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个个不同。可是,何为幸福?这世上根本就 没有绝对的幸福。幸福是相对的。 这个道理是我事后才悟出的。 当小凡对我绝情地喊出"你这种被幸福包围的人 永远不会明白我的不幸"时,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抿住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眼前的这个熟悉的人儿——小凡,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亲爱的表妹吗?没错, 还是那双和我有几分相似的大眼睛,还是那两片微翘的红红的嘴唇,还是那一头酷 哥式的短发……可我却觉得我的小凡早已经不存在了。 表妹小凡比我小一岁。今年夏天,当我在遥远的城市里过我的大学生活时,小 凡就要面临她人生的一大关卡——高考了。 人真是一种健忘的动物。当初我在高三时肯定是又怕又烦又厌恶,可在大学里, 却以一副过来人的心态"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觉得高三也不过如此。要不是小凡 将参加高考,我压根儿都忘了中国还有高考一说。我特意打长途给小凡鼓劲,告诉 她高考是只纸老虎,有了实力就不怕了。小凡在电话里闷闷的,只是应诺着。我想 过了高考三天她就能恢复了,而我,不久就可以回家和她好好玩了。 兴致勃勃地推着行李回家, 却见阿姨坐在一边擦眼泪,对妈妈说:"小凡这孩 子一向很乖的, 怎么会离家出走呢……"太荒谬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凡虽然从小就剪了一个男孩头,可她的性格我最清楚不过了,典型的苏州姑娘! 她说话轻声细语、慢条斯理,对别人的话也是一味点头照办。她会离家出走?她从 没一个人上过街呢! 我急忙放下行李,劝慰阿姨。阿姨也就哽咽着把事情的经过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原来,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小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拿走了阿姨的存折,留下了 一封短信,说是高考失败了,她只有自己去闯生活了。阿姨当场就急得双腿发软、 六神无主。还是姨夫镇静,迅速打电话通知所有熟人,并一个同学一个同学询问。 他们在火车站截住了小凡和另一个女生,她们都揣着存折准备去上海打工呢。 "慧儿, 小凡从小就听你的话,你是她的偶像。这次只有拜托你好好开导她了 ……我们都不敢再多说什么, 怕说多了她拔腿就走……"阿姨哀求地望着我,疲倦 的双眼凹得更厉害了,盛满了眼泪。 我义不容辞地点了点头。乘现在小凡一个人在家,我立即向她家走去。 我敲了几下门, 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谁呀?"我忙应了一声:"小凡,是 我! "往日,我总能听见里面轻快的声音"来了来了"和匆忙的脚步声,可今天,里 面的一切都是静静的,让我有些激动的心渐渐沉寂下来。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和小 凡此时隔着一扇门,门开了,我也就进去了。可如果我们的心隔着一道墙,我就难 以进入了。 门开了,小凡瘦削的脸庞映入我的视野。"姐,你回家啦。"小凡很无精打采的 样子,没有意料之中的欣喜。 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笑呵呵地掏出一只可爱的绒绒熊,按了一下它的肚子, 它就开始唱歌了:"Give me one apple,give me one apple…""送给你的小礼物! "我把绒绒熊塞到她手上。 "谢谢。"小凡说。仅仅是礼节性的"谢谢",没有什么雀跃之情。我略微有些失 望。小凡,你可知道,为了给你选一份别致的礼物,我去了多少家礼品店!当我发 现这么个可爱的玩具时,我喜出望外地拿起来就吻。我以为你会开心地抱住小熊又 亲又按的,哎…… 我坐在小凡的床上。这个家我熟得和自己家一样,可不知为什么,此时我竟有 客人才会有的拘束感。小凡递了瓶橙汁给我,然后抱住凉枕往沙发上斜身一躺,继 续看不知所云的"TV Shopping"."