就坠毁了。"他说 得一脸轻松,仿佛他不知道成绩单的回执部分明天就要交。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成绩单, 问:"为什么把它扔了?不坏呀!""成绩是 自己考的, 自己知道就够了,父母没有必要知道。"他总是一副有理的德性,大概 还嫌不够说服力, 又说:"他们知道了也没用,他们是无法再对我们施加动力了。 我们谁不想考得好一些! "我点点头,想,和这个人说话有点累。他总是以一个真 理的形象自居,让对方总是处于被迫接受的境地。我决心关上话匣子,从书包里抽 出一本小册子,翻到夹书签的地方。最近不知怎地迷上了汉魏时期的诗歌,一有空 就想读。 吴哲眼尖,很惊奇地说:"你也喜欢这些诗?"我一愣,他用"也"是不是代表他 本人就喜欢这些诗?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闲着没事,读读这些质朴的诗句。"" 一般人都喜欢李白、杜甫的诗的。"吴哲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 呵,我这样一个成绩拔尖、写写"粉饰太平"文章的春风得意的人物,会不喜欢 盛唐时期的诗吗?他八成是这么想的。 我决定不辩解什么, 想了想还是轻轻合上了书,告诉他:"刚开始读诗谁都会 爱上'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谁都会赞叹'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 来' 的。可是,我现在很累,没有力气再去领略那些盛世强音。我只想读读' 人生 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其实,你不要以为只有 你才是看透一切……"最后一句话我说得很犹豫很微弱, 但我确信他听清楚了。他 勉强地笑了, 笑得如此奇怪,以致我有些发冷。他说:"你当然有理由说你累。你 把精力都放在成绩上,为了一个个分数把文学都丢在一边,还居然可以到处发表文 章,拿这个奖那个奖……""是啊,而你满腹经纶却没有用武之地!文章只发表在校 刊, 成绩也不算太好!"我可以忍受他不喜欢我写的东西,但我不能忍受他这样偏 激地看我, 我已经生气了,我压着火气冷冷地瞪着他,"我得奖我发表东西又不是 我故意去迎合他们, 是他们正好要用我的东西。我不稀罕这些,给你好了。"我见 何湄他们都快来了,转过身不再理他。后边没有动静,我想吴哲此时一定气得大骂"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放学时, 我一个人骑在路上,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理吴 哲,可心中还是不断回想中午那场不快的争执。到底谁是谁非,我不太清楚。 我忽然发现有人骑在我边上好久都不走,我猛一摆头,吴哲? 我没说话, 不甘示弱地望着他,他却投降似的笑了,说:"还在生气呀?我为 中午的话而道歉。""听你说句道歉的话真不容易啊,大概这是你最不常说的话吧。" 我把眼睛别到一边,希望他看出我有心要保持我们的距离。 "我承认我脾气不大好。 但我觉得周围人人都一团和气,虚伪地应付着对方的 话,这实在让人鄙夷。我都看出他们的笑中有百分之多少的伪劣,他们心中肯定是 明明白白了。 我宁可时时说真话而被对方骂在心里,而不要被对方鄙视在心里。" 他说的时候我一直在看路边的橱窗,可他的话我每一句都听清楚了。我忿忿地说:" 你有勇气说真话,我佩服你。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时所谓的真话是你的错觉,事实 并非如此!我没想过要和你表面一团和气,但至少你不能总是尖刻地对我,我不喜 欢你对我充满敌意。"他窘迫地舔了舔嘴唇,说:"我不知该怎么告诉你,但我确实 从未想过与你为敌。我现在发现你和我有很多共同之处,你并不是你外表呈现的那 个样子……别人看你是看你的成绩和荣誉, 我看你是看你的心。"我的防线全面崩 溃了。我从不知道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在我最想放纵的时候,有人会释放我最真的 那一部分,和我并肩而行。 我的脑子里晃过类似陷阱的东西,但那都一晃而过,我已经看见花一朵接一朵 开放。 我也许是唯一被吴哲邀请去他家的人。在他眼里,其他人都没资格。我口头上 表示想去参观一下他的藏书,实际上我迫切想知道他生长的环境,他迷一样的出发 地。 住惯了商品房的我乍进小巷真不习惯。做了这么久的苏州人,却从未领略小巷 深处的佳境。鞋跟在青石板上有节奏地踏响,巷子在眼前伸展变幻,像迷宫,却让 人甘愿找不到出口。 "如果今天下雨就好了。"吴哲朝我眨了眨眼。 我当然领会他的那份"雨巷"情结,只可惜我不是撑伞的"丁香姑娘",我只可能 是穿雨衣的乔桐。 吴哲的家就在巷子的某一个角落,安静,宽敞。家里没人,阳光透不进屋,房 子里又阴又冷,似乎是忧郁的废宅。我没有在大厅里久留,跟着吴哲进了他的房间。 灯一盏盏被打开了,我惊吓地望着吴哲——是谁把墙画得如此恐怖?这哪是一 个人住的房间,这分明是一间古墓石室!细木灯罩下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晃呀 晃,影子从墙上移到地上。 