总算熬过去了,想怎么庆祝?"我努力地笑着,想 尽一切办法拉近我们的距离。 "有什么好庆祝的, 我又考不上什么名牌大学。何况这次我考砸了,大学都可 能读不上。"小凡眼睛盯着屏幕,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没介意,说:"分数还没出来,你何必杞人忧天呢!你现在仅仅是估计而已, 说不定到时你考上一所好学校呢, 这种事——""我自己考自己当然有数。"小凡不 等我说完就插了上来, "是我妈叫你来的吧!哼,真是天下第一丑闻,清华才女的 表妹考不上大学,还离家出走呢。"小凡挑衅似的望着我。 我像被蛰了一下, 潜意识地打了个冷颤。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我这块"清华大 学"的招牌也成了她的开火点了。 "小凡!"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可又不知道该说些 什么,嘴巴张了张,愣是没有说出真正想说的话。只觉得口中存留的橙汁愈来愈酸, 直达我的鼻腔。 小凡慢慢坐了起来, 一对大眼睛死死地看着我,冷笑着说:"你大概以为你来 鼓励我两句、教导我两句,我就会听话得要命?你以为你真是呼风唤雨,所有人都 把你当块宝啊! "我的心一点一点下沉,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色。我的眼前出现 一幅幻想:一尊光洁的塑像突然开始分裂,先是表面的裂痕无声无息地扩张,慢慢 地,内部猛地分崩离析……"小凡,为什么对我充满敌意呢!我是真心来帮助你的! "我受伤地说, 差一点就朝她喊了。呵,我这个大学生当然不能失态地对她大吼大 叫吧。 "帮助我! "小凡不屑地瞥了瞥眉毛,激动地说,"要不是你,我会活得这么压 抑吗!从小到大,你都是最优秀的!什么大队长,什么十佳文学少年,什么清华才 女……家里人哪个不是把你捧在天上!而我呢,永远都得仰望着你!他们都时刻教 育我要像你一样,而更多的人是奇怪为什么同样是姐妹,相差会这么大……我是很 平凡, 可这样的人多着呢,就因为有你这样的姐姐存在,我才显得一无是处!"眼 泪慢慢溢出她的眼眶,她把头往里一别,埋在凉枕里小声痛哭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无力地站起来,走到她边上,用手按了按她的肩膀。 她立即绝情地对我大喊:"你这种被幸福包围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我的不幸!"我 呆呆地站在原地,抿住双唇,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好久,我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 句:"今天你太激动了,我过两天和你好好谈谈。"说完,我逃出小凡家。 逃出小凡的家,果断地拉上大门,心中如释重负。我靠在门上,不停地喘着气, 慢慢蹲到了地上。 我把身子蜷缩成一团。我亲爱的小妹妹,居然指着我的鼻子骂" 就因为有你这样的姐姐存在"!这在我听来不亚于是冲我喊"你就是凶手"! 的确,我从小到大都挺顺利的。学业优秀对学生来说可算是一种幸福,至少别 人都会啧啧称赞"这孩子有出息".而我,不仅有优秀的学业,还有这样那样的荣誉, 还是琴棋书画都通……真可谓是光彩夺目啊。 但这是我的错吗?难道为了小凡的心理平衡,我一定得做个"平凡"的人吗? 我气恼地坐在小凡家门口的水泥地上, 全然不顾身上的裙子是刚买的ENJOY." 慧儿, 你回来啦!怎么坐在门口,没人吗?"我一抬头,是刘翌。刘翌是小凡的邻 居,我们三人从小玩大的,后来我和刘翌又做了三年高中同学,我对他特别信赖。 一见他亲切的笑容,我就忍不住哭了出来,抽泣着说:"今天刚到家……"刘翌慌忙 把我扶了起来,拉进了他家。他利索地拿了热毛巾给我擦脸,耐心地在边上等我。 好一会儿, 我才止住了眼泪。他端详着我,诡笑着说:"都升大二的人了,还像个 小姑娘,居然在自己表妹家门口哭。要是小凡看到了,还不笑死!"一提到"小凡", 我的心就是一阵刺痛。我委屈地想:其实我就比小凡大一岁,我们与其说是姐妹, 不如说是朋友,我们的心都是敏锐而经不起伤害的。 "现在可以说了吧,刚刚把我吓了一跳。"刘翌挨着我坐了下来,说。 刘翌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高中毕业后,我们还经常通信、打电话,我们之间 根本没有秘密。我就把事情的原委倾吐出来,特别是今天小凡的那些话,我几乎一 字都不拉。在小凡面前,也许我显得高高在上。可此时在刘翌面前,我只是一个受 了委屈而需要帮助的人。说着说着,眼泪又哗哗向外涌。今天撞水星了,到处是眼 泪。 刘翌又去拿毛巾。我把话说完后,心中倒真舒坦了不少。我渐渐恢复了平静, 不解地问他: "这是我的错吗?""别傻了,关你什么事!照这种理论,所有诺贝尔 得主或是商业巨子都得是独身一人了, 否则他们的兄弟姐妹都得去自杀!"刘翌故 意扯笑。 "可是,我真的不愿意我们闹成这样。你知道,我是多么爱小凡……"我叹了一 口气,垂下了眼睛。小时侯,我们三个玩过家家,刘翌是爸爸,我是妈妈,小凡是 女儿。也许我对小凡除了姐妹情,还真有那么一点母性。 刘翌"呵呵"地笑了。 半晌,他才说:"不过,你们那些亲戚都有责任,特别是 小凡的父母。我记得每次去玩时,总听到他们对小凡说什么' 看看慧儿姐姐,人家 怎么这么优秀,你呢!天上地上啊' ,小凡一定从小就自卑。现在她觉得高考失败 了, 一切都完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完全发泄出来了。"我信服地点头。不过,我还 是不清楚我怎么成了小凡心中的罪魁祸首了。 我说:"刘翌,难道小凡不清楚我是 真的为她好吗?""她应该知道。"刘翌若有所思,然后说,"就像她也知道她的父母、 亲戚这么说她也是为她好。""可是,她现在似乎很讨厌我。姨妈还把劝说的重任交 给我呢, 我却是最不应该出面的人。"我顿了一下,忽然两眼闪过微光,对着刘翌 直看, 刘翌不好意思地说:"你想干什么?"我坚定地说:"就是你了!你是小凡从 小就崇拜的大哥哥,小凡绝对听你的话。""这……不行啊……"刘翌笑着直皱眉头, 对我不住摇头,怪难为情的样子。 我想起寒假时,小凡来我家玩。闲着无聊时,她就看我这半年的信。其中,她 看得最仔细的就是刘翌的信了,每一字每一句都抠着读,不时露出会心的笑容。我 想,让刘翌出面去和小凡谈,也许可以把谈话进行下去。 好说歹说,刘翌总算答应去和小凡谈谈。我也不指望他能多成功,只希望小凡 能心平气和地和我交心长谈一番。 不知道刘翌用了什么方法。当小凡打电话约我见面时,我竟有些感激涕零了。 我问小凡:"去Pizza Hot 还是得月楼?""随便吧。"小凡的声音柔和了不少,她微 微地顿了一下,说,"关键是想和你好好谈谈。前天的事我很抱歉,姐。"我心头一 热。一个"姐"就足以抵过千言万语了,我不贪心,我很容易满足的。 于是, 我满怀着热情接小凡一同去吃pizza. 一路上,我们沉默了许多。直到 pizza端上桌面,我们才边吃边聊起来。 小凡显然没休息好, 双眼有些浑,透着几许歉意。她说:"姐,刘翌哥哥把你 写给他的信都给我看了……我才知道你其实活得也挺累的。"我啜了一小口西瓜汁, 竭力回想我给刘翌写过什么。好像当我迷茫、困扰、烦躁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 去告诉父母——他们难以理解,我也不忍心他们空着急——而是写信告诉刘翌或其 他几个好朋友。大一新生,刚进大学,恐怕都会有这种阶段性的心理障碍,就像大 四学生很容易患毕业综合症。何况,我承受着另一种巨大的压力——所有人都对你 抱着极高的期望,你除了不停压迫自己努力之外,还有什么选择?而问题是,有时 努力得再多结果仍不令人满意,确切地说是自己不满意。 "可是姐,你从没跟我说过。要不是刘翌哥哥给我看那些信,要不是他对我说' 慧儿一直活在别人的监视里',我永远不会去想你也这么累。"小凡眼睛专注地看着 正在切pizza 的刀,避免和我对视。我想她一定为前天的话后悔得要死。 我大度地说:"那我们扯平了。你以前也没跟我说过你如何压抑呀!"小凡嚼着 小块pizza ,含糊地"恩"了一声。 "其实, 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幸福,幸福是相对的。我的成绩、众人的夸耀,在 你看来是一种幸福,对我却是一个心理负担。我不知道自己能优秀到什么时候,我 更不知道一旦有一天他们发现我和其他人的结果是一样时,他们又会怎么样。我的 心中始终放不下这些问题。而大一一年,我都对未来很渺茫,我不知道将来自己是 干什么的,尽管我知道大学四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呵,工作,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个 天大的笑话。