吴哲帮我放下书包, 解释说:"我随手在墙上画的,想给自己一个万籁俱寂的 氛围。"我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不甘心地问:"你父母随你这么画吗?""我父母从 不在这些小事上管我。你不觉得老房子的墙上画点东西是种很好的点缀吗?""可也 不用画得像墓穴嘛。"我不以为然。 吴哲大笑: "真是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是墓穴呢!我当时是顺着感觉画的, 但一直想不出这到底是什么, 原来是墓穴啊!"我真拿他没办法!我只好打开书架 的大门,醉心地看起他的藏书。我的指尖轻轻划过一排排书脊,太多了太多了,我 被这么多的书征服了。他站在一边,陪我一起欣赏。 我抽出一本《说文解字》 ,不相信地问:"你连这也看?""为了学小篆当然必 须读读这本书。 "他说得很自然,我不由吐了吐舌头。好好的学什么小篆?浪费时 间!我合上满是张牙舞爪的小篆的书,插回原处,又抽出一本《美学》。黑格尔的 这套著作慕名已久,随手翻了翻不由皱眉,说:"这么深奥!我好像看不懂。"吴哲 有些得意地说:"我高一就看过了,挺不错的一本美学经典。""听说它比较唯心?" 我试探地说了一句,以显示我并非一无所知。 "哎, 你怎么也在乎什么唯物唯心?这不过是一家之辞。当你大量阅读哲学著 作,特别是西方哲学后,你会发现脑中所谓的唯物世界观是从小被迫建立起来的。 唯物唯心的真实含义、谁是谁非,现在谁也说不清。"他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低着头听他的教诲,然后由他选了几本"适合我的书". 鬼知道我把这些书拿回家后会不会看。高三了,哪有时间"溯游从之"、"溯洄从之". 不过他一再宣称"好书配才人"让我很受用。 去吴哲家只是我高三生活的一段小插曲。我像其他高三学生一样,把自己的发 条上到了极限。上课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内容可听,老师总是照顾中等偏下的那一 拨人,我就充分补充睡眠。课间及晚上是我全力奋斗的时候,数学、英语一本接一 本做,历史、政治一本接一本背。 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感觉被世界遗弃了,"众人皆睡我独醒". 偶尔我会 得意地翻阅这一夜的战绩,但更多的时候我的心痛到撕裂。我这是在干什么?证明 我永远是强者?为将来找工作抢个好文凭? ……屋里的环境是温暖的,似乎有足够力量抚平我心中的伤痕。但我宁可身在 吴哲的古墓,我想歇斯底里地哭一场。不知吴哲此时在做什么。其实不必猜,他再 怎么逍遥,也不可能游离于高考之外。他还得在这个世间活着。 期末考试下来,我已经拱手让出第一名的桂冠,勉强并列第三。我已经用尽全 部的力气了,我不知道把我打败的那两个人是怎么拼命的。我当然早有心理准备, 这一天是迟早的事,可我还是暗自惆怅了好久。 吴哲的成绩居然来了个跌停板。说来他的历史、政治都拿了高分呢,无奈数学、 外语都不及格,一下子就使他的总分狂泻十一名。我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哼了一 声,说:"没做那两本白皮书,一大半题目都没见过。""你连白皮书都没做?"我差 点冲他嚷。老师们再三强调白皮书的重要性,既然他连白皮书都不做,那其他书他 就更不会做了。 "为什么?"我重重地问。 吴哲轻飘飘地说:"我的时间这么宝贵,当然要干点有意义的事。"所以!所以 他一直在他的古墓里之乎者也!我失望地对他摇头。不管他的理由多么充分,我都 不能理解。信仰归信仰,道路归道路。信仰也只是一种"动物"它不可能跳跃道路到 达终点。 我坚信我是对的。 何湄不止一次对我说,吴哲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微妙。我朝她一笑。我们已经是 很好的朋友。只不过我除了他之外还有很多好朋友,他却只有我一个。 看得出,纵使吴哲深知"古来圣贤皆寂寞",他也是需要有人做伴的。昨天他还 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逛书市。我本来已经答应了,寒假正需要适当的调节。可 业余党校忽然通知我去学习。没办法,我是重点培养对象,不允许缺席。 我打电话向吴哲道歉。 他不满地说:"你没听说过文人不谈政治吗?这对你没 什么好处。""是吗!可屈原、李白、杜甫、苏轼……哪个不谈政治?再说,这不是 我想谈政治, 这是一种信仰。"我不知道自己小小年纪确立的这个信仰是否坚定, 但我真的很努力地在做。在业余党校的课堂,认识了许多积极生活的人,他们看起 来又健康又快乐,实在比我活得自在。 "信仰? "吴哲连笑几声,"这也算信仰?屈原李白他们如果早些远离政治,结 局就不会这样惨。如果他们都甘心做隐士,像陶渊明那样'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 山' ,中国的文学史还会丰富一截!""算了吧!你怎么知道陶渊明是甘心做隐士? 说不定他热衷政治到极点,只是混了大半辈子还一事无成,逼得他回去种田。我不 相信这个世界会有真正的隐士。