太不可思议了……"我慢慢地说着,陷在深深的挫败感里。 小凡似乎有些诧异,她大概是第一次听我说出这番话吧。我这么个"辉煌人物", 如今不过是活在重重困惑中。很难说我们谁更幸福。 "对不起, 姐,好对不起!"小凡忍不住对我小声地叫了起来,"你那天走后, 我就后悔得不得了,我当时一定是疯了。"我握了一下她的手,说:"说出来更好。 既然把话都摊出来了,就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了。我自始至终都把你当好妹妹的, 希望你还是把我当作你最亲爱的慧儿姐姐。 "小凡急急地点头保证。我忍不住朝她 笑,她也傻傻地冲我直笑。 如果此时pizza 店里有人注意我们俩,一定会弄不清这两个姑娘发什么神经, 莫名其妙地你瞅我笑我瞅你笑。可这笑的威力足以推倒那道竖在两颗心之间的墙。 我仍用以往的语调向小凡描述这半年的大学生活:浪漫的露天电影,虔诚的天 安门广场看升旗,幸福的女生节,堆成山的论文,要人命的2000米跑…… 小凡听得兴趣盎然, 忽然说:"万一我这次高考没考上,我就再读一年。姐, 你会帮我吗?""当然了!"我肯定地说,然后立即补充道,"不过我总觉得你不会失 败的。可能是你心理压力太大了,不相信自己。最起码你的作文仍是个未知数,60 分的作文,可以帮你把分数拉上很多。其他已经对过的答案也不一定就是毫无偏差 的。 你居然以为一切都完了,去离——哎太傻了。"我忙跳开"离家出走",不去刺 激她。 小凡吞吞吐吐地说: "其实,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是一场噩梦呢。当时也不知 道哪来这股勇气。陈燕红跟我一说去上海,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拿了妈妈的存折, 跟着她就走,心中却开始不断地说' 还是回去吧'.当爸爸在火车站叫住我时,我第 一个感觉不是害怕或惭愧,而是安全。也许,我真的没想过要走。我……我只是想 证明我也可以做出一番成绩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着此刻温顺的小凡,完全 体会她当时的心情,"一切都过去了。重头开始吧,永远都不会嫌晚。""姐——"小 凡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刘翌哥哥……他会不会从此看不起我呢?""怎么会!"我 笑了, 想刘翌不知道多关心这个小妹妹,"要不他怎么会和你谈呢?他一直把你当 亲妹妹的。 "小凡怔了怔,轻轻地问:"那他对你呢?"我宽容地笑了。没错,也许 我们曾经真有过那么一份特别的感情,可如今大家都大了,觉得还是做朋友最适合, 至少在我看来。朋友是一辈子的事,我们可以做一生的知心朋友。 "他是我哥们。 "我随口说,"我们都说好了,以后我做他孩子的干妈。"小凡" 噗嗤"笑出声来。 我正色道: "刘翌对我和对你是一样的。我们三人可是从小玩大的,难得的挚 友啊。 "我猜,小凡对刘翌不止兄妹情那么简单。好在我也确实只把刘翌当哥们, 我没有骗小凡。至于将来他们会怎样,就不是我的想象能到达的了。 "来,你们姐妹俩照一张!"刘翌举起相机冲我和小凡嚷。 我忙伸出双手摆在小凡耳朵边——"好大一对招风耳朵!"我对刘翌大叫。 小凡回头咯咯直笑, 手却在我的腰肢乱挠,我不禁夸张地扭起了身子——"喀 嚓",闪光灯一闪,这幅画面定格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我要把它放到我的网页里!"刘翌指了指相机,说,"题目就叫Happy 2000!"" 好个快乐2000!"小凡点头。 "是幸福2000!"我执意纠正。似乎爱上了"幸福"这个词,它的字型、她的音节, 都使我着迷。幸福是相对的,可幸福也是简单的,有时仅仅只要一种感觉。就好比 此时,我们三个,就是幸福的。 小凡昨天收到录取通知书了。虽然比不上清华这样的学校,但也是个像模像样 的师范大学。小凡很满足了,旁人也觉得她尽力了,得到好的回报了。所以此刻, 她笑得那么灿烂,和所有花季里的少女一样幸福。 而我,未来虽然还显得那么遥远,可经历了一年的自怨自艾,现在多少豁然了。 有真挚的朋友,亲爱的家人,一点风雨又怎能妨碍我享受幸福的心情呢? 世上没有绝对的幸福,但所有的幸福都是简单的。想到这,我不由得意地朝刘 翌和小凡笑——他们正笑得开心,浑然不知我内心的变化呢。