如果真有,我们是不会知道他的名字的。留名青史 的隐士都是假隐。 "吴哲含糊地"嗯"了一声,立刻说:"那我会做第一个隐士。"这 次轮到我笑了: "你现在衣食无忧,当然可以幻想闭门不出,反正有人供你吃穿。 可将来你的隐士能做几天? ""做不下去我就逃离这个世界。"他似乎绝对不会向别 人妥协。 就在这一霎那,我仿佛看清了很多东西。我想吴哲肯定是个被宠惯的孩子,任 性的孩子。他真以为自己就是屈原,就是李白。问题是文学家、思想家的头衔不会 从天上掉下来,他不可能在"古墓"里研究古书就会有辉煌的成就。我真的不希望他 这样执迷下去。人在高三的时候不能有一丝迷糊,否则会后悔莫及的。我开门见山 地问:"你是不是准备放弃高考,从此在你的古墓里做学问?""这也是一个好主意。 "他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 "看吧,也许我也会分出一点精力来应付高考。"我不免 生硬地问:"怎么应付?成天捧着线装书或闭目思索?"他终于听出我话语中的火药 味, 不由提高了声音:"乔桐你别这么迂腐好不好,我这是在思索活着的意义!"" 活着就活着, 你有时间去想活着的意义还不如多做几道ABC !"我恨恨地丢了他一 句。他到底是怎么了,越到关键的时候他越分不清黑白了。高考前每一秒都是宝贵 的,他又不是活不过高考,非要在这段时间里追问活着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问了 几千年了,是他能回答得了的吗? "嘿,你不去想活着的意义就是在自杀!"他的理论确实很多。可我决心不去管 他有多少大思想家撑腰,我要和他说个明白。 "请问你知道了活着的意义会怎么样? ""那我就有了生活的方向。""请问你知 道了生活的方向又会怎么样? ""我就会活得更好。""那你活得更好又会怎么样?" 他不耐烦了: "好了,乔桐,你这样追问是没有结果,也是没有意义的。""你也知 道这是没有意义的? 我就是在替你完成你的使命嘛!"我心平气和下来,因为我第 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理智、 健全,我说,"好多人都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但他们努力 地过着每一天,所以他们过得非常幸福。你实在没有必要处处标新立异。你也别替 别人惋惜什么, 其实别人还觉得你活得好累呢!""你变了。"好半会儿他才挤出三 个字。 "不是我变了,是我终于想清楚了。"我挂上了电话。 这个答案来得迟了点,但我庆幸我还是找到了它。我惧怕高考、痛恨高考,实 际是对它的内容深恶痛绝。但实际上高考本身并没有什么错,选拔人才嘛。我实在 不应该总是问"为什么要参加高考",这是我必经的一个过程,我应该踏踏实实地度 过每一天,完成我生命中应该完成的东西。 我以前何苦活在自我折磨里。 后来,我干脆地告诉吴哲我是个俗人。他摇头说你不是,我坚决说我是而且我 就愿做俗人。做个简单快乐的俗人,做个日子过得很美的俗人。 开学后,离高考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我从容不迫地做着每一道题、每一份卷 子。只要我是努力的我就不会后悔。我也很少和吴哲深谈了。通常我是去阅览室自 修,他是在湖心亭看书。据何湄说吴哲出人意料地向别人请教英语了。我却很怀疑 他是否真的想通了。 也许我们是两条不平行的直线,曾经相交过,但以后越走越远,永不相交了。 大一寒假回来,遇上了久违的吴哲。他剃了一个光头,却没引起我的震惊。我 早就知道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 谈话间我才知道他在一所不起眼的大学里读国际经贸。我想起当时的我们,有 种沧桑感。 我笑着问:"怎么没读中文?"他摸了摸光头,说:"我正为这后悔,想 转系呢。可我们学校太小太差,转系都得送钱请客。我好羡慕你,读的是心爱的中 文。 ""噢,我已经转到外文系了,是中外文化交流。"我忙说。他也许该对我彻底 失望了。 "为什么?"他果然问了这句话。 我摆了摆头, 说:"爱一个东西有很多种方式,我爱文学不代表我非得以它为 终身职业。我想尝试更多的挑战,我想活得更好。""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看见吴 哲的名字在文学史上大放异彩的。 也许不是这一代,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他的 眼里像是充满神圣,抑或有几分无奈。对于他的执着我能说什么呢。有时他深刻得 像个老人,有时他又单纯得像个孩子。 他告诉我他每晚都在校园的路灯下看书到三点,双休日在图书馆整天整天地泡, 饿了就啃面包。我告诉他我正在大量阅读英语原版书,中文书半年里没翻过几本。 我们无疑谁都不欣赏对方,谁都坚信自己。 终于要再见了。他向东,我向南,两人走向城市不同的两个方向。我偷偷回头 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站在原地看着我。我举起手,向他挥了挥,希望他从此能真的 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